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核换了粗麻短衣,在充斥着三教九流的夜市里,随手找了一家街尾的酒屋,坐在门店柜台前要了一壶冷酒和一盘毛豆。可真要举杯喝酒,火核几次抬臂,都打颤地放回桌面。

    一个女人摸了上来,还没碰上火核的肩膀就被抵住,女人愣神,随即笑吟吟地说:“客人,我来陪你喝一杯吧。”抵住她的扫帚柄施加点力,就将她拨到一旁,女人脸色立刻变了,再次扬起笑脸,转身投入下一个客人怀里。

    带着笠帽的僧侣搂住她,扶住对方的腰说:“你要愿意免费陪我一夜,我就请你喝酒。”

    女人气得脸都要歪了,扯着襟口,站起来骂道:“没钱喝什么酒。不知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她边走边拍着身上的衣服,“真是晦气,碰到两个穷鬼。”

    僧侣被骂了也不生气,好脾气地笑笑。火核将酒壶推过去,僧侣不推辞,说了声谢谢,两个人像是就此有了交情,聊起天来。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人很多,很热闹。”

    火核剥毛豆吃了,只抬眸一眼就将僧侣风尘仆仆的装扮打量一遍,随口道:“你是游历各地的旅僧么,应该有更热闹的地方吧。”

    “不错。”

    一个是苦行游历,一个是奔波任务,僧侣说了曾经的去过的几个地方,不成想火核都去过,都能附和几句。见僧侣很好奇,火核将扫帚扔到一旁,举起大拇指指着自己,说:“忍者。”他没有看到僧侣脸上的憎恶和畏惧,不由心生好感,打起精神好奇地打量他。

    僧侣双手合十,学火核的语气:“和尚。”

    饱经风霜的面容忽而展颜一笑,僧侣说:“众生平等嘛,吃酒,吃酒。”忽而酒屋内厅传来了惊呼,刚才的女人在肆意地笑,随后搂住她、狠狠亲她一口的酒客豪迈地宣布,所有客人的账单都包了。

    大家都欢呼起来。

    僧侣朝老板喊道:“再来三壶温酒!”他随声附和感谢财大气粗的酒客,见店老板笑得合不拢嘴,忙问原因,原先老板还爱答不理,此刻也肯朝大家解释,说那酒客是外地商人,刚做了笔大生意,这才愿意请众人喝酒。

    “依我看,是被那位姑娘哄得吧,这位忍者先生要不要也添点——哎?”僧侣转过头,却发现同桌的火核不知何时离开了,座位上还留着吃酒付账的几个铜板。僧侣摇摇头,将火核留下的钱收到袖口里,又把毛豆盘子拖到面前,朝外看去:“还是个正派忍者吗,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不远处,挂着“赌”的帘子被里面刷地掀起。

    “我说啊,桃华,不要总是跟着我。”

    那青年颇有狼狈逃走的架势:“就玩两把而已。快过年了,一年里我也就这会儿有空啊。”

    桃华说:“扉间大人嘱托我跟紧您,酒色财气,都是害人的东西。”

    柱间苦着脸说:“小赌怡情,里面的气氛可真不错,难道也是坏东西吗。再说,我赌运还不错,才不会输到衣服都没了。”他见桃华不为所动,夸张地叹口气,有些讨好地说,“好不容易等他不在,我才偷偷过来的……要不让我再玩两把?两把玩后绝对不玩了。”

    桃华毫不动摇:“我会把您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扉间大人。”

    柱间抓狂地揉着脑袋,高大的个头此刻像个抓耳挠腮的孩子,突然遥遥一指赌场外的街尽头,桃华眼睛都不眨,冷冷地说:“这招已经用过两遍了。”

    柱间无言以对,只好垂头丧气地朝前走去,还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眼赌场:“你这家伙可真是不解风情,赌博的奥妙就在于无法确定的偶然嘛。再说这家不出老千,算是业内良心的代表呢。”

    桃华的声音远去:“您可真是会说笑。”

    刚才柱间指的方向里走出火核,火核拎着酒壶,滴酒未沾,却仿若喝醉了般,踉跄走了几步,忽而将酒壶随手扔到路边乞讨的老人怀中。

    “无法确定的偶然……是么,”火核自言自语,“可是突然有人将偶然变成必然,是我听错了,还是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宿命组成的?”

