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奔到集市时已至辰时。
下山的路上仍旧盖着积雪，稍稍性急些就能滑一跤。他们一路跌跌撞撞，身上免不了又沾上雪水。怕叶雁再像上回那样弄得灰头土脸挨训，最终温十六还是背着她跑过了那段山路。
集市里已然热闹起来了。
叶雁在温十六背上，看见个人多的摊儿“哇”一声，摇得温十六险些以为头要掉了。
没出两步，她忽而觉察到些不对。周围来来往往的大人们多是带着笑看他们的，瞧她发觉了，有些摊主还要朝她晃晃摊上的物件儿。
小姑娘心思细腻，看了一圈没见有其他像他们这般、小的背着小的逛集市的，立马就明白了那些大人们在笑什么。
她顿时羞红了脸，轻锤温十六扭着身子要下来。
小道长满目茫然，“又怎么了？”
“我好饿！想吃那个！”叶雁哪会告诉他缘由，随手指了个摊儿意图蒙混过关。
温十六依言看去，那摊子前人还不少。再仔细一瞧，摊上全是一笼笼的大白包子。
“你出门前不是说要吃馎饦？”
“那会儿是那会儿。”叶雁道，她这时看那些包子越看越香，竟真的有些想吃了，“我可以买个包子再去吃馎饦，能吃完，不打紧。”
温十六沉默良久。小姑娘这身板看起来不像能吃的，是今天饿坏了？若是一口气吃这么多，给撑坏了该怎么办？
可叶雁哪会管他这些零零碎碎的心思，趁他没应的空当儿已经冲去摊前，极有耐心地等着前面的几个大人买完。
“哎……”温十六料他是拉不回叶雁了，无可奈何地跟了过去，盘算着等下馎饦只准她吃半碗。
本以为前头有人应当还要等会儿，却没想到两人眼神刚瞥到其他摊上，面前就让开了空位儿。摊主婶儿包起两个大包子，乐呵呵地递给他俩，旁人也没有催他们快些拿了走。
他们对望一眼，不知该不该接。
“拿着吧，你们这时候来这儿肯定还没吃，小孩子可饿不得。”大婶将包子递向边上的人，让人帮忙拿给他们，“我家的包子呀都是大个的，还塞了馅，别的地儿见不着，可好吃了。”
“这婶儿隔老久才做一回包子，你们就拿上吃吧，不然以后想尝都尝不着。”旁人也笑着劝他俩。
“这样啊，那谢谢婶儿！”叶雁接过包子，乖巧道过谢后，扯扯温十六的衣袖。
温十六哪用她提醒，自觉地从怀中摸出来前一晚许婉给的小荷包。
“这包子算婶儿送的，别掏钱了！”大婶赶忙说道。
“谢谢婶儿。”温十六说道，认认真真地点出六个铜板放到摊桌上，牵上叶雁去找有没有别的她想逛的摊子。
“嘿，这俩孩子！”
包子大婶与食客们或许还说了什么与他们相干的话，他们无心去在意，毕竟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你这个包子吃下去，就不能再吃了。”温十六道。
“可它也只有一个！我吃不饱！”叶雁叉起了腰。
“那这两个你都拿去吃了。”
“……”小姑娘险些被他气死，“我不要吃两个包子，要吃馎饦！”
温十六不为所动，“一碗馎饦下去你就该吃撑了，况且还有这么多卖吃食的摊儿，你要是每个都想吃该怎么办？”
叶雁听后稍有迟疑，想到过会儿可能碰到的吃食摊子，声音都轻了三分，“可我今儿本来就想吃馎饦……”
眼瞧着她有所动摇，温十六正要趁热打铁，边上路过的人就好巧不巧地丢出了两句话。
“这摊子的馎饦可真好吃，其他地方的怎么就没这个味道呢？”
“见识少了吧。虽说这馎饦味道还不错，可到底比不上长安的馆子，那才叫好吃。”
得，功夫全白费了。
就这么两句话，叶雁像是又找着了理由，嚷得比之前还要大声。温十六恨不能重回到前头那会儿，他定要将那两人的嘴全封上。
四师兄溜达过来时，就看见俩孩子站在路边互相瞪着，边上的几个摊主忙着生意，还要抽空瞅瞅他俩偷着乐。
“怎么了这是？”他问相熟的摊主。
“那俩孩子为了吃馎饦争好久了。小姑娘想吃，另一个偏不让，跟个小大人似的还要管别人会不会吃撑，特好玩。”摊主笑着说，又仔细看了眼四师兄，“哎哟，傅小道长，这不会是你的师弟师妹吧？”
“别瞎扯，那小姑娘可不是。”四师兄哈哈一笑，过去站到两个还在赌气的孩子当中。
温十六闷闷叫了声“四师兄”。哪怕是在跟叶雁怄气，规矩也是要守的。
叶雁就像是找着了靠山，飞快拉住四师兄道：“傅哥哥，我想吃馎饦！”
“吃嘛，吃嘛。”四师兄哄完这个，又赶忙去哄另一个，“一碗馎饦而已，哪值得你急眼，你若怕雁雁吃多，吃她半碗不就解决了嘛！”
再争辩也是作无用功，没准还要惹人嫌。温十六没再抵抗，默默抓住四师兄伸过来的手。
半碗也成。叶雁没想那么多，四师兄刚应了她，她心里头便盘算了起来。一个包子半碗馎饦，逛会儿集市后就能再塞些点心进去，正好正好，可喜可贺。
馎饦摊子前恰好有一批人离开，四师兄眼疾手快，抓着两个小的独占了一张桌子。
“汤叔，来两碗馎饦，麻烦将一碗分两份给他们，有小碗的吧？”他说道。
“成成，反正现在还空。”摊主忙活了起来，“怎么没见王小道长？”
“啊，我给忘了。”四师兄想起了过来的目的，“那麻烦汤叔再加碗馎饦，我等下带过去给我师兄，吃完了就把碗还回来。”
“好嘞！”
叶雁在桌下偷摸着用脚踢踢温十六，竖起手指指了下和摊主聊得有来有回的四师兄。她的动作小得几不可见，温十六却立马意会，向叶雁移近了些。
“看样子，三师兄今日又去摆摊儿了。”
“摆摊儿？”
“……”温十六莫名有些羞于启齿，含混不清地道，“算命摊儿。”
“什么什么？我听不清。”
“算命摊儿！”温十六拔高了嗓门。
叶雁瞪大眼，“哇！这么厉害呀！王哥哥不是比许姐姐还小吗？就和故事里那些算命道士有一样的本领啦？”
打从记事起就和师姐师兄们同吃同住，温十六自然清楚那是个什么摊儿。看着小姑娘双眼放光的模样，他到底是把到嘴边的“坑蒙拐骗”给咽了回去。
或许说出来，能让雁雁少和三师兄四师兄混在一起也说不准。他转念一想，又想揭了两个师兄的老底。
但四师兄已经扭头盯上他了。
“小师弟，看在这馎饦是师兄请的份上，你应该明白的吧？”
叶雁不明白。她不解地看着打哑谜的师兄弟两个，又伸脚踢了踢。
