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里,从玉皇办公室冲出来的具恋与匆匆跑来的朴中佶相望。

    他们走向彼此,脚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激起灵魂的战栗。

    一步,两步,他们终于站在了对方面前,这段路,他们走了四百年。

    具恋努力压下那股想哭的冲动,笑着问他:“你别来无恙吗?中佶。”

    朴中佶微笑,盖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如你所见。”

    他说:“我一直在等你。”

    具恋双眼微红,伸出手抵在他的唇边:“别说了,我知道,全都知道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惨淡经营的平静在某一刻毫无预兆地分崩离析,她忽然泣不成声。

    她说:“你该到人世去。”

    “人世里没有你。”

    朴中佶捧起她的脸,轻柔地拭去她的泪水。

    具恋举起手,上面红线缠绕,没有一条完整,她说:“红线早就断了,你看不见吗?”

    朴中佶覆上掌去,引着她将手掌按在自己的心口。

    “这是我的灵魂,上面刻着生生世世抹不去的伤痛。”

    具恋仓皇地道歉:“对不起……”

    他打断她:“伤痛可以跨越转世烙印在灵魂里,为什么爱不能?”

    他与她十指相扣:“如果断线不再将两个人相连,那就握紧彼此的手。”

    具恋看着他们交握的手掌。是啊,还有什么可怕的,现在牢牢握在她手里的,是她如假包换的爱人。

    这一世断片,朴中佶亲自执笔,以骨血续作,她凭什么不去争取一个结局。

    她抬起手拨弄他的头发:“为什么如此勇敢?”

    她的之间无意识地蹭过他的额心,温凉的触感惹得朴中佶心底震颤,他看着她的眼睛,眼影覆在上面那样相得益彰,这是他深爱的人。

    不是噩梦,不是虚影,她就在他面前,切切实实,完完整整。

    可万一是噩梦,万一是虚影……

    那股每次午夜梦醒升起的悔恨、无助、恐惧、委屈,再一次齐齐涌上了朴中佶的心头。

    具恋眼见他的脸色又苍白了一分,下一秒便被他紧紧抱住,他疯魔了一般逼迫,直至将她抵到墙边。

    他忽然吻下来。

    具恋后背抵在冰凉的大理石上,朴中佶居然没忘记伸出手护着她的后脑。他扣着她越吻越深入,像是在一遍遍确认她的存在,呼吸喷薄要了命般灼人。

    他将她摁在自己肩头,紧紧抱住她,把她圈在自己的身体中间,失而复得再也不愿意放手。

    具恋抚摸他的后背很久很久他才终于放松下来,毛茸茸的脑袋垂在具恋耳边,呼吸依然灼得具恋恐惧。

    他沉闷的声音擦着她的耳朵传进心里:“因为生不如死,不如勇敢一次。”

    他说着手臂又开始收紧,闷头细嗅她发尾的气息,近乎贪婪。

    ——不会有比失去你更坏的结局了。

    一天内接待三个不速之客让只想安安静静养花的玉皇身心俱疲。

    她看着眼前的朴中佶:“看来你已经想起了一切,不必担心,我会兑现我的承诺。”

    朴中佶道:“不,我有另外的请求。”

    “你还想要什么?”

    “抹去她前世自杀的罪孽,给她一个好身世。”

    玉皇给气笑了:“她是地狱出身的灵魂,你知道这样的罪犯想要一个好身世需要经历什么。”

    “我知道。”他说,“我会承担这一切。”

    “你想代她承担,那么她会同意吗?”

    “我自有办法。”

    轮回是一场表面公平的交易,每个人的来生都由前世的善恶标好了价码。积德行善的人来世富贵无忧,犯下大错的人生而饥寒困苦,人的每一世因为不同的选择善恶分营,轮回之后人间也便出现了三六九等。

