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66年。

    首尔大学。

    身穿高中生校服的少女拿着大包小包的零食正往回走,他好奇地打量,开放式大学总是遍布着形形色色的游人,这在她们高中可并不多见。

    就在这时,一辆单车从她正前方的转角处拐出来,骑车的少年头上扣着一个白色的头戴式耳机,也穿着一身制服,却不大分得出是哪个学校。

    具恋看着那个少年,心中不知怎地无端生出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她刚想仔细分辨个清楚,却见那辆单车车身一转,车尾碰到了一个路过的老人。

    老人踉跄一步摔倒在地,而少年浑然不觉,依旧向前行驶。

    具恋一下顾不上别的,一步跨到路中央拦在车前。

    少年被他吓了一跳,猛地刹住了车子,吱一声响过,车轮堪堪停在具恋跟前,少年取下耳机蹙眉看着她:“你不要命了吗?”

    他的目光与具恋相对,不知缘何也愣了一下。

    那人长得倒是好看,具恋想,五官端正精致,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贵气。

    可是具恋看着他价格不菲的装扮,眉心不由得皱起,她上前去:“撞了人却不说一句对不起,依您所看,有钱便可以这样傲慢吗?”

    她虽用敬语,但声音清脆不卑不亢。

    少年疑惑不解地看着她,终于后知后觉,他转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老人,赶忙将车子停在路边,跑过去将人扶起来。

    他一边检查一边关切地问:“老人家,您没事吧?”

    具恋从他的语气里还能听出几分自责,觉得这也不算是个太无可救药之人,便没有再继续责问他什么,一同着手去帮忙扶那个老人了。

    “我没事我没事。”崔俊雄从地上爬起来,颇狼狈地看了那少年一眼,还是忍不住抱怨,“你这年轻人骑那么快干什么?”

    少年满脸歉意:“实在抱歉,我赶着和队友去讨论辩论赛的题目。”

    具恋听见这句话挑了一下眉毛:“你也是来参加青辩赛的辩手?”

    少年微微诧异,打量着少女,点了一下头,问她:“你也是吗?”

    “行了,我没有什么大碍,你们既然都有正事,我就不耽误你们了,赶快去忙你们自己的事情吧。”崔俊雄见两人已经快要将自己遗忘,干脆摆摆手道。末了不忘加上一句,“年轻人骑车记得要小心一点。”

    反复确认了老人确实无碍,具恋和少年才各自离开。

    崔俊雄背起手看着他俩离开的相反两个方向,忽然看见一根红线闪动了一下,他再要仔细看,却什么也没有了。

    崔俊雄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喃喃自语:“眼睛花了不成?”

    *

    作为本届全国青少年辩论大赛的承办方和决赛场地,首尔大学公共教学楼一早就拉起了红色的横幅,同时为来自各个高中的辩手提供食物和住宿场所,具恋代表学校来这里参加高中组的总决赛。

    辩手的寝室内,一个少女正对镜坐着,专心致志地在眼睛上涂上红色的眼影,同学在一旁喊她:“大小姐,你别臭美了,明天就要上场,辩题和资料你都熟悉掌握了吗?”

    “不会有问题的。”具恋将眼影合上,最后照了照镜子,确保妆容完美无误,“我们都已经将辩题讨论了那么多次,所有要用到的数据和资料都已经在我的脑子里了。”

    “那我们的对手呢,你也都研究过了吗?”同学将一沓资料扔在她面前,指着其中一张道,“呐,这个人,你也研究过了吗?听说他可是很厉害的。”

    具恋捡起那张报名表,右上角的那张2寸免冠照上是一张熟悉的面容,少年五官分明鼻梁高挺,一身辩手标准的漆黑正装。

    具恋有些诧异:“他?”

    那少年印在照片上的面容称得上冷峻,故而虽是稚气未脱和这身衣服也正相宜。可是具恋看着那张照片,却忽然无端觉得他该是着宽袍戴墨笠,如朝鲜时期的画中人一般走出来。

    同学看具恋愣住,故意凑上来:“怎么样,帅吧?”

    “什么啊……”具恋迅速掩饰起自己的心思,故意装出不屑的样子,念那个少年的名字,“……朴中佶?”

    果然,名字也像,具恋想。

    同学仍旧一脸别有意味地看着她,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吗,还记得我们的辩题和持方吗?”