“大师姐不准他们摆这种摊儿的。”温十六对叶雁说道，拿出小荷包给四师兄看，“四师兄，我自己有钱。”
还以为十六这回能好说话些呢。四师兄咂咂嘴，摸了个银块递给温十六，“够了吧？这可是你师兄我半个月的月钱。”
温十六极为自然地接过钱。
叶雁见证了他们俩的交易，颇为不解，决定今晚得找自己师姐问问。
几人吃完，就该给看摊子的三师兄带馎饦过去了。四师兄原以为收买了温十六便能高枕无忧，谁料隔着半条街都能见到许婉高挑的身影，对面还是试图藏起来的三师兄。
他呼吸一窒，只觉肉疼得紧，那半月的月钱算是白出了。
但这回似乎和往常不太相同。许婉破天荒地没有掀了他们的摊，老远见到他们后还和颜悦色地招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四师兄心中警铃大作，却没胆子掉头就跑，只得端着馎饦、硬着头皮一步一挪地上前。
“许姐姐！”叶雁早就飞奔过去了。
“雁雁也在呀？”许婉捏捏她的脸，“跟十六一起来的？都买了些什么？”
“只吃了包子和馎饦，还没来得及买别的！”叶雁说道，“等下还要去买糕点，我答应过山木小道长的！”
“那等下还是让十六陪你去。”
“知道啦。”叶雁回头看看还在磨蹭的四师兄和温十六，“许姐姐，傅哥哥和十六手里都端着吃的，走得慢了些，你不要恼他们呀。”
长本事了啊傅老四，知道推出个小的先来撒娇。许婉心中冷笑，面上却和蔼得不像话，“那是自然，你许姐姐什么时候会这样不讲理呀？”
缩在摊子后的三师兄别过脸翻了个白眼，也就天真的小姑娘会信以为真，觉得大师姐说什么都对。
许姐姐说的自然都对。叶雁立刻眼巴巴地盯着三师兄，直盯到三师兄浑身发毛。
“小雁雁怎么了？”
“我听十六和傅哥哥说啦，王哥哥你会算命呀！”叶雁眨着眼，甚是可爱，“好厉害啊！能帮我算算，我以后会成为大侠客吗？”
许婉不阴不阳地笑了两声。
三师兄哪敢当着许婉的面糊弄叶雁，又不忍心让她失望，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似是觉得自己问的有些过于久远了，叶雁歪头思索一番，接着问道：“那我不问这个啦，王哥哥，你知道我师姐现在在哪儿吗？”
许婉又跟着阴阳怪气笑了两声。
挪到近前的四师兄打了个哆嗦，悄悄后退两步，意图让温十六挡在前头。
“成了成了，今日还有小的在，我不为难你们。”许婉抱臂站着，冷哼一声，“等下虞惜要带着她那情郎过来，你们得帮我办件事。”
“何事？”
“棒打鸳鸯？不好吧大师姐。”
“嗤。”许婉道，“等见到你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师姐？叶雁耳朵尖，刚还在东张西望，一听见虞惜要来，就想扒上许婉打听这几日师姐在忙些什么。
然而被温十六拽住了衣袖。
“不是要买糕点吗？我们先去买吧。”温十六道，“等晚了或许就买不着了。”
许婉向温十六丢了个赞许的眼神。他们再怎么折腾那人，终归都是大人的事儿，犯不着让孩子们瞧见这些有的没的。得亏十六是个早熟的，懂事得很，让她能省心不少。
“可是我这几日都不知道师姐在干什么。”叶雁不给他们这个面子，“以前哪有这样的呀，是不是师姐不喜欢我了？”
她越想越觉得应当如此，原本满脑子玩乐的小姑娘立刻鼻头一酸，眼里氲起了雾气，瞧着下一刻就能滴出水来。
“不是，虞姐姐不会那样的，你别……”温十六哪见过这阵仗。叶雁眼里汪着水瞧他，也不出声儿，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出来，看得他也跟着难受。
虽说他早熟，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对哭着的叶雁束手无策，只能求助于许婉。如果许婉也无法，想必、想必他就要陪叶雁一起哭了。
“不哭不哭，雁雁不要瞎想，你师姐向来最喜欢你了。”许婉连忙蹲下身哄小孩，“她只是这几日有事儿，等下不就来了吗？这幅样子给她看到了，她定要骂我一顿，怪我把你惹哭。”
“瞧瞧，这不就来了？”
叶雁胡乱抹掉脸上的水痕，往许婉指着的那边看去，正在与人说笑的果然是她师姐。
可边上那人是谁啊？
她不认得那人，但许婉每日都和虞惜待着，应当是知道的。她望着许婉，却发现刚才还和蔼可亲的许姐姐像是变了个人，脸上笑容未减，可怎么看都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和平常大不相同。
温十六也瞧向了那边。有些许婉讲过的事儿他记得清楚，趁那人还没过来，正好能仔细看看这妄图轻薄二师姐的家伙，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那人远远望去就像是他偶尔见过的书生，不过他心里头已有了成见，看那人怎么看都觉得难看，尤其是这时节手里还要带把折扇，装模作样的，为何能入得了虞姐姐的眼。
叶雁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三师兄四师兄发出了与刚才许婉如出一辙的、阴阳怪气的笑声。但虞惜就快要到跟前了，她没在意这些，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
“师姐！”
“跑慢些儿，别摔了。”虞惜一把抱住了险些摔跤的叶雁，“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我来买糕点，和十六一起的。”叶雁从虞惜怀中钻出去，“师姐，你都不陪我，是不是讨厌我、不想理我了？”
“瞎说什么呢，师姐不是最疼你了吗？”
“可你几日都只有晚上才陪着我。”叶雁不满地哼哼，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边上，“定是都陪他去了。”
