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头铺了一地平整的白。
先前孩子们留下的杂乱脚印早已被雪填满，与旁的雪景无甚差别。而现下那雪面又被几个脚印和分不清形状的大块痕迹打破了安稳。
雪看着厚实，但算算时候积起来也没多久，摔下去想必还是有些痛的。温十六站在离雪地几步开外的房廊中，捧着手炉看叶雁在雪地里扑腾。
叶雁可不指望这小道长能跟她一块儿疯玩，将手炉递给温十六后才跑向外头。新雪踩起来松软得很，但到底不是她所熟悉的青石砖或是泥土地，她才跑两步就结结实实地栽倒了。
来时有虞惜牵着防她摔跤，现在没了虞惜，她每每想爬起来时都会脚上一滑，在雪里反复挣扎起不了身，还把脑门磕得生疼。
“你不要乱动了，我过来……”温十六瞧她实在辛苦，皱起眉想去扶她起来。
可惜话说一半，就见叶雁在雪地上滚了几圈，扒住石凳爬了起来，一张小脸给冻得煞白。
“你刚刚说什么？”她搓着脸问。
“没什么。”温十六刚要踩进院里的脚又缩了回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站在那儿犹豫片刻后，还是下决心向叶雁走去了。
叶雁正靠着石桌歇息，手中冷不丁就被塞进了个手炉，许久都热不起来的手这时才有了些许暖意。
她抬头看着走到身边的温十六，还未开口让他回去别受冻，脸蛋就被一双手给捂住了。
“我手应当还是热乎的。”他说，“你脸冻成这样，别生病了。”
我可结实得很。叶雁有心反驳，奈何温十六那双手被烘得实在舒服，她蹭上两蹭后便眯起眼不动弹了。
许是脸太冷的缘故，没一会儿她便觉得温十六手上也生出了寒气，赶忙摇头示意他把手拿开。
“你手都凉啦，快把手炉拿回去。”
“用不着，你先捂热再给我。”温十六看叶雁脸上稍恢复了些血色，不动声色地抹去了手心里又冒上来的湿意，“刚刚磕疼了吗？”
不说还好，一说叶雁就从脸又冷了想到了脑门好疼。
“当然疼！都给我磕晕了。”她试图将手炉贴着额前烫上一烫，被温十六给截在了半路，“我以为雪很厚呢，哪想到就这么一点儿。”
天色尚早，想必师姐们还得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瞧小姑娘低头咕哝的模样，温十六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替她拍去落在发顶上的碎雪。她对那种堆了许久的积雪似是掂念得紧，总不好让她失望而归。
“后山过去再走段路就是落雁林。”他说，“平日里少有人去，雪厚得很，摔进去定不会痛。”
叶雁闻言抬头，见到温十六脸上有了笑模样，终于不再像根木头似的，她也跟着开心了起来。
“那我们快去吧！等晚了可就要被师姐逮到了！”
她兴冲冲地起身就要往院门外跑，脚底一滑，连人带炉再次栽了。
温十六这下是真情实感地叹气了。他认命般地去拉起叶雁，且不打算松开牵着小姑娘的手。
“路在后院那边儿……等下你手抓牢些，别半路就丢了。”
“瞧不起谁呢，找不见你我也能劈开条路出来。我剑招练得可厉害啦，连七师叔都夸我天资聪颖。”叶雁单手叉腰，倒没把另一只手收回来。
“嗯。”温十六看她一眼，“你刚刚摔在雪里起不来。”
“我才这么小，轻功练得不太好怎么啦！七师叔都说了，我以后定会是江湖上顶有名的大侠客！”
“那真是好厉害。”
“……”叶雁噎住，“你气死我啦！”
通往落雁林的山路着实难走。山林里向来冷清，人迹罕至，偶尔有寻个地儿清修的师兄师姐来此，往林中走几步便瞧不见影了，吓人得紧。
两个孩子天不怕地不怕，也不在意这常年无人打理的小路有多杂乱，牵着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嗓门大得连树上雀儿都嫌烦，扑棱棱飞走一片。
当然，比雀儿还吵的只有叶雁。
温十六忙着把路上碍事的树杈子给拨到边上，一手紧攥着叶雁，生怕她光顾着讲话一脚踩空。
“小道长，你不会带错路吧？这也太难走了。”叶雁说。