    神说重生。即是了却前尘,焕然一新。

    可每个人又都背负着前世的善恶因果,所以生而参差。

    是给前世的交代,也是对今生的不公。

    所以阴间有了地狱,给人们以选择——在转生前接受地狱刀山业火的惩罚,便可以清算前世罪过,拥有真正干干净净的新生。

    具恋没有想到,朴中佶会以《使者责任保证书》要挟,代她去承受地狱的惩罚。

    那日仗着偏爱坚信他不会伤害自己与他签下《使者责任保证书》,终有一天自食恶果。

    更没想到她去找玉皇求情,玉皇却是一脸诧异。

    “《使者责任保证书》?他从没有向我提交过《使者责任保证书》,他倒是向我提过好几次废除这项制度。”玉皇看着她意有所指,“可能是怕某些人太过鲁莽和谁都胡乱签署协议吧。”

    玉皇忽然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他说的办法。”

    具恋握紧了拳头。

    朴中佶骗她。

    然而所有质问与怒火都在闯进地狱看到朴中佶那一刻烟消云散。

    上一世的罪孽和下一世的八苦都化作等价的刀锋烈火,在他身上留下看得见的痕迹。需要人们熬干一生去抗衡的苦楚在短短几天之内全部加诸在他的灵魂上,几乎将他熬得油尽灯枯。他西装笔挺跪在大殿正央,卸下了所有傲气,伤痕累累,全无血色。

    他抬起头看见她,居然还妄图挤出一个笑容。

    “你在我第一次引渡时就告诉我无论什么都不要私自作决定,可是你这次做决定根本没有告诉我。”具恋红着眼圈说,“我们之间是这样不平等。”

    朴中佶笑了,笑容牵动脸上的伤口——他终于在具恋身上看到了前世妻子牙尖嘴利的影子。

    “你忘了?是你先不遵守约定。”

    “我以为你不再介意我去危管组……”

    “我不介意。”朴中佶说,“但我介意你离开引渡组。你毕竟让我……失去了我最心爱的下属。”

    具恋被他绕得愧意上涌,半天才觉得哪里不对,终于想起自己来干嘛:“根本就没有《使者责任保证书》!”

    她的声音因为带了哭腔而显得格外委屈,朴中佶勉强露出个得逞的微笑:“反正现在来不及了。”

    具恋的眼泪落下来:“你总是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你总是为了我……”

    朴中佶打断她:“你还记不记得,引渡李相京那天,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具恋问:“你那天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对你说,我相信你能做好危管组的组长。”朴中佶说,“小恋,上一世是我没能保护好你,让你自杀离世,在不忘川行走了二百年。我不想你在走马灯最后的日子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度过。你危管组的组员很需要你,更多的灵魂等着你去拯救,去让更多人活到明天吧。”

    “可是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30年。”朴中佶说,“我相信这是最后的考验——这期间你别再来了,我不想让自己的娘子,看到我这样狼狈的样子。”

    “恋啊,”他微笑,“我很期待与你在明天相遇。”

    六个月后,崔俊雄“服役”期满,忘记走马灯的一切重新回到了阳世,就像他愣头愣脑闯进走马灯一样突然。

    危管组由项目小组晋升为正式部门,林隆求破格提拔为科长,暂时没有新的成员补充进来。

    李相京顺利通过了走马灯的考试,成为引渡组的使者。由于是替补朴中佶的空缺,李相京干得战战兢兢。

    公元2050年,具恋和林隆求接到了新的拯救任务,却不料在找到自杀者时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难得崔半半活到五十岁都没散尽身上那股傻气,他可能不像身负盛名的政商李相京,但他一定是李沅的儿子。

    他正苦口婆心地劝说她们的任务对象。

    具恋和林隆求对视一眼,眼看着自杀者通红的抑郁指数页面被崔俊雄给劝绿了。

    林隆求摇头:“这小子还真是在哪都抢我们生意啊……”

    “我刚才差点又把他提前带进走马灯。”具恋说。

    “都已经当了三十年组长还是这样鲁莽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具恋转身,在夜色里愣住。

    “……中佶。”

    林隆求后退一步:“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

    具恋和朴中佶望着彼此。

    “一切都结束了。”具恋说。

    “一切会重新开始。”朴中佶说。

    崔俊雄突然眯着老花眼看过来:“你们二位是谁啊?”