“说什么呢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不讲礼数。”虞惜将她的手拍下去，“孩子不懂事，肖郎勿怪。”
这可是头回师姐帮着外人不帮自己，叶雁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只恨自己双剑不在身边，否则她定要将这人好好痛打一顿。看这人身板，就算她只会点三脚猫功夫，也能把他揍得哭爹喊娘。
肖书生没多在意，倒是借此机会，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了这位虞惜时常挂在嘴边的小师妹。小姑娘生得玲珑可爱，想必长大后又是个美人，只是不知道修的是七秀坊的哪类武学。
“你便是阿惜提到的小师妹？若不介意的话，叫我声肖哥哥便好。”
旁人或许不觉得，他这目光落在温十六眼中，只剩下不怀好意。
孩子们敏感得很，叶雁没来由地身子一抖，搓了搓胳膊上冒出的小疙瘩，手还没放下，就被温十六拉到了身边。
这下正巧，打破了叶雁不愿开口带来的尴尬，两人同时将眼神投向了温十六，没注意他悄悄挡住叶雁的小动作。
“这位是？”肖书生先开了口，然而温十六同叶雁一般不愿理他，让他脸色沉了两分。
“小十六？”虞惜道。
“虞姐姐。”温十六面对虞惜还是讲理的，扭头示意虞惜向他身后看，“大师姐也在这儿。”
虞惜可算是看到了面带假笑的许婉，以及她身后那俩有过几面之缘的师弟。肖书生阴沉着的脸略有僵硬，前几年被那师兄弟两个打过一顿，如今再见还是有些怵他们，生怕被瞧出他方才对温十六冒出的心思，再挨一顿揍。
“婉婉，你别总是这样。”相识多年，虞惜当然猜得出她的心思，放缓了语气道，“我们总不该回回为此吵架。”
“我也不想总是与你相争——”
许婉话还未完，肖书生就横插一嘴进来，“许道长，这几年过去，你又何苦与我过不去呢？”
“这有你说话的份儿？”许婉挑眉，如此迫切要抢她话头，只有虞惜这犯了浑的还看不穿他那副嘴脸。
“师弟啊，当初师父教咱俩看相时是怎么说的？”
“容我想想——额头低窄，眼神不正，颊颧塌陷，地阁尖薄，这无福面相师兄不该比我了解得多？”
眼瞅着许婉那儿又要吵起来，两道阴阳怪气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一时压下了其他几人的话语。
那两人虽说是在收拾摊子时聊天，但肖书生哪能不知道他俩在讥讽谁，手中折扇都快要被拗断了去。
“哎哟，这不那谁吗？”三师兄作出副才瞧见肖书生的样子，“这几年不见，在外头没被人打折腿吧？”
“别介意，毕竟你这面相确实不太吉利，我们师兄弟也算是在关心你。”四师兄笑嘻嘻地道，“看起来没缺胳膊少腿，该不会是破财消灾了吧？”
虞姐姐生气了，温十六听不懂师兄们说的什么，看虞惜脸色感觉到了不妥当，把叶雁往自己身边继续拽了拽。
小孩子都能瞧出来，许婉也不是笨的。她按住还欲再说两句的三师兄，温声细语地对两个小的道：“你们两个先去玩，晚些时候我们一起回家。”
“可是……”叶雁拉着温十六，犹豫不决。
“雁雁，你先和十六去吧。不是要买糕点吗？我看那儿有许多人，晚了怕是要买不到了。”虞惜似是心态平和了许多，附和着许婉道。
叶雁一听便待不住了，左右她也不愿跟那个莫名其妙的人在一起，急忙反抓住温十六就跑。
“我们晚点会自己回家！不用等啦！”
街上人来人往挤得很，但孩子们身形娇小，姑且能算是习武之人，如两尾游鱼般从人群缝隙中穿来溜去。饶是温十六还在神游天外，跟着叶雁也毫不吃力，身手矫健得很。
“十六，十六，小道长！”糕点摊子就在跟前，但温十六还在走神，叶雁嗓门越嚷越响，就差伸手去扯他脸了。
温十六回神，把将要摸到自个儿脸的手挡了回去。他定睛点了点摊子前的人数，就要低头去取荷包。
叶雁哪是那么老实的人，还是趁机摸了一把他的脸，看他飞快偏头捂脸的模样，脸上扬起了坏事得逞的笑意。
“不要你出钱啦，我有零用的。”她晃晃腰上系着的荷包，“你在想什么呀？走神了好久。”
“没什么。”温十六含混不清地道。
他并不想告知叶雁那些连他都还理不清的事儿，便胡乱编了个理由来搪塞她，“只是我想逛逛别的摊罢了。”
“那你去嘛，我在这儿等着就成。”
温十六未料到叶雁会这般答复，一时不知是否要顺着那个瞎讲的由头行事，又愣在了原处，被叶雁继续捏住了脸。
叶雁揉揉被她捏得有点儿发红的地儿，怀疑地盯着温十六，“十六，你真的没有别的事儿吗？这才过去多久，你就走神好几回了。”
“你多想了。”温十六摇头，“我只是担心回来会找不着你。”
他可真是个操心命，叶雁想不通他为何总有如此多需要担心的事儿，想都没想就将他往外推了推。该玩的时候就要去玩的嘛，我们可都是小孩子，小孩子不准操心太多，她理直气壮地想着。
温十六还不肯走。他杵在原地，怎样都无法放心让叶雁一个人在这里。四周都是陌生的行人，若是稍微走远些就会被人海淹没，叶雁又是个活泼的，万一真出了个好歹来就糟了。
“走啦走啦，你去逛你想看的嘛！总不能一整天出来就是为了看我吧？”叶雁背过身去，佯装生气。
再多说，小姑娘没准就真生气了。
温十六走过几个摊位，回头望去。叶雁小小的身影挤在许多大人当中，蹦跳着似是想看摊上有哪些糕点。这时有些路人从他身边经过，挡了他的目光，等到能再看见时，只能见到小姑娘粉色发饰的一点影子了。
事已至此，他就索性按着之前瞎说的逛了起来，叶雁机灵得很，丢不了。
独自逛集市的孩子最招摊主的喜欢。温十六还未走到路尽头，便已经被叫住了许多回。所幸他比其他孩子有定力得多，否则许婉给的那些钱就该全吐出去了。
他挨个仔细瞧了那些摊子，却都不够满意。
上元节过去已是半月有余，卖喜庆玩意儿的摊子还有许多，画着图样的小灯与红绳打成的穗子隔段路就能撞见。他起先还会认真挑挑，但这些小物件千篇一律透着老气，和叶雁身上那些可爱活泼的样式相差太多，之后这种摊儿便被他略了过去。
吃食摊也有，糖画儿糖葫芦串和蜜饯糕点居多，难得有两个摊子还卖着元宵，着实让人心痒。可这类吃食难以带走，别的又是司空见惯，他最终还是打消了买些回去的念头。