“没人打理的路当然是这样的。”温十六说，“就算真走错了不是还有大侠客在吗。”
“大侠客现在还不会轻功，迷路了我们就得等师姐来找，然后被关进屋子里罚练三个时辰的舞。”叶雁理直气壮地道，“所以你可千万别出错啦。”
温十六沉默了。
叶雁不在意她给温十六带去了多大震撼，依旧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先前我和师姐见到你时，你是去做什么了呀？不是说怕冷不愿出门吗？”
我现在不也陪着你在外面走。温十六腹诽一句，嘴上认真地道：“掌门今日讲道授课，我便去听了。”
那便是顶没意思的事儿了。叶雁当即没了追问的念头。
“那你之前总是偷偷瞧我，是为什么呀？”她又问道。
温十六没料到自己早就被她抓包了，恨不得直接埋进雪里。他支吾着，“我瞧你头发上像停了只蝴蝶，多看了几眼。”
“你说这个呀。”叶雁把发辫扯到前头来，“这是师姐给我扎上去的，你也喜欢呀？”
“……”温十六臊得说不出话。
“不过喜欢也不成，这可不能给你，师姐只给我扎了。”叶雁笑嘻嘻地道，“你想要的话——”
“到了。”前方亮堂了起来，几棵树打横躺着，圈出了一片宽阔的空地，不远处有白鹿在树下，听见动静撒蹄子就跑。
真险。温十六心想，他可架不住叶雁那几句问话，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要女孩儿发辫上的小玩意呢。
叶雁毫不介意话被打断，她松开温十六的手，跑出三两步向前一扑，这回她是故意的。
小道长果真没有诓她，在这儿倒下去确实不疼。想着师姐不在，她翻个身，从空地这头滚到了那头。
温十六又操心了起来。
“你小心些，万一雪下头有石块怎么办。”
“明明同我一个年纪，你怎么和我师姐一样啰嗦。”叶雁从雪堆中探出头来，“放心啦，我可注意了。”
话虽如此，温十六却依旧眉头紧皱。
叶雁心想着要让这小大人少关心那些乱七八糟的，手上飞快捏出个雪球，对准他砸了过去。
温十六一时不察，被砸得满头满脸都是雪。
“小道长少操心。”叶雁笑道，“我就砸这一回，你要是生气的话可以砸回来，我保证不躲。”
“我不说就是。”温十六无奈。他哪儿会去跟叶雁计较，找个避风的地方把雪拍干净才是要紧事。
他没有捏雪球的意思，也不像在闹别扭。叶雁仔细瞧完温十六的脸色，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向方才跑远又折回来的白鹿。
等温十六将自己拾掇干净后，顺着风才勉强能听见叶雁闹腾的动静。
他在冬日总是懒得动弹，小姑娘既然一人能玩得开心，正好就让他省了追过去的力气。
一动不动坐着发呆的孩子同躺倒的枯树干无甚差别，两三只雀儿在林子里绕上两圈，落在了他面前找食。
温十六定定地瞧着它们出神。当中那只圆润些的雀儿最为神气，蹦跶着四处啄食，叫声比起其他雀儿要响亮许多。它抖落羽毛上的雪抬头鸣叫时，小姑娘神气地叉腰仰头的样子从他的思绪中一闪而过。
像极了。温十六默默想着，他那时将叶雁比作小雀确实不无道理。
叶雁揪发辫、搓脸蛋的样子都教他记住了，那雀儿在他跟前，看着看着倒全成了小姑娘的小动作。
哎呀，飞走了。他恍然。雀儿们“呼啦”一声窜起，带出阵细小飞雪后在空中四散而飞。
“啊！”叶雁的惊叫随即跟着风传了过来。
温十六慌忙起身，周边却没有叶雁的身影。他抿着唇，沿着叶雁追鹿留下的脚印追了过去。
雪地路滑，他一路跑去只看见无数树木和脚下似是脚步打滑的痕迹，哪儿都找不着叶雁。
他慌了神，想喊叶雁，又被称呼给绊住了嘴。几次开口喊不出来后，他终于收住自己莫名的矜持，气沉丹田。
“雁雁——”
“这儿呢这儿呢。”不远处有个清亮嗓音应道。
听声音应当是没有大碍，温十六安下心来，循声望去。
人呢？
“哎呀这边向下！往下瞧！”温十六的脚步声就在四周不紧不慢地响着，可响了半天就是没见走到这边来。叶雁担心他转身就去别的地方找自己，叉着腰急哄哄地嚷开了。
好一会儿才见温十六的脑袋从上边探出来，脸上掠过的嫌弃表情被她抓个正着。
叶雁没在意。小道长怎么会嫌弃我呢，她心想，定是刚才眼花看错了。