    心情无法平静,无法正常思考,该怎么办……火核默默问自己。

    他的生活一直很有规律。

    自小就属于族里的天才行列,训练,成长,杀人,成就名声……树立威信,维系关系,按部就班地结婚,按照预期有了孩子。或许还无法决定死亡,但在这二十多年里,他的生活总是在有条不紊继续。

    他不喜欢任何破坏自己有节奏的生活的东西,他凭借着多年的经验,很快察觉必须做点熟悉的事情好让自己回到正轨,才能平静下来。

    火核想要立刻回家,打开储藏室将所有的武器都摆出来,细细打磨一番,但是此刻……他站在阴沟般的贫民窟里,望着一条街之隔的繁闹街。火之国最大的都城里,这里是昼夜喧呼,灯火不绝的销金窟,妓女、掮客、浪人……只要有钱,在这里什么都能得到。

    它可以是年祭时烟火不断的繁华,也可以是金钱和欲望,吞掉无数性命的沼泽。

    但从未在这一刻变得陌生。

    不行,一定要让它步回正轨。

    火核接了加急的任务,血液和收割生命很快让他的脑袋恢复冷静。杀完人后应雇主要求,将尸体处理完毕,乱葬岗里和他作伴的,唯有刨尸的野狗和乌鸦,风声好像是有人在哭诉说听不懂的冤情。

    头顶上的月光像是刺痛了火核的双眼,让他忍不住捂住脸,等他再次抬头,不由失笑。

    一切都不同了,哪怕他杀再多人,也再回不去了。

    “原来是这样……”

    直到此刻他明白了,椿为什么会把项链交给真一,因为她看到了真一的死。

    他回过头望着庄严神圣的神殿方向,不由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她的能力——”

    不仅仅是替命。

    “是预见啊。”

    火核终于明白自己接手了一个怎样的烫手山芋。

    他看到的噩梦,不仅仅是参合了椿的所思所想,那些不认识的族人,也都是确确实实是真的宇智波。

    梦魇仍在继续。

    全部是未来的宇智波族人。

    在不知怎样的未来里,他们会遭遇的死亡,是真的无法改变的宿命,还是椿给自己带来的惩罚?

    火核成为了战场上唯一的幸存者,在这片尸海还没有恢复的时候,他选中了一个方向拼命地奔跑,终于逃出群山,来到一片深山里突兀出现的宫殿。

    他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看到了在空地上玩耍的真一,以及终于看到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椿。

    他疲惫地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来,一同和她望着真一捧着藤球,几个面貌模糊的孩子们跟在真一身后,吵吵嚷嚷,很是欢闹。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的存在。”火核说。

    “啊,没想到你不是笨蛋。”椿轻轻地感叹道。

    他得到了椿一年以来第一次的开口,她的声音很冷,有一种令人瞬间火起的冲动。火核转过头望着她的侧脸,但同时她长得很好,这种漂亮很能让人原谅她的语气和玩弄别人的恶劣行径。

    椿侧着白皙的脸上有隐隐的红晕,眼神却很清幽,和神殿里常年修身养性的神官很是相似,但沾染了更多人间气息。她身上集中着矛盾,而这种矛盾气息是他从来未在织身上看见过的。

    如此恶劣,冷淡,目空无人……但同时拥有着一丝被埋在深处的深情和善意。

    尤其是她望着真一的时候。

    火核四肢脱力般地微微抽搐,两手垂在身边,低着声音怕惊扰到不远处的真一:“椿,如果你有什么需求,对我直说,我会尽我可能地满足你。”