何况他还惦念着叶雁的食量，她今日在吃食上实在是毫无节制，那摊上的糕点想必又要买许多。
这小道长已经来回走了几趟，究竟是想买些什么。几个摊前无人闲得发慌的摊主扎堆闲话，略有迷茫来回逛着的温十六自然成了谈资之一。
“嗐，要我说啊，肯定是想给他前头带着的那个小姑娘买，给自己买哪能那么挑三拣四？”
“我也瞧见了，别说，看着般配得很。”
谈天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够钻进温十六耳中。他臊得一阵脸热，路上人声鼎沸，哪儿能分清这话是何处传来的。他随意选了条似乎未曾走过的岔路飞快逃离，片刻不敢多留。
待寒风吹散了脸上热意，他才放缓了脚步。这条岔路上的摊主都是些生面孔，人虽说也挺多，摆的摊子却都大同小异。
他兴致缺缺地从这些摊前晃过，刚冒出要回去找叶雁的念头，忽地，有鸟雀从他眼前掠走。
那定不是活生生的鸟雀，偏偏就抓住了他的整个思绪，使他由着心意掉头去找。
鸟雀停在了被他略掉的小摊上。左右都是一片大红人来人往，这摊子夹在中间无人问津，着实可怜。
摊上都是些小物件，从品相一般的小瓷器到棉麻线编出的小动物，乱七八糟的没个章法。他想要的小雀就藏在一堆小兔小狸当中，灰白相间的，无法认出是什么鸟。
“小娃娃看上了哪个？”摊主并未站起来招呼他，似乎对摊子也没有很上心，“慢慢挑，挑好说声就行。”
“我想要这个。”温十六直接指上了那只小雀。
“挑也不挑？”摊主吧嗒着嘴，替他取了来，“这鸟儿我统共不过编了两三只，还以为卖不出去呢。”
温十六没回话。
摊主大约闲得久了，动作磨蹭，嘴却不停，“我家姑娘想出来的法子，编这些东西来卖。我瞧这集市上也没摊子有这种物件，怎么就卖不出去呢？”
“白瞎了这么多料，这里头可都塞上了木棉，捏几回都能恢复原样。”
雀儿只有他掌心大，就这样递给那小孩儿怪磕碜的，再怎么说也是他第一个主顾，索性就赔点本讨个彩头。他顶着那孩子疑惑的目光翻找了起来，“小娃娃，你买这个是要送人还是自己留着？”
“……”温十六虽有不解，却还是答道，“送人的。”
“哦，那你便自己选个想要的穗子吧。”摊主抓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穗子出来，“选好了我就打上去，这样送人也好看些。”
“那就……麻烦用那个妃色的吧。”
原来是送姑娘的。摊主熟稔地往上头打起了穗子，但细看又觉着别扭，这样搭颜色，能有哪个小姑娘看得上啊。
晌午已至，多了些吃食摊，香味更甚于之前，散得满街都是。满街行人纷纷往这些摊子前钻，谈天时都在比较哪家的更好吃些，饿的人吃得更尽兴，没饿的也听饿了。
温十六在人潮中慌乱得如同进了沸水的鱼，只想赶紧跳进一处没人的地方好好看看这集市。他腹中饥饿，却无暇顾及，这人群涌动着让他无处可逃，连连撞上了好几个人，所幸他年纪小，也没算得罪。
自他嘴中喊出的几声“雁雁”被淹没于此，只有几人听见后左右看看，又抬脚离开，激不出半点儿水花。
叶雁不见了。果真应了他所料想到的最坏的场面，等他买完东西返回糕点摊时，连小姑娘的半点儿影子都没找到。
摊主直到现在都还忙活着，如何注意得到哪个小姑娘来了又走了。温十六再问别的摊主，也都一概不知，还要嫌这小孩碍着他们做买卖。
温十六恍惚忆起前几日那次，叶雁在林中失了踪影。那时他心底的慌乱与此刻相同，都快要漫了出来。
他害怕极了。
师门中人大抵从未想过早熟的小师弟还会有这般模样，片刻不停地在行人当中穿行，全部心思都被小姑娘牵住了，以至于踉跄多次，惹来旁人抱怨“哪家的孩子出来疯了”。
他眼中满是杂乱无章的人影，瞧得久了竟有些头昏。
人群如洪流，淹得他喘不上气。
小姑娘白皙的手忽地分开了洪流，一把拽起他，将他带向空旷之处。
几步之外就是树林，难怪此处人影稀疏。温十六刚要张口问叶雁去哪儿了，就被她一把用力抱住。
“十六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叶雁的眼泪说掉就掉，连道歉的语句都因此变了调，“对不起都怨我乱跑，你别难受，呜呜……”
她总觉着温十六只是爱担心人，平时沉稳得跟大人们差不多，谁料到能在街上看见他那般惊慌失措。他发带跑散了，气喘吁吁的，撞着了人还在四处寻找。
全是她的缘故。
叶雁心里歉疚紧了，将他拽至人少处时也慌得不行，生怕他一口气厥过去。怕得狠了，一开口自己先冒出了泪花。
温十六感觉又快要喘不上气了。他任凭叶雁抱着他哭了会儿，犹犹豫豫地抬手拍拍她的背。
“别哭了，我又不怪你。”他轻声道，“你去哪儿了？”
叶雁松开他，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擦了把脸，声音有些发闷，“我去买了点小物件，喏。”
她取出藏在荷包里的东西，是条玄色与白色打成的穗子，上头织了太极图样，下边坠着两片翎羽。
“他们说纯阳的弟子都兴带这个，我便挑了这带羽毛的，你以后若是得了自己的剑就能拿来当剑穗。”
“师姐送我的我不能给你，但我自己买的可以送给你。”她讲到这儿又带了笑，“这样我走了以后你也不会忘了我呀。”
“……谢谢。”温十六小心翼翼地将剑穗放进荷包，对上叶雁的目光，嘴里接着挤出一句，“我很喜欢。”
叶雁得了他的准话，最后那点乱七八糟的心思也烟消云散了，扯着他道，“那我们去找吃的吧！饿死我啦，你听到我肚子叫了吗？”
“走吧。”温十六略作思索，没拿出自己买的挂饰，“吃完回家吗？”
“玩到黄昏时候再说嘛！”
“对了。”他想起来了没说的事儿，“你若有机会的话，劝劝虞姐姐少和那人来往吧，他不像好人。”
“我也觉着不像。”叶雁歪头，“可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温十六哪能说真正的缘由，眼神游移着，还要装出副正经模样，“掐指一算。”