“……”温十六看着在坑底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叶雁，一时无语，“你怎么掉下去的？”
“跑的时候没注意，”叶雁自知理亏，讪讪一笑，“不是有意的。”
事已至此，再怨她不听话也不顶用。温十六低头仔细看向坑壁，上头有些新挖出的小洞，再看叶雁满身雪泥，想来是掉下去没爬出来又摔了。
“小道长，你去找找有没有绳子拉我上去？可别去叫人，让师姐知道了我铁定挨罚……呀！”
温十六稳稳当当地落了下来。
“你、你下来了，那我们怎么出去呀？”叶雁跺脚，急得快要哭出来。
温十六觉着自己今日可谓是操碎了心。他蹲下身，“上来，我背你出去。”
“可是这儿有这——么高诶……”叶雁迟疑道。
“我轻功练得还不错。”温十六说，“上来吧，摔不到你。”
除了听温十六的话以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能够出去了。叶雁犹豫片刻，小声嘀咕着“那就上嘛”、“不会很重吧”、“重也没法”跳上了温十六的背。
从小练舞的小女孩能重到哪儿去。温十六将她往背上托了托，不免将心思又转向了她平日里究竟有没有好好吃饭。
叶雁平素的饮食习惯他无从得知，当她乖乖地搂住他的脖子时，温十六已经没有那些无关紧要的念头了。
提气运功，足下发力。这个对叶雁来说过高的坑洞，温十六仅在坑壁上点两下就轻松跃了出去，落地还伴着叶雁兴奋的喊声。
“哇！你轻功这么好呀！”
“基本功罢了。”温十六说，“你这回算是运气好，碰到的是猎户还没放东西的坑，有些猎户设的陷阱连老虎掉下去都会扎穿。”
“哦——”叶雁连连点头，“你是从哪儿知道的呀？”
“三师兄有回带我来看过……我不是在和你讲故事。”温十六刚要讲下去，惊觉自己又被叶雁带着走，“我说过要小心些，你偏不听，哪有次次都这么好运。”
“别念啦小师兄。”叶雁拉长了音，“我下次绝不再犯。”
这是嫌他啰嗦了。左右他不是叶雁的亲师兄，温十六闭上嘴，背着叶雁往回走。
“你说这是猎户设下的，这么偏的地儿，还有人来打猎呀？”叶雁对温十六的不快毫无察觉，没心没肺地摇着他。
温十六本不想理她，奈何她的手就在眼前晃来晃去，到底是没狠下心，“总有人要靠这个来补贴家用的，猎几头鹿回去能管家中几天的生计。”
“呀……可是在秀坊的时候，师姐们都要去把那些偷偷猎鹿的人给赶走。”叶雁小声说，“他们可坏啦，青萝鹿明明那么乖。”
“那不一样。”温十六说，“你们那儿的鹿是养着的，落雁林的鹿却没人养，除去猎户猎到的之外，甚至还会有老虎来抓鹿。”
叶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听不太明白。”
“……我也说不明白。”温十六试图想解释通这其中道理，把自己也给绕迷糊了，“反正偷偷猎别人养着的鹿肯定是错的。”
“有道理。”叶雁看看四周，“我们这是往哪儿走呀？”
“回院子去。天要黑了，再晚些林子里会有老虎出来。”
“老虎！”听到这个，叶雁反而不害怕，她晃晃温十六，“我们晚些再回去好不好？我还没见过老虎呢。”
“晚些不仅有老虎，还会有师姐过来逮人。”
叶雁想到虞惜揪着她耳朵，将她拖进屋中，拿着枝条罚她练功几个时辰的凶残模样，顿时打了个激灵。
“快走快走，别让她发现。”
她似乎让小道长背着有好久了。叶雁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她开始在温十六背上扭来扭去，逼得温十六不得不停下脚步。
“怎么了？”
“我想你许是累了，不如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然后你接着走一步摔一步？那等我们到时师姐们定已经回来了。”温十六没搭理她，“你趴好就是。”
“那好吧……”叶雁应着，“小道长，你轻功不是很好吗？不能带着我直接飞回院子吗？”
“……梯云纵不是这样用的。”
“那是哪样用的？你教教我好不好？”
孩子们越走越远，剩下细细小小的几句话留在林中的寒风里。
