他在瘦西湖旁买了间带小院儿的屋子,闲暇时候便窝到院子里头打盹。扬州的光景正好,比起终年落雪的纯阳宫不知要暖和上多少。

    温十六被师父捡回纯阳宫那日是正月十六,随了师父的姓氏,却没随到师门那一脉相承的跳脱性子。几位师兄师姐苦思数日也找不出其中缘由,只能感叹声师门终于出了个正经弟子,随后以大师姐为首,人人都想着法去逗弄那爱板着脸的小师弟。

    “话说五六年前的正月十六,华山脚下的雪早已铺了一层,放眼望去理应是亮堂堂的,可那日却怪得很,天眨眼间就黑了下来,一时间狂风大作、大雪漫天,仔细听去,风声里还夹着些鬼哭声——”

    “哇!”伴着许婉突然低沉下来的语调,围在她身旁的孩子们齐齐叫了起来。

    “咱们不是纯阳宫吗?哪儿来的鬼哭声?”有孩子问道。

    “笨!纯阳又不是人人都会抓鬼,像咱们掌门那样的才会呢!”一旁的孩子振振有词,“我师兄前几日才给我说过掌门下山抓鬼的事儿……”

    “少打岔,还听不听了?”许婉拍桌,不动声色地往院门口瞟上两眼。

    等叽喳吵闹的声音都消停后,她清嗓说道:“就是在那风雪交加的日子里,我师父、你们温师叔回到了华山。寻常人在这时候可瞧不清路,你们温师叔自然也不例外,他在雪中摸索着想找个地儿歇脚,不料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我师父是个热心肠的,循着这声儿就找过去了。说来也怪,分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他却一步不差地走到了那婴儿的身边,待他将婴儿抱起时,天转瞬便亮了起来,风消雪停,回纯阳的路竟就在他跟前。”许婉弯了眉眼,“那婴儿,便是我们的十六小师弟。”

    “哇——”孩子们发出一阵更大的惊叹声。

    许婉对此满意极了。正当她想再编些诸如小师弟梦中受过吕祖点拨、天生擅剑之类的话本子情节,就瞧见这帮小子瞪大了眼看向她身后。

    “大师姐。”

    五岁的温十六正站在屋檐下,被厚袄子裹得严实。正是最招人疼的年纪,这小家伙倒严肃得过分,将门派里那些冷面师兄的架势学了个七八分去。

    可惜功夫还不到家。许婉一看他死抿着唇就晓得他这是被臊得慌,也不知道站在那儿听了多久。她觉着好玩极了,刚想将他招呼过来坐,可边上那些孩子没给她这个面子。

    他们才听许婉说到温十六被捡回纯阳时天生异象,在见到本尊出现后一窝蜂地全向院子外头跑去,带出满地雪泥。

    “哎!都跑慢点!别摔山下去了!回头你们那些师兄师姐还得找我麻烦!”许婉眼看这帮兔崽子跑得一个比一个快,只得高声提醒几句,能有几人听进去全凭天意。

    她再回头时,温十六往边上挪了两步,剩下声“有人找”就钻回了自个儿的屋子里头。

    许婉原本试图打趣小师弟那红得能滴血的耳朵,在看到来人后就将这一茬给忘了个干净。

    “虞惜!”她赶忙起身飞扑过去,“你怎么来了?秀坊到这儿可有不远的路。”

    “别蹭别蹭,我这身上可都是雪水。”虞惜挥开许婉的手,蹲下身给身旁的小姑娘仔细擦拭,“你们这儿也忒难找了,要不是碰上你那小师弟,我没准还得在林子里兜圈,哪有人后院外头是山的!”

    “怎地还带了个小的?”许婉顺势打量起了那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好看极了,粉雕玉琢,一眼便让人心生欢喜。她仰头望着许婉,脆生生地问道:“姐姐,你前头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若要依许婉的意思来,定有好一通不着调的瞎话能说。早已见识过许婉过于离谱的胡扯本事,虞惜当即出手捂住许婉那张嘴,对小姑娘说道:“少听她鬼扯,华山脚下算命的都比她说的牢靠。”

    小姑娘点点头,目光却从许婉溜向了温十六的房门上。

    等虞惜收手止声,许婉没恼她,心里还念着要按前头说的给小姑娘编个故事,被虞惜一把往旁边扯过去。

    “雁雁是前几年坊主捡回来、随坊主姓的,你若真教她信了那些个有的没的,下回带她来纯阳的可就是我师父了,到时候别怨我没提醒你。”

    许婉这才作罢。她俯身对叶雁道:“小雁雁,你师姐可有同你说起过我?没提过也不打紧,你喊我婉师姐或是许师姐……”

    “雁雁乖,喊许姐姐。”