下山的路上仍旧盖着积雪，稍稍性急些就能滑一跤。他们一路跌跌撞撞，身上免不了又沾上雪水。怕叶雁再像上回那样弄得灰头土脸挨训，最终温十六还是背着她跑过了那段山路。
集市里已然热闹起来了。
叶雁在温十六背上，看见个人多的摊儿“哇”一声，摇得温十六险些以为头要掉了。
没出两步，她忽而觉察到些不对。周围来来往往的大人们多是带着笑看他们的，瞧她发觉了，有些摊主还要朝她晃晃摊上的物件儿。
小姑娘心思细腻，看了一圈没见有其他像他们这般、小的背着小的逛集市的，立马就明白了那些大人们在笑什么。
她顿时羞红了脸，轻锤温十六扭着身子要下来。
小道长满目茫然，“又怎么了？”
“我好饿！想吃那个！”叶雁哪会告诉他缘由，随手指了个摊儿意图蒙混过关。
温十六依言看去，那摊子前人还不少。再仔细一瞧，摊上全是一笼笼的大白包子。
“你出门前不是说要吃馎饦？”
“那会儿是那会儿。”叶雁道，她这时看那些包子越看越香，竟真的有些想吃了，“我可以买个包子再去吃馎饦，能吃完，不打紧。”
温十六沉默良久。小姑娘这身板看起来不像能吃的，是今天饿坏了？若是一口气吃这么多，给撑坏了该怎么办？
可叶雁哪会管他这些零零碎碎的心思，趁他没应的空当儿已经冲去摊前，极有耐心地等着前面的几个大人买完。
“哎……”温十六料他是拉不回叶雁了，无可奈何地跟了过去，盘算着等下馎饦只准她吃半碗。
本以为前头有人应当还要等会儿，却没想到两人眼神刚瞥到其他摊上，面前就让开了空位儿。摊主婶儿包起两个大包子，乐呵呵地递给他俩，旁人也没有催他们快些拿了走。
他们对望一眼，不知该不该接。
“拿着吧，你们这时候来这儿肯定还没吃，小孩子可饿不得。”大婶将包子递向边上的人，让人帮忙拿给他们，“我家的包子呀都是大个的，还塞了馅，别的地儿见不着，可好吃了。”
“这婶儿隔老久才做一回包子，你们就拿上吃吧，不然以后想尝都尝不着。”旁人也笑着劝他俩。
“这样啊，那谢谢婶儿！”叶雁接过包子，乖巧道过谢后，扯扯温十六的衣袖。
温十六哪用她提醒，自觉地从怀中摸出来前一晚许婉给的小荷包。
“这包子算婶儿送的，别掏钱了！”大婶赶忙说道。
“谢谢婶儿。”温十六说道，认认真真地点出六个铜板放到摊桌上，牵上叶雁去找有没有别的她想逛的摊子。
“嘿，这俩孩子！”
包子大婶与食客们或许还说了什么与他们相干的话，他们无心去在意，毕竟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你这个包子吃下去，就不能再吃了。”温十六道。
“可它也只有一个！我吃不饱！”叶雁叉起了腰。
“那这两个你都拿去吃了。”
“……”小姑娘险些被他气死，“我不要吃两个包子，要吃馎饦！”
温十六不为所动，“一碗馎饦下去你就该吃撑了，况且还有这么多卖吃食的摊儿，你要是每个都想吃该怎么办？”
叶雁听后稍有迟疑，想到过会儿可能碰到的吃食摊子，声音都轻了三分，“可我今儿本来就想吃馎饦……”
眼瞧着她有所动摇，温十六正要趁热打铁，边上路过的人就好巧不巧地丢出了两句话。
“这摊子的馎饦可真好吃，其他地方的怎么就没这个味道呢？”
“见识少了吧。虽说这馎饦味道还不错，可到底比不上长安的馆子，那才叫好吃。”
得，功夫全白费了。
就这么两句话，叶雁像是又找着了理由，嚷得比之前还要大声。温十六恨不能重回到前头那会儿，他定要将那两人的嘴全封上。
四师兄溜达过来时，就看见俩孩子站在路边互相瞪着，边上的几个摊主忙着生意，还要抽空瞅瞅他俩偷着乐。
“怎么了这是？”他问相熟的摊主。
“那俩孩子为了吃馎饦争好久了。小姑娘想吃，另一个偏不让，跟个小大人似的还要管别人会不会吃撑，特好玩。”摊主笑着说，又仔细看了眼四师兄，“哎哟，傅小道长，这不会是你的师弟师妹吧？”
“别瞎扯，那小姑娘可不是。”四师兄哈哈一笑，过去站到两个还在赌气的孩子当中。
温十六闷闷叫了声“四师兄”。哪怕是在跟叶雁怄气，规矩也是要守的。
叶雁就像是找着了靠山，飞快拉住四师兄道：“傅哥哥，我想吃馎饦！”
“吃嘛，吃嘛。”四师兄哄完这个，又赶忙去哄另一个，“一碗馎饦而已，哪值得你急眼，你若怕雁雁吃多，吃她半碗不就解决了嘛！”
再争辩也是作无用功，没准还要惹人嫌。温十六没再抵抗，默默抓住四师兄伸过来的手。
半碗也成。叶雁没想那么多，四师兄刚应了她，她心里头便盘算了起来。一个包子半碗馎饦，逛会儿集市后就能再塞些点心进去，正好正好，可喜可贺。
馎饦摊子前恰好有一批人离开，四师兄眼疾手快，抓着两个小的独占了一张桌子。
“汤叔，来两碗馎饦，麻烦将一碗分两份给他们，有小碗的吧？”他说道。
“成成，反正现在还空。”摊主忙活了起来，“怎么没见王小道长？”
“啊，我给忘了。”四师兄想起了过来的目的，“那麻烦汤叔再加碗馎饦，我等下带过去给我师兄，吃完了就把碗还回来。”
“好嘞！”
叶雁在桌下偷摸着用脚踢踢温十六，竖起手指指了下和摊主聊得有来有回的四师兄。她的动作小得几不可见，温十六却立马意会，向叶雁移近了些。
“看样子，三师兄今日又去摆摊儿了。”
“摆摊儿？”
“……”温十六莫名有些羞于启齿，含混不清地道，“算命摊儿。”
“什么什么？我听不清。”
“算命摊儿！”温十六拔高了嗓门。
叶雁瞪大眼，“哇！这么厉害呀！王哥哥不是比许姐姐还小吗？就和故事里那些算命道士有一样的本领啦？”
打从记事起就和师姐师兄们同吃同住，温十六自然清楚那是个什么摊儿。看着小姑娘双眼放光的模样，他到底是把到嘴边的“坑蒙拐骗”给咽了回去。
或许说出来，能让雁雁少和三师兄四师兄混在一起也说不准。他转念一想，又想揭了两个师兄的老底。
但四师兄已经扭头盯上他了。
“小师弟，看在这馎饦是师兄请的份上，你应该明白的吧？”
叶雁不明白。她不解地看着打哑谜的师兄弟两个，又伸脚踢了踢。
“大师姐不准他们摆这种摊儿的。”温十六对叶雁说道，拿出小荷包给四师兄看，“四师兄，我自己有钱。”
还以为十六这回能好说话些呢。四师兄咂咂嘴，摸了个银块递给温十六，“够了吧？这可是你师兄我半个月的月钱。”
