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边余下最后一丝日光时,两个孩子的身形与嘎吱嘎吱的踩雪声一同出现在了院门外。

    院里头连一盏灯都没有点。叶雁从温十六背后伸头来看,见着了一片昏暗依旧不踏实,等脖子拉得快要抽筋还听不到动静时,她才放心地趴回去。

    “终于肯停了?”温十六问。

    “你不知道,我师姐凶起来真的可吓人了。”叶雁推推他,“快进去啦,千万别和她们撞到一起。”

    温十六回想虞惜的温柔模样,再想许婉天天没个正形,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险些脱口而出。

    与叶雁所猜相差无几,刚进院子,师姐们的说笑声就远远地传上来了。

    浓重的夜色压下了那丝日光,温十六才堪堪点起房中的第一盏灯,于整个山头而言像萤火般微渺。

    “你们这儿到了晚上怎么是这般光景。”虞惜将身上衣袍裹紧了些,“得亏下了雪能亮堂些,要像平日里没个灯,想想都瘆得慌。”

    “怪事儿。”许婉上前几步,掏出火折子点上路边的石灯,“我们屋子附近是有灯的,往常三师弟不在就是小十六来点,今天这是睡着了?”

    “不会出去玩了还没回来吧?”虞惜心头一紧。

    许婉回身挽住她,“你莫要瞎想吓自己,小十六入了冬就不爱挪窝,更别提在外头玩丢了。”

    虞惜却依旧忧心忡忡,扯着许婉,快步往上走,看见屋中有些许光亮后才舒了口气。

    “瞧瞧,早说了不要担心,看给你急得。”许婉扬起眉,满脸显着“早知如此”。

    她抬脚向屋子走去,经过石桌时从雪中踢出了个什么,疼得她一个趔趄,倒吸了口凉气。

    看她实在疼得厉害,虞惜忙不迭地蹲下身查看伤势。趁这空当儿,许婉看向了被踢出的那件物什。

    嚯,这不是小师弟冬天不离手的手炉吗?

    眼下屋里头比外边暖和不了多少。

    暖炉已经熄了许久,两个孩子进屋坐下片刻就齐齐打起哆嗦来。温十六一阵懊恼,怪自己过于疏忽大意,要是给叶雁冻出个好歹来那就糟了。

    自责无用。叮嘱叶雁不要乱跑后他急急进了里间,那儿应当还有两件厚衣裳能找出来,至于暖炉,等披好衣裳再去抱柴火吧。

    叶雁乖巧坐着,她擦擦身上沾着泥水的地儿,又摸摸湿成一绺的发辫,终于是打从心底里发虚了。

    她四下张望,拿上火折子想要再点几盏灯让屋里亮堂些,也好让还未回来的师姐们觉得他俩没有在外头疯到太晚。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刚有动作,冷风伴着许婉的大嗓门一同吹了进来。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这是刚从雪地里刨出来呢?”

    “哎、哎呀……”

    叶雁往里间方向缩过去,声音细如蚊呐。还不等她摸到里间的门,就被虞惜一把抓了回去。

    虞惜不开口,拎着叶雁从头到脚来回打量。来时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已成了个泥猴子,咧着嘴瞪大眼想装作无事发生。

    深知她脾性,虞惜无情地伸手去拿戒尺,却在桌上摸了个空。才想起这趟本是来纯阳游玩,哪会带把戒尺在身上。

    师姐是不会网开一面了,叶雁转头可怜巴巴地盯着许婉。

    “噗嗤。”许婉同她对上眼神,笑成了花,“别看我呀小妹妹,看我没用,你师姐这样我可不敢招惹。”

    “许婉,你这样如何能带好师弟师妹?”虞惜皱眉。

    “不是。”许婉乐颠颠地道,“你看这丫头的眼神,真跟个猴儿似的。”

    “……”