    “当然记得啊,一个深思熟路决定去自杀的人要/不要救嘛。”具恋道,“我们是反方不要呀。”

    那女孩子嘟嘟囔囔道:“这道辩题你一直都觉得要救,到了赛场上不会倒戈吧。”

    “础熙啊,”具恋捏了捏同学的脸,“你若这样伶牙俐齿,下次大可不必再报随队了,我将四辩让给你来打。”

    柳础熙被这话吓得缩了缩头:“你知道,我只是来辩论队里凑数的,嘿嘿。”

    具恋想了想,干脆一推椅子站起来:“既然对手那么厉害,那我们就都不要休息了,叫所有人都过来将攻防再讨论一遍吧。”

    同学拖着长音“啊——”了一声,欲哭无泪。

    *

    第二日,教学楼大礼堂准时开始了全国青辩赛的总决赛。

    双方共八位辩手一同走到台上,皆是一身笔挺的正装,他们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了双方辩手的自我介绍环节。

    观众台上座无虚席,看着辩手从正方一辩开始逐一站起,前三位都说完了姓名辩位和代表学院,所有人的目光随之落在最后一人身上。

    只见那少年整理衣服站起身,学校辩论队组团订购的并不完全合身的廉价正装居然也让他穿出贵气,他朗声开口,目光却落向相反持方坐在四辩位置上的具恋:“正方四辩朴中佶,携我方四位辩手问候主席及在场各位。”

    具恋同他对视一眼,看见他的眼神里毫无意外,显然对方也早就知道了他们会是本场比赛的对手。

    双方都介绍完毕,主席的声音在场上响起:“感谢双方辩手的介绍,本场比赛的辩题为‘一个深思熟虑决定去自杀的人要/不要救’,双方会根据辩题在场上进行怎样的精彩交锋呢?下面本场比赛正式开始,首先进入一辩立论环节,本环节由正方开始,时间为三分三十秒,有请——”

    正反双方经历了漫长的立论与质询,并没有对辩题的定义和判准产生什么太大的分歧,接着终于进入了交锋最为分明的双方四辩对辩环节。

    对辩同样由正方开始,朴中佶理了一下衣服站起来:“请问对方四辩,你有爱的人吗?”

    这并不算是一个发难的问题,甚至更像是该出现在盘问环节的问句,可是朴中佶问出这句话时正认真看着她,具恋鬼使神差,只回答了一句:“……有。”

    对辩讲究有来有回,故而对辩环节只回答不抛问是大忌,一旦错失先机很容易被对方压着打成单方面的质询,可这个问题作结又有点无从问起,待具恋回过神来,对面已经抛出了第二个问题:“那如果自杀者是你深爱的人,您方仍旧觉得可以做到眼睁睁看着她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他说话时始终看着自己,不知是出于礼貌、习惯,亦或者其他的什么原因,具恋和他对视的一瞬间,错觉看见他漆黑的瞳仁里仿佛隐藏着巨大的哀伤,只是她没有忘了自己的站在这里的任务,一抬眼睛条分缕析驳斥道:“人生于世对生命负责,若她明知我深爱她,深思熟虑后却还是决定要死,这不正是对生命不负责的表现吗?她自己都选择背弃了自己的灵魂,弃所爱的人于不顾,我又该如何去救她呢?”

    “有可能只是因为她的人生遇到了无解的死局。”朴中佶道,“但每个人都有山重水复觉得自己走入死路的时候,仅仅是因为一时的想不通觉得没有出路,便活该任由这样珍贵的生命陨落在柳暗花明之前吗?”

    具恋咄咄逼人:“杀人犯因不尊重他人的生命而受到惩罚,自杀者不尊重自己的生命则是更大的罪过,他们轻率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将无尽的哀痛留给活着的人。都是同样的罪过,您为什么觉得对自杀者就可以网开一面呢?”

    “因为我可以阻止这一切。”朴中佶眸色漆黑,声音字字清晰,“在自杀者成为杀害自己的罪犯之前,我可以阻止这一切,我和‘我’之间没有血海深仇和血债血偿,自杀者不该是杀害自己的凶手,他有可能缺少的只是几句安慰道的话而已。自杀者不是死者,若生和死之间尚有桥梁,我为何不能为其引路?”

    他始终冷静的语气说到最后忽然变得坚定,虽然还是那样冷冷的语调却隐约让人听出了激昂。若不是正在进行计时比赛,具恋估计台下这会已经响起了掌声,但她不会就此认输,转而问道:“那倘若就是面临一个彻底无解的绝境,我深思熟虑发现只好去死呢?”