    你不需要这么用噩梦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椿斜眼瞥了他,此刻她穿着神殿里的神使便服,一袭雪白绸缎,上面布满了同样颜色的白纹,自从她的师父以一己之力得到大名受封的神官之职后,很多女孩也得以脱离巫女,迈入更高级的进修行列,神殿之中总是能看见她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

    火核顺着椿的目光看到了远处神殿刚走过去的神使们。

    祥和的神殿的天空上,却拥有着一片血红似的火烧云,地面却亮堂地宛如白昼。

    “这不是你的幻境,这是你对记忆杂糅着未来看到的场景,也就是说,我一直以来面对的信刀的不同死法,都是你看到的不同人的死亡拼接而成。而后来我为了脱离那块地方,那里死掉的宇智波则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椿,去打听你的过去并不难,谁让你是那里的传奇,哪怕十几年过去,都不曾有一个能超越你的存在。你的师父一直仍然挂记着你。”

    所有的梦境轰然倒塌。

    火核睁开眼,一片漆黑之中,椿正在他的上方,拿着一片瓷器碎片抵住他脆弱的脖子,火核握住她的手,梦境里的他无法对抗椿,几乎无法走出椿专门设立下的结界,然而现实之中,他不紧不慢地推开她,将她重新塞回被窝,又把两人身旁的真一的被子按了按,孩子软乎乎的呼吸随着转动身体而微微发生着变化。

    火核说:“现在是睡觉时间,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椿却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丢开了瓷碗碎片,将身体转过去面朝真一,背对着火核:“你今天没有杀掉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火核闭上了眼睛,无论如何,终于可以睡上安稳的一觉了。

    火核给阿初一家结算了工钱,为了打发人,还专门给了他家一袋粟米一袋稻谷,一提野猪肉、一罐麦芽糖和一罐粗盐。

    这天火核回到家,发现椿毫不避讳地教导着真一她那一套关于人心复杂的理论。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避开自己,火核觉得这也许是个好现象。

    但很快他发现不是。

    真一对此椿的加餐教学很感新鲜,趴在被窝的枕头上,津津有味地托着下巴,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充满了对椿的崇拜。

    而这种崇拜孺慕的神情以往都是朝着自己的。

    火核坐在门口静静听了一会儿,几次忍下打断的冲动,却不得不承认她看人却是有毒辣一套,剖析人心险恶和恶劣本质,虽然使当事人倍感被揭穿的羞耻,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不错。

    “……你的爸爸是一个地地道道虚伪者,雇佣阿初一家过来干活,原本结算工钱,按规矩办事就好。他却偏偏送了一份大礼,将人开开心心地送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真一想了想,偏了偏脑袋:“因为他心疼阿初一家过得不太好,我知道阿初到现在还没有开眼,他爸爸和他爷爷都死了,家里的妈妈和奶奶都不愿意他出去接任务。大家都瞧不起他,只有爸爸愿意让他来帮忙干活。”

    “那为什么又要打发他呢?”

    “因为我已经大好了。爸爸这段时间给我花的钱很多,不能再浪费钱了。再加上我的伤势好太快,怕引人注意,爸爸才让阿初回家去。”

    椿补充道:“第三为了避免阿初说些不该说的,专门还多付钱,送东西。”

    “这是为了感激他们在我不在家的时候照顾你们!”火核忍不住插嘴道,并认为椿不说话的时候更让人喜欢。

    “爸爸!”真一抬高了声音叫道。

    椿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火核就感觉从脚后跟一阵凉意和酥麻窜到了后脑勺为止,她继续说:“这些都是表面的,你站在阿初的角度上,你知道阿初是怎么看你父亲的么?”

    真一很努力地想了想,极力想要跟上她的思路:“感激?”