    真是个宝贝师妹。占不到便宜,许婉耸耸肩,听见小姑娘乖乖巧巧地喊姐姐时又蹦出个鬼主意来——她与虞惜许久未见,自是有好些私房话要说,带着个小的有诸多不便,不如就让院里头另外那个小的来陪。看这小姑娘对十六感兴趣得紧,保不齐还能凑出对好事来。

    我可真是聪慧过人。许婉想到,倒将师门至今无人成家一事忘了个干净。

    院内院外的脚印已覆上层淡薄的新雪,廊上两位师姐的嘀咕也不似她们以为的那样小声。

    叶雁自是不懂师姐们的心思。

    费好大劲儿仍旧听不清半句话后,她又将念头转回到前头的故事上。许婉讲的与她平日里常听的才子佳人大不相同,虽说不是真的,且就听到那零星几句,但那位带路的小师弟实在让她好奇极了。

    只是他一路都不曾笑过,也不同我说一句话,是不是讨厌我呀?小姑娘愁得直抓自己的发尾儿。

    温十六端坐在桌前,手中的经卷还是刚翻开时的模样。

    师父常说他相较于其他同龄孩子要刻苦许多,省心却也费心。今日不似往常,他难得随了回孩童天性,满本字句愣是半个字都瞧不进去。

    屋内摆着大大小小几个暖炉,他裹得厚实,在时有时无的熏香味儿中支楞起耳朵听师姐们的悄悄话,不消一会儿头便开始往书桌上点去,经卷倒还死抓在手中。

    两位师姐的交谈就好似有人哼那哄人入梦的唱曲,朦胧间,温十六只知道屋外头还有人在说话,扰得他不能安稳阖眼。直到一句“雁雁就让十六来带着玩”传进屋内,他倏然惊醒,慌慌张张地端正身子。

    “我不答应。”当屋门甫一打开,他径直说道,自以为带上了股生人勿近的气势,等着几人识趣离开。

    许婉乐了。她眼神极好,将小师弟额头上那块红印子看得分明,再加之那副双眼都难以睁开的模样,哪能不清楚他方才是偷闲还是用功。

    “你不答应?不答应什么?师姐进门可还没说一个字呢。”她笑道,“莫非我们小十六在屋里不是看书,而是听墙角去了?”

    “我没有——”温十六腾地红了脸,却接不上句辩解的话。他恍然察觉自己表露地太过急切,这会儿再解释什么都像是在欲盖弥彰,干脆紧闭了嘴,手上借着书的遮挡使劲挖着手掌心。

    “许婉,老作弄小孩干什么。”那位他不认识的师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制止住了无法无天的大师姐,顿时教他心生敬意。

    叫住许婉后,虞惜看着温十六问道:“请问这位小师弟能否帮我照看雁雁一段时间呢?你们许师姐同我还有些事儿要办,怕是看不住她。”

    在师门中很少能听到如虞惜这般温柔的腔调,温十六最终憋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念及刚才的回绝,他甚至不敢向叶雁那儿看去。

    “小师弟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虞姐姐。”温十六小声应道。

    还不待虞惜夸孩子两句,许婉大笑出声,“小师弟,我可没和你介绍你虞姐姐,还说自己没听墙角?”

    书桌前的小师弟脸又红了几分,当即举起书将自己遮在后头。

    叶雁倒不像刚进门时那样好奇温十六了,她扯扯自己的发辫,藏到师姐的身后去,接下来那些谈天被她尽数略过,撅着嘴不知在发什么呆。

    “雁雁!”直到虞惜敲了她的头,她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等下听小师弟的话,别给人家添麻烦,知道了吗?”

    她恹恹应声,没了前头的伶俐劲儿。

    “这丫头是怎的了,刚才还挺活泼的……”

    “兴许是和小十六不熟,过会儿就好。你也少担心,十六那屋子是我们这儿最暖和的,冻不着……”

    师姐们行远了,剩下一屋寂静。

    无人说话,本当是正合温十六之前的意思,他有心将今日定下的功课全看完,可看过两行字,他便忍不住从书册边上向外瞟。

    那儿的小姑娘发辫上像是停了只蝴蝶,他稍稍瞧见就缩回书后,心里再装不进半点功课。

    过了这样久的时候,那蝴蝶怎么还不飞过来呢?

    此时温十六已是满心杂念、坐立难安,殊不知他那些小动作早便落入了小姑娘的眼中。

    叶雁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想她在七秀时颇得师姐们的疼爱,到这小师弟跟前却被嫌弃得彻底,若非师姐三申五令要她听话,她决计是待不下去的。

    当她再次见着温十六从书边偷偷探头时,到底还是叉起腰大声问道:“小道长,我才头回与你见面,你就这样不愿意搭理我,是我哪儿得罪你了吗?”