    朴中佶一掌挥过去,白光一闪,崔俊雄应声倒地。

    具恋看向摊在地上的崔俊雄:“他……”

    朴中佶走过来,捧过具恋的脸轻轻摩挲,他在她耳边说:“别管,等会就会醒了。”

    终于要结束了。

    因为年少的一时冲动永失所爱,他们用了将近半个世纪重新寻找彼此,期间这个国家曾内忧外患党争不断,曾战火纷飞备受欺凌,曾两相对峙四分五裂,曾飞速发展日新月异。他们在烽火里穿梭,在岁月里成长,终于强大到有能力保护彼此,不会再轻易将爱人弄丢。

    可是这相伴的二百年时光呢?

    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样东西。

    走马灯旧址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虽已经残破不堪,但无数灵魂的走马灯仍在回廊上旋转,那光华流转是许多人的来路,是许多人永不结束的前生。

    崔启相、河敏贞、李沅、林愈和、林隆求、没有名字的崔俊雄、曹晚植……每盏灯都在孜孜不倦地诉说着每个灵魂虽有遗憾但独一无二的珍贵一生。

    还有朴中佶和具恋。

    他们将二百年来的岁月做成走马灯挂上了长廊,在这个不会再有人踏足的地方永远燃烧,永远旋转。

    站在梯子上挂好灯后具恋一低头看到了正扶着梯子仰头看她的朴中佶,朴中佶向她伸出了手。

    手腕上的断线依然在风里招摇,醒目但不再刺眼,这一次,具恋握住了朴中佶的手。

    “你们互相提问,互相应答,互相折磨,互相陪伴了二百多年,也足够了,是时候开始新的人生了。”

    玉皇说。

    二十年后,一个七旬老人在哀乐声中安然离世。

    “崔俊雄,生于1989年8月27日4点32分。你的命由我们收了。”

    亡者崔俊雄听着这个声音无端觉得熟悉,一股被遗忘在深处的记忆突然回到脑海,他惊讶:“林代理!怎么是你?”

    “叫我林组长。”他掏出名片,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走马灯危机管理组组长:林隆求。】

    “你当上组长了?那具恋组长呢——不过你穿得这么隆重做什么?”

    林隆求抬手看了眼表:“快要来不及了,你也赶快换身衣服吧。”

    阳光正好,暖融融洒在草地上,气球挤在一起随风轻晃,小孩子绕着餐桌嬉闹追逐,宾主尽欢,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祝福的笑意。

    崔俊雄和林隆求坐在角落里,崔俊雄抱怨:“真是不甘心,只能这样远远看一眼。”

    林隆求剥了块喜糖塞他嘴里:“你至少还省了份子钱。”

    主角终于出场,具恋一袭婚纱搀着父亲款款走来,纯白的婚纱在阳光下几乎耀眼。她乌发漆黑,眼睑上覆着一层别致的红色眼影,美得惊心动魄,惹得在场人都屏住了呼吸。

    朴中佶西装革履,看着向自己走来的恋人,止不住笑意,眼里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他握住具恋的手。

    崔俊雄和林隆求清晰地看见,完完整整的红线在他们手腕上纠缠,难舍难分。

    主持人的声音随着音响回荡:“你是否愿意这个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爱她、尊重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的尽头?”

    回答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愿意。”

    欢呼声起,新郎和新娘在鲜花与掌声中拥吻。

    慈眉善目的玉皇错开一步挡住了影像,给排排坐的孩子们讲完了童话的结局。

    “因为这对恋人的勇敢抗争,红线重新续上,并且再也不会断开了。从此她们无论轮回几世都会找到对方,然后永远在一起,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门突然被敲响,李相京走进来。

    “你来晚了。”玉皇说。

    李相京摇头:“不,我有别的事情请求您。”

    “什么事?”

    “我要始终追逐朴中佶前辈的脚步。”李相京目光坚定地看着她。

    “好事。”玉皇说。

    “所以,”李相京说,“我以走马灯灵魂引渡管理组组长的身份向您提出请求,我要见我前世的妻子。”

    玉皇:“啊——!!”

    ……

    请问,你愿意嫁给身边这个人吗?由一根红线将你们彼此相连,无论轮回几世,都会重新找到对方,然后永远在一起。不论贫穷还是富贵,健康还是疾病,都握着彼此的手坚定地奔赴每一个明天。

    ——我愿意。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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