    虞惜被这一打岔,一时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继续板着脸维持她那师姐的威严。

    倒是小姑娘露出了大受打击的神情,全然忘了自己还在师姐手上。

    三人沉默当中,里间的门拉开了。小师弟怀抱着两件衣裳,脑门上还能见到点儿汗渍。

    看模样是比叶雁好上不少,但身上还是沾了星星点点的泥点子。许婉笑得更和蔼了,能让温十六这个小古板出门玩闹,叶雁这丫头可是真了不得。

    温十六左右看看,摸不准眼下的情况。

    “小道长……”叶雁轻声喊他,自以为小心地使着眼色。

    温十六抿唇,不太忍心告诉她两个师姐都在看她挤眉弄眼。

    “今日是我不对,是我带她出去玩才会弄得这样脏乱。”他虽不觉得虞惜可怕,但还是先帮叶雁担下来为好,“……不要责怪她了。”

    “十六都这么说了,你快别绷着脸了,我们小十六带人出去玩可是件稀罕事。”许婉笑道,借巧劲撬开虞惜抓着叶雁的手,“孩子嘛,爱玩有什么错的,你现在带雁雁回去沐浴更要紧些,否则小心明天就得病。”

    “哪有你这样当师姐的,也就十六听话能让你折腾。”虞惜无奈,拍拍叶雁的头,“行啦,下回这种日子还把自己弄成这样,我就真要罚你了。”

    “那我带你们去隔壁屋子,都拾掇好了。”许婉道。

    叶雁溜到温十六边上扯住他衣角,话还没说就被许婉瞧见了。

    “小丫头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叶雁飞快地道。

    看师姐们似乎又在说什么事,她扭头凑到温十六耳边,留下句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谢谢你呀”。

    那一阵小风挠得温十六耳尖发痒。

    他将手中的衣服递了过去,“这件衣裳比较厚,你先凑合穿着,别冻着。”

    叶雁接过来往身上比了比,和自己的身形相差无几,大约是小道长把自己的冬衣给拿了过来。

    穿着这个兴许就和纯阳弟子差不多了。她套上衣服乐滋滋地想到,没准别人瞧见还会以为她和小道长是师姐弟呢。

    念头转了几转,她忽然想起件事,慌忙抓住温十六的手晃上两晃,轻声问:“小道长,我像猴子吗?”

    “……”温十六一时难以跟住她的思绪,略带迷茫地眨眨眼,“不像,为什么这样问?”

    “不像就好。”叶雁得了答复,也不解释,翘起嘴角不再吭声。

    “啊哟。”许婉余光扫到孩子们,将未说完的话咽了下去,“瞧我,一说闲话就忘了正事儿。快跟我过去吧,累了一天该歇息了。”

    叶雁稀里糊涂地跟着师姐们走了。许婉风风火火的样子害得她也赶着跑出门,在廊上才奇怪自己急个什么劲儿。

    忘了和小道长说明天还他衣裳,他不会以为我想带走吧。许婉还在后头交代温十六收拾完那边再去帮他烧水,叶雁就又蹦出了古怪念头,她牵着虞惜的手,没好意思再回头喊出声。

    温十六敷衍应下许婉后,听到她们的动静从廊中消失,转身就去东厨拿柴火。

    说笑呢,照大师姐的习惯,等到她来烧水,身上的泥水都该干成泥巴块儿了。今日他已比平时放纵许多,万不能再把自己害病了。

    思及此处,他又担忧起叶雁来,但愿那位虞姐姐不要和大师姐一样不着调。

    “小十六,你怎么自己去烧水了呀!”温十六沐浴时,听见许婉在外头喊道。

    这时候就回来了?温十六略有意外,回道:“请大师姐回去吧,不麻烦你了。”

    没有应答,想来是回房了。

    待他穿好里衣出去,却见到许婉趴在灯前无所事事,胳膊底下还压着他未看完的书册。

    “大师姐,你压着书了。”温十六说道,爬上了塌。

    许婉直起身,拿起书瞧了瞧,“还好还好,没折了。”

    她看向裹进被褥里的温十六,小家伙眼中都是“你怎么还不走”。

    “你这小家伙,成天就嫌我烦。”许婉点着温十六的脑袋道,“沐浴前也不知道先点好暖炉,要是没有师姐我在,你还得冷着。过来,把姜汤喝了。”

    温十六才看见有碗汤搁在桌子上。他抱着被褥,不动声色地往后边挪了挪,“我不喝。”

    “我往里头放了糖块儿,不难喝的。”

    “那也不喝。”温十六斩钉截铁地道。

    “我在隔壁给雁雁端了一碗,她喝得可干净了,还叫我给你也端来。”许婉故作苦恼,“你不喝,她问起来我可怎么回呀?”