    照说她这般可爱,哪有人初见就会讨厌她呢?叶雁站得笔直,连发辫儿都似是要翘起来。

    冷不丁听到问话,本就心虚的温十六险些丢掉书册,而后思绪才转过弯来——那声“小道长”原来是在喊他。他不知叶雁心里弯弯绕绕地想了些什么,看她一扫萎靡之色、叉腰仰头的样子,无端端让他想到曾在雪天时见过的蓬松羽毛的小雀。

    “我没有不愿意搭理你。”他急急说道,“你也不曾得罪过我。”

    叶雁未应声,只将“胡说八道”四字明晃晃地摆在脸上。

    “……”温十六抿唇,“我很少与别人一块玩儿,不清楚该同你说些什么,并非是讨厌你。”

    何况像她这般可爱的姑娘,哪能够教人讨厌得起来呢。他在心里往后补上了这句话。

    然而入了叶雁耳里,他话里话外都透着落寞,再看那样子便更是可怜。五六岁的小孩儿天性纯良,想起刚刚其他人一哄而散的场面顿时没了脾气,还要为自己说出口的那句抱怨心生愧疚。

    "哎呀,我不知道……"她踌躇地说,“小道长不要难过,我可以同你做个伴的嘛。”

    我应当不是很难过吧。温十六有些懵,却也没有不开眼地驳了叶雁的话。等他再次藏回书后,脸上早带了想笑又硬生生憋下来的怪模样。

    叶雁见他点头,立时抛开所剩无几的局促心思,两三步蹦到他身边,而后被立着的书挡回了话头。

    这小道长如此刻苦,出个声怕是真要将他得罪了。她想着,扭头坐到窗边看她极少能遇上的漫天大雪。

    两个才说定要做个伴的孩子沉默得像互不相识。

    温十六佯装用功,实则专注于听叶雁的动静。从小姑娘细微的呼吸,到暖炉中偶有声响的炭火,再到循着窗沿钻进来的风,他才记下的叶雁独有的轻快嗓音始终没有响起。

    书页翻动的声响有些大,却只得来叶雁不甚关心地扫上一眼。温小师弟认输了,他干巴巴地开口问道:“你若是嫌干坐着无聊,不如拿几本书去看?”

    “呀。”叶雁被他吓了一跳,摆摆手道,“我可不爱看书,多看两行就困。”

    她滴溜转着眼,“小道长要不和我到外头玩雪去?”

    钻进屋中的寒风适时地扑到温十六的脸上,他将整个人往袄子里缩去,回了句让叶雁大失所望的“还是不了”。

    华山的雪年年如此,除开能让他冷得哆嗦,也不知道有哪儿值当他离开自己暖和的屋子。

    话虽如此,他还是问道:“你想去玩雪?”

    “那当然!我还没见过这样大的雪!”叶雁说,“你真不想出去玩?”

    “不想。”温十六重新拿起书,“外头冷。”

    叶雁打量着他那身厚袄子,再捏捏自个儿的衣服料子,“你穿得可比我厚实多了,怎么还会觉着冷呢?”

    “体寒。”温十六想了想,学着师父的样子说道,“说是因着我被捡到前待在雪里太久,活是活了,却落了病根。”

    “那、那请人瞧了吗?”

    “师父找过万花的大夫许多次,师兄师姐也经常找来些补药给我用,不过没什么大用处就是了。”

    叶雁止住嘴。小姑娘才消下去的愧疚之情再次升起,她又一次将自己的发辫扯来扯去,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温十六。

    有好一会儿了,她才道:“我听师姐们说过,我们秀坊也有好多治病的法子的。我到时候求师姐想想办法,如果不行的话,以后我带你去找其他地方的大夫,江湖这么大,总能治好的……”

    温十六听她在边上叨叨着,看不进书,但也不敢扭头看她,烧红了耳朵应声好后又成了个闷葫芦。

    屋里头再次安静了。怕戳到温十六伤心处,叶雁说着说着没声儿了,多善解人意的一个小姑娘。

    可惜温十六压根没想到这些。

    他这会儿只怕叶雁闷在房里无聊,思来想去还是自己提起话头,“……我们出去玩吧,雪已经小了。”

    “可你身子不好,还是算了吧?”叶雁刚想答应,话到嘴边改了口,“这里要暖和些,不会冻着。”

    “我穿得厚,不碍事。”温十六起身道,“你头回来这儿,应该要出去玩玩的。”

    他话音未落,叶雁已经欢呼一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她要是再发呆就该在这儿睡着了,这下精神头上来,什么困意都散得一干二净。她自然而然地抓过温十六的手向外头冲去,还顺带拿走了桌上的手炉。

    小道长身子骨弱,可不能教他着了凉——不过,他手里怎么还有点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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