先前孩子们留下的杂乱脚印早已被雪填满，与旁的雪景无甚差别。而现下那雪面又被几个脚印和分不清形状的大块痕迹打破了安稳。
雪看着厚实，但算算时候积起来也没多久，摔下去想必还是有些痛的。温十六站在离雪地几步开外的房廊中，捧着手炉看叶雁在雪地里扑腾。
叶雁可不指望这小道长能跟她一块儿疯玩，将手炉递给温十六后才跑向外头。新雪踩起来松软得很，但到底不是她所熟悉的青石砖或是泥土地，她才跑两步就结结实实地栽倒了。
来时有虞惜牵着防她摔跤，现在没了虞惜，她每每想爬起来时都会脚上一滑，在雪里反复挣扎起不了身，还把脑门磕得生疼。
“你不要乱动了，我过来……”温十六瞧她实在辛苦，皱起眉想去扶她起来。
可惜话说一半，就见叶雁在雪地上滚了几圈，扒住石凳爬了起来，一张小脸给冻得煞白。
“你刚刚说什么？”她搓着脸问。
“没什么。”温十六刚要踩进院里的脚又缩了回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站在那儿犹豫片刻后，还是下决心向叶雁走去了。
叶雁正靠着石桌歇息，手中冷不丁就被塞进了个手炉，许久都热不起来的手这时才有了些许暖意。
她抬头看着走到身边的温十六，还未开口让他回去别受冻，脸蛋就被一双手给捂住了。
“我手应当还是热乎的。”他说，“你脸冻成这样，别生病了。”
我可结实得很。叶雁有心反驳，奈何温十六那双手被烘得实在舒服，她蹭上两蹭后便眯起眼不动弹了。
许是脸太冷的缘故，没一会儿她便觉得温十六手上也生出了寒气，赶忙摇头示意他把手拿开。
“你手都凉啦，快把手炉拿回去。”
“用不着，你先捂热再给我。”温十六看叶雁脸上稍恢复了些血色，不动声色地抹去了手心里又冒上来的湿意，“刚刚磕疼了吗？”
不说还好，一说叶雁就从脸又冷了想到了脑门好疼。
“当然疼！都给我磕晕了。”她试图将手炉贴着额前烫上一烫，被温十六给截在了半路，“我以为雪很厚呢，哪想到就这么一点儿。”
天色尚早，想必师姐们还得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瞧小姑娘低头咕哝的模样，温十六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替她拍去落在发顶上的碎雪。她对那种堆了许久的积雪似是掂念得紧，总不好让她失望而归。
“后山过去再走段路就是落雁林。”他说，“平日里少有人去，雪厚得很，摔进去定不会痛。”
叶雁闻言抬头，见到温十六脸上有了笑模样，终于不再像根木头似的，她也跟着开心了起来。
“那我们快去吧！等晚了可就要被师姐逮到了！”
她兴冲冲地起身就要往院门外跑，脚底一滑，连人带炉再次栽了。
温十六这下是真情实感地叹气了。他认命般地去拉起叶雁，且不打算松开牵着小姑娘的手。
“路在后院那边儿……等下你手抓牢些，别半路就丢了。”
“瞧不起谁呢，找不见你我也能劈开条路出来。我剑招练得可厉害啦，连七师叔都夸我天资聪颖。”叶雁单手叉腰，倒没把另一只手收回来。
“嗯。”温十六看她一眼，“你刚刚摔在雪里起不来。”
“我才这么小，轻功练得不太好怎么啦！七师叔都说了，我以后定会是江湖上顶有名的大侠客！”
“那真是好厉害。”
“……”叶雁噎住，“你气死我啦！”
通往落雁林的山路着实难走。山林里向来冷清，人迹罕至，偶尔有寻个地儿清修的师兄师姐来此，往林中走几步便瞧不见影了，吓人得紧。
两个孩子天不怕地不怕，也不在意这常年无人打理的小路有多杂乱，牵着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嗓门大得连树上雀儿都嫌烦，扑棱棱飞走一片。
当然，比雀儿还吵的只有叶雁。
温十六忙着把路上碍事的树杈子给拨到边上，一手紧攥着叶雁，生怕她光顾着讲话一脚踩空。
“小道长，你不会带错路吧？这也太难走了。”叶雁说。
“没人打理的路当然是这样的。”温十六说，“就算真走错了不是还有大侠客在吗。”
“大侠客现在还不会轻功，迷路了我们就得等师姐来找，然后被关进屋子里罚练三个时辰的舞。”叶雁理直气壮地道，“所以你可千万别出错啦。”