温十六极为自然地接过钱。
叶雁见证了他们俩的交易，颇为不解，决定今晚得找自己师姐问问。
几人吃完，就该给看摊子的三师兄带馎饦过去了。四师兄原以为收买了温十六便能高枕无忧，谁料隔着半条街都能见到许婉高挑的身影，对面还是试图藏起来的三师兄。
他呼吸一窒，只觉肉疼得紧，那半月的月钱算是白出了。
但这回似乎和往常不太相同。许婉破天荒地没有掀了他们的摊，老远见到他们后还和颜悦色地招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四师兄心中警铃大作，却没胆子掉头就跑，只得端着馎饦、硬着头皮一步一挪地上前。
“许姐姐！”叶雁早就飞奔过去了。
“雁雁也在呀？”许婉捏捏她的脸，“跟十六一起来的？都买了些什么？”
“只吃了包子和馎饦，还没来得及买别的！”叶雁说道，“等下还要去买糕点，我答应过山木小道长的！”
“那等下还是让十六陪你去。”
“知道啦。”叶雁回头看看还在磨蹭的四师兄和温十六，“许姐姐，傅哥哥和十六手里都端着吃的，走得慢了些，你不要恼他们呀。”
长本事了啊傅老四，知道推出个小的先来撒娇。许婉心中冷笑，面上却和蔼得不像话，“那是自然，你许姐姐什么时候会这样不讲理呀？”
缩在摊子后的三师兄别过脸翻了个白眼，也就天真的小姑娘会信以为真，觉得大师姐说什么都对。
许姐姐说的自然都对。叶雁立刻眼巴巴地盯着三师兄，直盯到三师兄浑身发毛。
“小雁雁怎么了？”
“我听十六和傅哥哥说啦，王哥哥你会算命呀！”叶雁眨着眼，甚是可爱，“好厉害啊！能帮我算算，我以后会成为大侠客吗？”
许婉不阴不阳地笑了两声。
三师兄哪敢当着许婉的面糊弄叶雁，又不忍心让她失望，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似是觉得自己问的有些过于久远了，叶雁歪头思索一番，接着问道：“那我不问这个啦，王哥哥，你知道我师姐现在在哪儿吗？”
许婉又跟着阴阳怪气笑了两声。
挪到近前的四师兄打了个哆嗦，悄悄后退两步，意图让温十六挡在前头。
“成了成了，今日还有小的在，我不为难你们。”许婉抱臂站着，冷哼一声，“等下虞惜要带着她那情郎过来，你们得帮我办件事。”
“何事？”
“棒打鸳鸯？不好吧大师姐。”
“嗤。”许婉道，“等见到你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师姐？叶雁耳朵尖，刚还在东张西望，一听见虞惜要来，就想扒上许婉打听这几日师姐在忙些什么。
然而被温十六拽住了衣袖。
“不是要买糕点吗？我们先去买吧。”温十六道，“等晚了或许就买不着了。”
许婉向温十六丢了个赞许的眼神。他们再怎么折腾那人，终归都是大人的事儿，犯不着让孩子们瞧见这些有的没的。得亏十六是个早熟的，懂事得很，让她能省心不少。
“可是我这几日都不知道师姐在干什么。”叶雁不给他们这个面子，“以前哪有这样的呀，是不是师姐不喜欢我了？”
她越想越觉得应当如此，原本满脑子玩乐的小姑娘立刻鼻头一酸，眼里氲起了雾气，瞧着下一刻就能滴出水来。
“不是，虞姐姐不会那样的，你别……”温十六哪见过这阵仗。叶雁眼里汪着水瞧他，也不出声儿，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出来，看得他也跟着难受。
虽说他早熟，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对哭着的叶雁束手无策，只能求助于许婉。如果许婉也无法，想必、想必他就要陪叶雁一起哭了。
“不哭不哭，雁雁不要瞎想，你师姐向来最喜欢你了。”许婉连忙蹲下身哄小孩，“她只是这几日有事儿，等下不就来了吗？这幅样子给她看到了，她定要骂我一顿，怪我把你惹哭。”
“瞧瞧，这不就来了？”
叶雁胡乱抹掉脸上的水痕，往许婉指着的那边看去，正在与人说笑的果然是她师姐。
可边上那人是谁啊？
她不认得那人，但许婉每日都和虞惜待着，应当是知道的。她望着许婉，却发现刚才还和蔼可亲的许姐姐像是变了个人，脸上笑容未减，可怎么看都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和平常大不相同。
温十六也瞧向了那边。有些许婉讲过的事儿他记得清楚，趁那人还没过来，正好能仔细看看这妄图轻薄二师姐的家伙，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那人远远望去就像是他偶尔见过的书生，不过他心里头已有了成见，看那人怎么看都觉得难看，尤其是这时节手里还要带把折扇，装模作样的，为何能入得了虞姐姐的眼。
叶雁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三师兄四师兄发出了与刚才许婉如出一辙的、阴阳怪气的笑声。但虞惜就快要到跟前了，她没在意这些，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
“师姐！”
“跑慢些儿，别摔了。”虞惜一把抱住了险些摔跤的叶雁，“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我来买糕点，和十六一起的。”叶雁从虞惜怀中钻出去，“师姐，你都不陪我，是不是讨厌我、不想理我了？”
“瞎说什么呢，师姐不是最疼你了吗？”
“可你几日都只有晚上才陪着我。”叶雁不满地哼哼，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边上，“定是都陪他去了。”
“说什么呢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不讲礼数。”虞惜将她的手拍下去，“孩子不懂事，肖郎勿怪。”