    两人对峙了分秒,台下更显寂静无声,柳础熙在台下压低声音对同学道:“她又开始那套强盗打法了。”

    预设一个很极端的处境,是具恋在赛场上惯用的手段。

    果然见朴中佶微微蹙起眉道:“怎么会是彻底无解的绝境,这世上总有认识你的人值得……”

    倒计时已经临近尾声,具恋不等他说完,便逼问道:“那若世上再也无人记得和在意我呢?”

    台上一时静默,两人静静对视,不知过了多久,朴中佶突然轻轻开口:

    “那么你可以把名字告诉我。”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计时器长长响过一声,宣告本环节终于结束。

    具恋一愣,感觉的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不知是对辩太过激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看着对面装模作样穿着廉价正装的少年,只觉得这一刻,生命蓬勃而鲜活。

    后面便是盘问和小结,具恋和朴中佶在自由辩论环节又进行了几轮激烈的交锋,终于来到了最后的结辩环节。

    按照比赛规则正方先开后结,所以结辩环节由反方四辩具恋先开始。

    先结几乎没什么写稿的时间,具恋按照印象快速梳理了战场,最后道:“自杀也是杀人,每一个自杀者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都应该为爱的人想一想,为自己想一想,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皆是属于两个人,因为自己的苦痛便可以自私地了结缘分,让另一人承受双倍地苦痛艰难前行的行为是鲁莽且不该被原谅的。

    自杀者以为自己杀死的是过去,但实际上杀死的是未来。自己杀害自己,这是对自己灵魂的背弃,一个人一旦背弃了自己的灵魂,便是杀死了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不敬畏生命的人该由自己承担后果,所以我方坚持认为一个深思熟虑决定去自杀的人不要救。”

    具恋的陈词结束,轮到朴中佶,对方向主席轻轻点了一下头,整理了衣装站起身。

    具恋记得资料上说他打四辩的优势在对辩,朴中佶并不是一个善于总结陈词的辩手,她手心捏了一把汗,注视着朴中佶。

    提示音响过,朴中佶轻轻开口:“自杀不是结束,自杀是亲人苦痛的开始,自杀是一个错误,一个一旦发生就无法被修正的错误,即使这世上真有阴间或者轮回,想要逆转这个错误也一定会付出巨大且长久的代价。拯救自杀者是挽救这个错误唯一且最后的机会,我无法保证一定能够救他,但是我会告诉他,你仍有在这个世间活下去的理由。

    传说有缘分的两人之间由一根红线相连,除非这千丝万缕的红线全部断开,否则这人世一定有你留下的理由。

    一定有人曾爱过你,一定有人仍爱着你,一定还会有人爱上你。

    自杀者不是你的名字,这世间会有人反复呼喊、也会有人想要知道你的姓名。

    一个深思熟虑决定去自杀的人依然要救,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还有明天。”

    正方四辩最后一个字落下,宣告整场比赛彻底结束,憋了许久的观众席终于一呼而起,掌声雷鸣。

    评委离席去讨论分票结果,观众和选手之间自由提问。

    杂乱的礼堂,具恋站起身穿过中间的主席台,走到朴中佶跟前。

    朴中佶整理衣服站起身。

    具恋看着他微笑:“刚刚的表现很精彩。”

    朴中佶这才清晰地看到她眼睛上的薄红,不知为何心跳漏跳了一拍,他居然紧张地喉结一滚:“你也是。”

    具恋笑得两眼弯弯:“首尔大学真美啊,你觉得呢?”

    朴中佶半晌才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却只说得出一句:“……是。”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女孩伸出手:“具恋。”

    男孩回握住他:“朴中佶。”

    具恋说:“明年见 ,朴中佶。”

    观众席上,有一行真正西装革履的人站起身来,他们的西装是真正地得体精致价值不菲,只不过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们。

    为首的男子带着身后的一行年轻人穿过人群,轻声念道:“今吾生之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论其贵贱,爵为天子,不足以比焉;论其轻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论其安危,一曙失之,终身不复得【注】——为何要加入危管组,这是对你们来说最好的一课……”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林隆求掏出来看了一眼,果然又是通红的页面。

    他将手机放回口袋,大步朝外面走去:

    “走马灯引渡管理组的新一批阴间使者,开始你们的引渡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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