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华山的春日来得有些迟了。

    新芽刚出头时落了场春雪,嫩绿缀在浅浅的白雪上,煞是可爱,写得进诗也能入得了画。

    文人墨客偏爱这样的时候,但对许多人而言,这时候实在让人恼火。

    这几日纯阳各处总能听见哀嚎声,不是刚长出的芽苗冻死了,便是种下的种子压根发不出苗。如于睿身侧的两位道童也在整日叹气,听闻是从西域得来的珍奇花卉冻掉了大半叶子,可惜得很。

    “老四!我仅剩的两颗苗啊!没了啊——”

    伴着三师兄突如其来的一声嚎叫,温十六笔尖一抖,画了三回的春芽破雪图又毁了。他搁下笔,略显粗暴地将纸揉成团扔到旁边,关了窗倒回到椅子上。

    初春于他而言过于寒冷,何况今年还下了小雪。暖炉里还有余炭,他便裹着厚毯懒得动弹,直直望着桌上瓷瓶中的桃枝出神。

    桃枝是叶雁托人送来的。与外头冻得恹恹的枝丫相反,它留了些叶子,有几个花苞已是将绽未绽,插在盛了水的瓶中,鲜嫩得像刚从树上折下来。

    随桃枝一同顺来的信上说,是用了万花谷某位先生新捣鼓出来的法子,让花枝能活得更久。没成想头次试就能成功,索性装匣子里给他也瞧上一瞧,保不齐还能算是他今年头回见到的桃花。

    送信的收了不少银钱,快马加鞭送至纯阳后看着收信的小道长当场开匣,本以为是什么稀罕宝物,谁料只有根树枝,顿时失了兴趣。

    许婉当时正巧路过,一看有事儿立马凑到温十六跟前。

    “小十六,谁寄来的呀?是不是小雁雁?”

    “我看看放了什么好东西……桃树枝?真是奇了,一路过来这么久,看着还挺新鲜的。底下还压着信啊,要不要师姐帮你念念?”

    温十六“啪”地合上匣子,抱着宝贝似的扭头就走。

    “嘿,还来脾气了。”许婉在他身后笑嘻嘻地道,“小师弟别走啊,想不想知道送桃花意味着什么呀?”

    不听不听,大师姐念经。温十六走得更快了。

    他与叶雁自初次见面后,年年都会互赠些物什。有时是见到新奇的就顺手买了来,有时是为了生辰或是节日特意挑的,久而久之,这样的往来倒成了他俩碰不了面时的乐趣。

    思及回礼,温十六瞥了眼桌上的纸团。

    此回作画被三番五次打断,失了良机,再想完成怕是等要到天荒地老,是断无法送出去了。雪下新芽的景色他也难得见到,本以为能给叶雁看看,可惜可惜。

    送不了画,能回些什么呢?信中提及那年送的小雀挂饰瘪了许多,捏过后很难再恢复原貌,且灰色的地儿也淡了,还起了不少毛刺。不如就去寻寻那年的摊主,问能否再做一个吧?

    “王老三,隔八百里外都能听见你那大嗓门了!不就死了两颗苗吗!”

    外头忽然又吵闹了起来。

    “什么‘不就死了两颗’,那是我和老四这几日悉心呵护的——”三师兄顿时拔高了声儿。

    “能长成两颗菜不?”许婉不屑地截断了三师兄的话,“也没见你俩天天守着,还不如十六屋里的树枝养得好。”

    “——大师姐,拔剑吧!”

    “得了得了,王栎给我把剑收回去,大师姐你也少说两句。”最善于应对这般场面的二师姐拦住了他们。

    两道剑气贴着他俩发丝飞过。等他们各自后退几步,二师姐施施然收剑入鞘,仿佛刚才无事发生,“师父还在后面呢。”

    “拦着作甚,我还想看他俩打起来会成什么样。”鸦青袍服的道人慢悠悠踱进院内,“皎月这两剑不错,能得为师的三分风姿。”

    二师姐直接无视了他,问道:“小师弟呢?”

    “屋里头呢。”

    “那除了则安便是都在了,栎儿回头告诉他。”师父道,“过两日,你们准备下江南,那边有场江湖武会快要开始了,虽说比不得名剑大会,但也能长长见识。”

    “不求你们能夺得头筹,好歹得名列前茅,否则别和人说是我徒弟。”他说着说着,话头就拐到了别处,“想为师当年参加名剑大会,若不是贪了那次转乾坤,必然是能赢……”

    又来了又来了。

    许婉与三师兄冰释前嫌,齐齐对着师父翻起了白眼。连缩在屋里的的温十六都将自己整个人罩进了厚毯中,着实嫌烦。

    “徒儿大了,不尊师了。”师父假惺惺地捏出了哀怨腔调,作势要拿帕子抹泪,转头就提着未出鞘的剑,敲向他的大徒弟和三徒弟。

    院内顿时鸡飞狗跳,一片嘈杂。温十六偷偷将窗子推开了道缝,正巧看见师父一脚踩上了三师兄刚刚为之惨叫的菜苗,这下真是想救也救不回来了。

    始终在边上捋剑穗的二师姐咽下嘴中糕点,叹了口气。

    几道剑光暴起,积雪的树枝整齐地割裂开来,掉了满地,而雪地上划出了道突兀的深深剑痕,却没溅出来半点泥土。三人身法了得,剑光刚至便各自散开,未伤到分毫,师父更是直接将剑气震散了去。

    “时老二你讲不讲规矩,伤着了怎么办!”许婉气极,急忙看身上衣裳有没有破了口子。

    “逆徒啊逆徒,为师终究是管不住你们了……”师父依旧假模假样地擦着眼角。

    “大师姐说笑了,若是这般程度便能伤到,那什么江湖大会也就不必去参加了,怪丢人的。”二师姐看着温顺,淡笑着道,“我忘问师父了,小十六今年刚有十岁,也要带着去?”

    温十六扒在窗沿,竖着耳朵生怕听漏。

    “咱们十六虽说年纪小了点,修的还是紫霞功,可几位师叔祖不也夸他天赋极佳吗?早些出去见识,比窝在院子里要强多了。”许婉说道。

    师父却像是才想到似的,愣了愣才回道:“啊,是啊,小十六也没以前那么弱不禁风了,就跟你们去看看,让他随便和同龄孩子切磋玩玩。”

    说着他凑到了许婉边上,“乖徒,你之前说的送桃花给十六的小姑娘,是在江南没错吧?”

    “是啊。”许婉一边心说原来如此,一边嘴上透露了更多事儿,“秀坊的小姑娘嘛,师父你又不是没见过,就他屋里头挂着的画像上那个。”

    “人小姑娘和我们十六可好了,年年这礼啊都不带断的。他那剑上挂着的剑穗,快掉色儿了都不乐意换,还不是因为那是小姑娘头次来纯阳送他的。”

    “这几年我也见过两回,小姑娘可爱伶俐,怪讨人喜欢的。”二师姐也来凑热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那边开了条缝的窗户。

    “就是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见着雁雁呢——”许婉拖长了音,也瞟着那窗户。

    窗户猛地关死了,还能听见椅子在地上划拉出的刺耳声响。

    温十六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塌上的被褥里。外头师父和两个师姐的怪笑声羞得他不得不落荒而逃,只想把自己锁屋里头,绝不踏出屋子半步。

    至于没有动静的三师兄,似乎还在为他那过早逝去的两颗菜苗而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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