这可是头回师姐帮着外人不帮自己，叶雁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只恨自己双剑不在身边，否则她定要将这人好好痛打一顿。看这人身板，就算她只会点三脚猫功夫，也能把他揍得哭爹喊娘。
肖书生没多在意，倒是借此机会，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了这位虞惜时常挂在嘴边的小师妹。小姑娘生得玲珑可爱，想必长大后又是个美人，只是不知道修的是七秀坊的哪类武学。
“你便是阿惜提到的小师妹？若不介意的话，叫我声肖哥哥便好。”
旁人或许不觉得，他这目光落在温十六眼中，只剩下不怀好意。
孩子们敏感得很，叶雁没来由地身子一抖，搓了搓胳膊上冒出的小疙瘩，手还没放下，就被温十六拉到了身边。
这下正巧，打破了叶雁不愿开口带来的尴尬，两人同时将眼神投向了温十六，没注意他悄悄挡住叶雁的小动作。
“这位是？”肖书生先开了口，然而温十六同叶雁一般不愿理他，让他脸色沉了两分。
“小十六？”虞惜道。
“虞姐姐。”温十六面对虞惜还是讲理的，扭头示意虞惜向他身后看，“大师姐也在这儿。”
虞惜可算是看到了面带假笑的许婉，以及她身后那俩有过几面之缘的师弟。肖书生阴沉着的脸略有僵硬，前几年被那师兄弟两个打过一顿，如今再见还是有些怵他们，生怕被瞧出他方才对温十六冒出的心思，再挨一顿揍。
“婉婉，你别总是这样。”相识多年，虞惜当然猜得出她的心思，放缓了语气道，“我们总不该回回为此吵架。”
“我也不想总是与你相争——”
许婉话还未完，肖书生就横插一嘴进来，“许道长，这几年过去，你又何苦与我过不去呢？”
“这有你说话的份儿？”许婉挑眉，如此迫切要抢她话头，只有虞惜这犯了浑的还看不穿他那副嘴脸。
“师弟啊，当初师父教咱俩看相时是怎么说的？”
“容我想想——额头低窄，眼神不正，颊颧塌陷，地阁尖薄，这无福面相师兄不该比我了解得多？”
眼瞅着许婉那儿又要吵起来，两道阴阳怪气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一时压下了其他几人的话语。
那两人虽说是在收拾摊子时聊天，但肖书生哪能不知道他俩在讥讽谁，手中折扇都快要被拗断了去。
“哎哟，这不那谁吗？”三师兄作出副才瞧见肖书生的样子，“这几年不见，在外头没被人打折腿吧？”
“别介意，毕竟你这面相确实不太吉利，我们师兄弟也算是在关心你。”四师兄笑嘻嘻地道，“看起来没缺胳膊少腿，该不会是破财消灾了吧？”
虞姐姐生气了，温十六听不懂师兄们说的什么，看虞惜脸色感觉到了不妥当，把叶雁往自己身边继续拽了拽。
小孩子都能瞧出来，许婉也不是笨的。她按住还欲再说两句的三师兄，温声细语地对两个小的道：“你们两个先去玩，晚些时候我们一起回家。”
“可是……”叶雁拉着温十六，犹豫不决。
“雁雁，你先和十六去吧。不是要买糕点吗？我看那儿有许多人，晚了怕是要买不到了。”虞惜似是心态平和了许多，附和着许婉道。
叶雁一听便待不住了，左右她也不愿跟那个莫名其妙的人在一起，急忙反抓住温十六就跑。
“我们晚点会自己回家！不用等啦！”
街上人来人往挤得很，但孩子们身形娇小，姑且能算是习武之人，如两尾游鱼般从人群缝隙中穿来溜去。饶是温十六还在神游天外，跟着叶雁也毫不吃力，身手矫健得很。
“十六，十六，小道长！”糕点摊子就在跟前，但温十六还在走神，叶雁嗓门越嚷越响，就差伸手去扯他脸了。
温十六回神，把将要摸到自个儿脸的手挡了回去。他定睛点了点摊子前的人数，就要低头去取荷包。
叶雁哪是那么老实的人，还是趁机摸了一把他的脸，看他飞快偏头捂脸的模样，脸上扬起了坏事得逞的笑意。
“不要你出钱啦，我有零用的。”她晃晃腰上系着的荷包，“你在想什么呀？走神了好久。”
“没什么。”温十六含混不清地道。
他并不想告知叶雁那些连他都还理不清的事儿，便胡乱编了个理由来搪塞她，“只是我想逛逛别的摊罢了。”
“那你去嘛，我在这儿等着就成。”
温十六未料到叶雁会这般答复，一时不知是否要顺着那个瞎讲的由头行事，又愣在了原处，被叶雁继续捏住了脸。
叶雁揉揉被她捏得有点儿发红的地儿，怀疑地盯着温十六，“十六，你真的没有别的事儿吗？这才过去多久，你就走神好几回了。”
“你多想了。”温十六摇头，“我只是担心回来会找不着你。”
他可真是个操心命，叶雁想不通他为何总有如此多需要担心的事儿，想都没想就将他往外推了推。该玩的时候就要去玩的嘛，我们可都是小孩子，小孩子不准操心太多，她理直气壮地想着。
温十六还不肯走。他杵在原地，怎样都无法放心让叶雁一个人在这里。四周都是陌生的行人，若是稍微走远些就会被人海淹没，叶雁又是个活泼的，万一真出了个好歹来就糟了。
“走啦走啦，你去逛你想看的嘛！总不能一整天出来就是为了看我吧？”叶雁背过身去，佯装生气。
再多说，小姑娘没准就真生气了。
温十六走过几个摊位，回头望去。叶雁小小的身影挤在许多大人当中，蹦跳着似是想看摊上有哪些糕点。这时有些路人从他身边经过，挡了他的目光，等到能再看见时，只能见到小姑娘粉色发饰的一点影子了。
事已至此，他就索性按着之前瞎说的逛了起来，叶雁机灵得很，丢不了。
独自逛集市的孩子最招摊主的喜欢。温十六还未走到路尽头，便已经被叫住了许多回。所幸他比其他孩子有定力得多，否则许婉给的那些钱就该全吐出去了。
他挨个仔细瞧了那些摊子，却都不够满意。
上元节过去已是半月有余，卖喜庆玩意儿的摊子还有许多，画着图样的小灯与红绳打成的穗子隔段路就能撞见。他起先还会认真挑挑，但这些小物件千篇一律透着老气，和叶雁身上那些可爱活泼的样式相差太多，之后这种摊儿便被他略了过去。
吃食摊也有，糖画儿糖葫芦串和蜜饯糕点居多，难得有两个摊子还卖着元宵，着实让人心痒。可这类吃食难以带走，别的又是司空见惯，他最终还是打消了买些回去的念头。
何况他还惦念着叶雁的食量，她今日在吃食上实在是毫无节制，那摊上的糕点想必又要买许多。