温十六沉默了。
叶雁不在意她给温十六带去了多大震撼，依旧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先前我和师姐见到你时，你是去做什么了呀？不是说怕冷不愿出门吗？”
我现在不也陪着你在外面走。温十六腹诽一句，嘴上认真地道：“掌门今日讲道授课，我便去听了。”
那便是顶没意思的事儿了。叶雁当即没了追问的念头。
“那你之前总是偷偷瞧我，是为什么呀？”她又问道。
温十六没料到自己早就被她抓包了，恨不得直接埋进雪里。他支吾着，“我瞧你头发上像停了只蝴蝶，多看了几眼。”
“你说这个呀。”叶雁把发辫扯到前头来，“这是师姐给我扎上去的，你也喜欢呀？”
“……”温十六臊得说不出话。
“不过喜欢也不成，这可不能给你，师姐只给我扎了。”叶雁笑嘻嘻地道，“你想要的话——”
“到了。”前方亮堂了起来，几棵树打横躺着，圈出了一片宽阔的空地，不远处有白鹿在树下，听见动静撒蹄子就跑。
真险。温十六心想，他可架不住叶雁那几句问话，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要女孩儿发辫上的小玩意呢。
叶雁毫不介意话被打断，她松开温十六的手，跑出三两步向前一扑，这回她是故意的。
小道长果真没有诓她，在这儿倒下去确实不疼。想着师姐不在，她翻个身，从空地这头滚到了那头。
温十六又操心了起来。
“你小心些，万一雪下头有石块怎么办。”
“明明同我一个年纪，你怎么和我师姐一样啰嗦。”叶雁从雪堆中探出头来，“放心啦，我可注意了。”
话虽如此，温十六却依旧眉头紧皱。
叶雁心想着要让这小大人少关心那些乱七八糟的，手上飞快捏出个雪球，对准他砸了过去。
温十六一时不察，被砸得满头满脸都是雪。
“小道长少操心。”叶雁笑道，“我就砸这一回，你要是生气的话可以砸回来，我保证不躲。”
“我不说就是。”温十六无奈。他哪儿会去跟叶雁计较，找个避风的地方把雪拍干净才是要紧事。
他没有捏雪球的意思，也不像在闹别扭。叶雁仔细瞧完温十六的脸色，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向方才跑远又折回来的白鹿。
等温十六将自己拾掇干净后，顺着风才勉强能听见叶雁闹腾的动静。
他在冬日总是懒得动弹，小姑娘既然一人能玩得开心，正好就让他省了追过去的力气。
一动不动坐着发呆的孩子同躺倒的枯树干无甚差别，两三只雀儿在林子里绕上两圈，落在了他面前找食。
温十六定定地瞧着它们出神。当中那只圆润些的雀儿最为神气，蹦跶着四处啄食，叫声比起其他雀儿要响亮许多。它抖落羽毛上的雪抬头鸣叫时，小姑娘神气地叉腰仰头的样子从他的思绪中一闪而过。
像极了。温十六默默想着，他那时将叶雁比作小雀确实不无道理。
叶雁揪发辫、搓脸蛋的样子都教他记住了，那雀儿在他跟前，看着看着倒全成了小姑娘的小动作。
哎呀，飞走了。他恍然。雀儿们“呼啦”一声窜起，带出阵细小飞雪后在空中四散而飞。
“啊！”叶雁的惊叫随即跟着风传了过来。
温十六慌忙起身，周边却没有叶雁的身影。他抿着唇，沿着叶雁追鹿留下的脚印追了过去。
雪地路滑，他一路跑去只看见无数树木和脚下似是脚步打滑的痕迹，哪儿都找不着叶雁。
他慌了神，想喊叶雁，又被称呼给绊住了嘴。几次开口喊不出来后，他终于收住自己莫名的矜持，气沉丹田。
“雁雁——”
“这儿呢这儿呢。”不远处有个清亮嗓音应道。
听声音应当是没有大碍，温十六安下心来，循声望去。
人呢？
“哎呀这边向下！往下瞧！”温十六的脚步声就在四周不紧不慢地响着，可响了半天就是没见走到这边来。叶雁担心他转身就去别的地方找自己，叉着腰急哄哄地嚷开了。
好一会儿才见温十六的脑袋从上边探出来，脸上掠过的嫌弃表情被她抓个正着。
叶雁没在意。小道长怎么会嫌弃我呢，她心想，定是刚才眼花看错了。
“……”温十六看着在坑底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叶雁，一时无语，“你怎么掉下去的？”