    “……我喝就是。”温十六屈服了,不情不愿地挪到塌边接过碗。

    在温十六小口抿汤的当儿,许婉总算问出了她进屋就想问的:“小十六,你觉得雁雁怎么样?”

    “挺好的。”温十六抬头看她一眼,慢吞吞地道。

    知道小师弟嘴里讲不出个所以然来,许婉也没指望能听到夸赞,能得这么一句已经实属难得。

    她先前还担心温十六不愿同人往来,眼下看来,倒是能够放心地将叶雁交给他带个几天。

    “大师姐今日去了哪儿?”温十六忽然问道。

    许婉微讶,“你今儿怎么如此贴心,我还以为你就会关心老二呢。”

    你若能和二师姐一样少寻我开心,我也不至于只爱找二师姐。温十六愤愤想着,装作听不见许婉说话,专心低头喝汤。

    “我说笑呢,瞧你,年纪不大脾性挺大。”许婉道,她刚想调笑两句,想起白日的事儿顿时没了心情,“我今日陪你虞姐姐去见了个人。”

    见什么人能摆出这幅样子?温十六心中好奇,却按捺住问询的念头,等着许婉说完。

    “我本就奇怪,虞惜无缘无故跑这儿来是做什么。还以为她是突发奇想来瞧我,谁知道竟是过来看心上人的。”

    “听她说着像是个文采斐然的书生,见到了才发现是那个家伙!”许婉面露嫌恶之色,“你应当是没有印象,但我可记得清楚。前两年那人每日来骚扰你二师姐,成天游手好闲不干正经事儿,还总觉着他开口老二就应该从了他,我呸!”

    “我们几个还有师父都烦得不行,老三老四去把他揍了两顿才消停。没多久听说他出门游历,我们几个都舒坦不少,谁承想他还能把虞惜骗到!”

    温十六对此确实没有多少印象。他那时不过才两三岁,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成天在屋子闷着,吃饱就睡记不到事。

    不过许婉平素不着调,大事上总是靠谱的,她既然如此说,那那人必定不是好人。他忽而想到叶雁,雁雁心里藏不住事,估摸着只会以为这次是来纯阳玩的。

    许婉还在说:“今日见到那人我就浑身难受,他还有脸和我说许久未见,恶心得我要吐了!”

    “虞惜不知道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同她一说就要翻脸吵架,我会害了她吗!”

    “真真是要气死我了!”许婉说得冒火,站起身在房里来回踱步,怎么都想不出个好办法来阻止虞惜。

    她再转头,温十六已经喝光了汤,捧着个空碗看她,也不说话,摸不清他心里头都有什么。

    “算了,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许婉收敛脾气,拿走空碗,“今天带雁雁去了哪儿?”

    “落雁林。”温十六说,他向来说实话,只是会瞒下些事罢了。

    “看起来玩得是挺好的,那这几天你接着带雁雁吧。”许婉摸摸他的头,语气轻柔,“天晚了,睡吧。”

    大师姐该不会趁夜深去把那人绑了丢树林子里去吧。温十六想着,否则她怎会如此反常。

    “对了,”临出门前许婉道,“可别和你虞姐姐说这些哦。”

    没说是哪件事,那便睡一觉全忘了吧。温十六心想,将褥子又在身上裹一圈才躺倒。

    这事儿也不能和雁雁说,她每日玩得快活就好,没必要徒增烦恼。何况她也劝不了虞姐姐,看她怕虞姐姐怕成那个样儿,没准劝了还要挨罚。

    他在塌上翻滚着,难以入眠。

    那碗姜汤委实是过于冲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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