这小道长已经来回走了几趟，究竟是想买些什么。几个摊前无人闲得发慌的摊主扎堆闲话，略有迷茫来回逛着的温十六自然成了谈资之一。
“嗐，要我说啊，肯定是想给他前头带着的那个小姑娘买，给自己买哪能那么挑三拣四？”
“我也瞧见了，别说，看着般配得很。”
谈天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够钻进温十六耳中。他臊得一阵脸热，路上人声鼎沸，哪儿能分清这话是何处传来的。他随意选了条似乎未曾走过的岔路飞快逃离，片刻不敢多留。
待寒风吹散了脸上热意，他才放缓了脚步。这条岔路上的摊主都是些生面孔，人虽说也挺多，摆的摊子却都大同小异。
他兴致缺缺地从这些摊前晃过，刚冒出要回去找叶雁的念头，忽地，有鸟雀从他眼前掠走。
那定不是活生生的鸟雀，偏偏就抓住了他的整个思绪，使他由着心意掉头去找。
鸟雀停在了被他略掉的小摊上。左右都是一片大红人来人往，这摊子夹在中间无人问津，着实可怜。
摊上都是些小物件，从品相一般的小瓷器到棉麻线编出的小动物，乱七八糟的没个章法。他想要的小雀就藏在一堆小兔小狸当中，灰白相间的，无法认出是什么鸟。
“小娃娃看上了哪个？”摊主并未站起来招呼他，似乎对摊子也没有很上心，“慢慢挑，挑好说声就行。”
“我想要这个。”温十六直接指上了那只小雀。
“挑也不挑？”摊主吧嗒着嘴，替他取了来，“这鸟儿我统共不过编了两三只，还以为卖不出去呢。”
温十六没回话。
摊主大约闲得久了，动作磨蹭，嘴却不停，“我家姑娘想出来的法子，编这些东西来卖。我瞧这集市上也没摊子有这种物件，怎么就卖不出去呢？”
“白瞎了这么多料，这里头可都塞上了木棉，捏几回都能恢复原样。”
雀儿只有他掌心大，就这样递给那小孩儿怪磕碜的，再怎么说也是他第一个主顾，索性就赔点本讨个彩头。他顶着那孩子疑惑的目光翻找了起来，“小娃娃，你买这个是要送人还是自己留着？”
“……”温十六虽有不解，却还是答道，“送人的。”
“哦，那你便自己选个想要的穗子吧。”摊主抓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穗子出来，“选好了我就打上去，这样送人也好看些。”
“那就……麻烦用那个妃色的吧。”
原来是送姑娘的。摊主熟稔地往上头打起了穗子，但细看又觉着别扭，这样搭颜色，能有哪个小姑娘看得上啊。
晌午已至，多了些吃食摊，香味更甚于之前，散得满街都是。满街行人纷纷往这些摊子前钻，谈天时都在比较哪家的更好吃些，饿的人吃得更尽兴，没饿的也听饿了。
温十六在人潮中慌乱得如同进了沸水的鱼，只想赶紧跳进一处没人的地方好好看看这集市。他腹中饥饿，却无暇顾及，这人群涌动着让他无处可逃，连连撞上了好几个人，所幸他年纪小，也没算得罪。
自他嘴中喊出的几声“雁雁”被淹没于此，只有几人听见后左右看看，又抬脚离开，激不出半点儿水花。
叶雁不见了。果真应了他所料想到的最坏的场面，等他买完东西返回糕点摊时，连小姑娘的半点儿影子都没找到。
摊主直到现在都还忙活着，如何注意得到哪个小姑娘来了又走了。温十六再问别的摊主，也都一概不知，还要嫌这小孩碍着他们做买卖。
温十六恍惚忆起前几日那次，叶雁在林中失了踪影。那时他心底的慌乱与此刻相同，都快要漫了出来。
他害怕极了。
师门中人大抵从未想过早熟的小师弟还会有这般模样，片刻不停地在行人当中穿行，全部心思都被小姑娘牵住了，以至于踉跄多次，惹来旁人抱怨“哪家的孩子出来疯了”。
他眼中满是杂乱无章的人影，瞧得久了竟有些头昏。
人群如洪流，淹得他喘不上气。
小姑娘白皙的手忽地分开了洪流，一把拽起他，将他带向空旷之处。
几步之外就是树林，难怪此处人影稀疏。温十六刚要张口问叶雁去哪儿了，就被她一把用力抱住。
“十六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叶雁的眼泪说掉就掉，连道歉的语句都因此变了调，“对不起都怨我乱跑，你别难受，呜呜……”
她总觉着温十六只是爱担心人，平时沉稳得跟大人们差不多，谁料到能在街上看见他那般惊慌失措。他发带跑散了，气喘吁吁的，撞着了人还在四处寻找。
全是她的缘故。
叶雁心里歉疚紧了，将他拽至人少处时也慌得不行，生怕他一口气厥过去。怕得狠了，一开口自己先冒出了泪花。
温十六感觉又快要喘不上气了。他任凭叶雁抱着他哭了会儿，犹犹豫豫地抬手拍拍她的背。
“别哭了，我又不怪你。”他轻声道，“你去哪儿了？”
叶雁松开他，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擦了把脸，声音有些发闷，“我去买了点小物件，喏。”
她取出藏在荷包里的东西，是条玄色与白色打成的穗子，上头织了太极图样，下边坠着两片翎羽。
“他们说纯阳的弟子都兴带这个，我便挑了这带羽毛的，你以后若是得了自己的剑就能拿来当剑穗。”
“师姐送我的我不能给你，但我自己买的可以送给你。”她讲到这儿又带了笑，“这样我走了以后你也不会忘了我呀。”
“……谢谢。”温十六小心翼翼地将剑穗放进荷包，对上叶雁的目光，嘴里接着挤出一句，“我很喜欢。”
叶雁得了他的准话，最后那点乱七八糟的心思也烟消云散了，扯着他道，“那我们去找吃的吧！饿死我啦，你听到我肚子叫了吗？”
“走吧。”温十六略作思索，没拿出自己买的挂饰，“吃完回家吗？”
“玩到黄昏时候再说嘛！”
“对了。”他想起来了没说的事儿，“你若有机会的话，劝劝虞姐姐少和那人来往吧，他不像好人。”
“我也觉着不像。”叶雁歪头，“可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温十六哪能说真正的缘由，眼神游移着，还要装出副正经模样，“掐指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