“跑的时候没注意，”叶雁自知理亏，讪讪一笑，“不是有意的。”
事已至此，再怨她不听话也不顶用。温十六低头仔细看向坑壁，上头有些新挖出的小洞，再看叶雁满身雪泥，想来是掉下去没爬出来又摔了。
“小道长，你去找找有没有绳子拉我上去？可别去叫人，让师姐知道了我铁定挨罚……呀！”
温十六稳稳当当地落了下来。
“你、你下来了，那我们怎么出去呀？”叶雁跺脚，急得快要哭出来。
温十六觉着自己今日可谓是操碎了心。他蹲下身，“上来，我背你出去。”
“可是这儿有这——么高诶……”叶雁迟疑道。
“我轻功练得还不错。”温十六说，“上来吧，摔不到你。”
除了听温十六的话以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能够出去了。叶雁犹豫片刻，小声嘀咕着“那就上嘛”、“不会很重吧”、“重也没法”跳上了温十六的背。
从小练舞的小女孩能重到哪儿去。温十六将她往背上托了托，不免将心思又转向了她平日里究竟有没有好好吃饭。
叶雁平素的饮食习惯他无从得知，当她乖乖地搂住他的脖子时，温十六已经没有那些无关紧要的念头了。
提气运功，足下发力。这个对叶雁来说过高的坑洞，温十六仅在坑壁上点两下就轻松跃了出去，落地还伴着叶雁兴奋的喊声。
“哇！你轻功这么好呀！”
“基本功罢了。”温十六说，“你这回算是运气好，碰到的是猎户还没放东西的坑，有些猎户设的陷阱连老虎掉下去都会扎穿。”
“哦——”叶雁连连点头，“你是从哪儿知道的呀？”
“三师兄有回带我来看过……我不是在和你讲故事。”温十六刚要讲下去，惊觉自己又被叶雁带着走，“我说过要小心些，你偏不听，哪有次次都这么好运。”
“别念啦小师兄。”叶雁拉长了音，“我下次绝不再犯。”
这是嫌他啰嗦了。左右他不是叶雁的亲师兄，温十六闭上嘴，背着叶雁往回走。
“你说这是猎户设下的，这么偏的地儿，还有人来打猎呀？”叶雁对温十六的不快毫无察觉，没心没肺地摇着他。
温十六本不想理她，奈何她的手就在眼前晃来晃去，到底是没狠下心，“总有人要靠这个来补贴家用的，猎几头鹿回去能管家中几天的生计。”
“呀……可是在秀坊的时候，师姐们都要去把那些偷偷猎鹿的人给赶走。”叶雁小声说，“他们可坏啦，青萝鹿明明那么乖。”
“那不一样。”温十六说，“你们那儿的鹿是养着的，落雁林的鹿却没人养，除去猎户猎到的之外，甚至还会有老虎来抓鹿。”
叶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听不太明白。”
“……我也说不明白。”温十六试图想解释通这其中道理，把自己也给绕迷糊了，“反正偷偷猎别人养着的鹿肯定是错的。”
“有道理。”叶雁看看四周，“我们这是往哪儿走呀？”
“回院子去。天要黑了，再晚些林子里会有老虎出来。”
“老虎！”听到这个，叶雁反而不害怕，她晃晃温十六，“我们晚些再回去好不好？我还没见过老虎呢。”
“晚些不仅有老虎，还会有师姐过来逮人。”
叶雁想到虞惜揪着她耳朵，将她拖进屋中，拿着枝条罚她练功几个时辰的凶残模样，顿时打了个激灵。
“快走快走，别让她发现。”
她似乎让小道长背着有好久了。叶雁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她开始在温十六背上扭来扭去，逼得温十六不得不停下脚步。
“怎么了？”
“我想你许是累了，不如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然后你接着走一步摔一步？那等我们到时师姐们定已经回来了。”温十六没搭理她，“你趴好就是。”
“那好吧……”叶雁应着，“小道长，你轻功不是很好吗？不能带着我直接飞回院子吗？”
“……梯云纵不是这样用的。”
“那是哪样用的？你教教我好不好？”
孩子们越走越远，剩下细细小小的几句话留在林中的寒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