    “不,”椿说,“他家在族里一直帮别人浣洗衣物和做杂务,处在食物链的最底层。你父亲选择他家来干活,早就有看中他们不会乱说话,埋头干活的能力,这类人只要能抓住机会,他们就会拼命做到别人最满意的程度,察言观色和识趣是他们必备的基本能力。”

    真一歪歪脑袋。

    “同时,他们视若别人的援手为救命稻草,刚开始是充满感激之心,虔诚之心的。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他们就会习惯自己得到的一切。他们会将别人的善举当作理所当然,继而认为自己此刻所做的,不过是付出了劳动得到应有的回报。他们麻木地过着以前的生活,就会麻木习惯现在。如果有一天有人把这些拿回去——”

    她的眼里充满着看尽世间丑陋万物本质的了然:“他们就会愤恨曾经施予援手的人,你的好父亲就是基于害怕别人恩将仇报,才会这么做。貌似他总是在吃亏,却总是做到尽善尽美,哪怕他的孩子,他也要戴着这种面面俱到的面具示人。”

    “椿。”火核说。

    椿毫不客气地说:“那咱们就来好好说说吧,你父亲原本可以先救下你,避免你受到这么重的伤,他又为什么不先救你呢。”

    真一看向火核,火核喉咙发紧,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望着椿,甚至有点想求她。

    椿恶意满满地露出笑容,比原本面无表情的冷漠表情要生动不少,但是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恶劣的人,也从来没见过会将人性之恶撕开来给别人看。

    她……在报复昨夜的经历么。

    火核认真地看向真一:“抱歉,真一,我误判了形势……你……她说的没错,我在家里是你的父亲,而在外则是队伍中的领头,泉奈让我们去支援,我必须一视同仁地对待每一个成员,我,对不起,我没有第一时间选择你,去救了最近的族人。”

    真一瞪大了眼睛,那双依旧清澈到未脱离稚气的眼神让他无从招架——火核做好从孩子眼里看到失望和不解,然而,真一垂下头,再抬起来是令他震撼的坚定信念,才五岁的真一朝椿摇摇头,又看向火核:“我能理解爸爸的做法,当时濑户叔叔被六个人包围,原本比我面对的两个敌人更加凶险。爸爸在家里是我一个人的爸爸,但是在外面,你是所有人的希望。”

    椿看真一许久,转过身去:“我要休息。”

    外面天已大亮,真一却乖巧地从被窝里慢慢爬出来,用着几倍以往的时间慢慢挪到门口,拉起火核的大手,退出了卧室,走出之前还提醒门缝里有个石子,会让推门发出声响。

    真一皱起眉头,似乎扯到伤口了,火核只得在他希冀的眼神下捡起石子。

    火核有点心酸,真一动作很轻柔又熟练,这可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训练出来的。可见真一在自己没看见的时候,早就成为了椿屁股后头的小跟班。

    火核在走廊蹲下来,平视着真一,真一却大人般地开始说教:“爸爸,母亲身体不好,你该让让她,她不是总这样的……嗯……说话刻薄的。”

    “你,”火核停顿了一会儿,“你叫她母亲?”

    “我叫她母亲不对吗?”

    “她应声了么?”火核轻声说。

    “虽然母亲没有回应,”真一说,“但我能感觉到她其实也很喜欢我的。”

    人生的错觉很多,火核觉得应该让真一知道,成年人世界里的口是心非有时候不是这样子理解的。

    真一捂住胸口闷咳了几声,成功制止了火核想要反驳的念头,他将孩子轻柔抱起来,放在外廊下晒着晨时的阳光:“你睡得够久了,从今天起适应下正常的作息好吗?”

    真一懂事地点点头。

    火核不知道要不要问出来,真一已经考虑着家里的开销:“那个……家里还有存款吗?爸爸,是我连累你了。我以后一定会努力把损失赚回来的。”

    火核摇头,揉揉他的小脑袋:“家里还有很多,”见真一不相信,连忙拿来藏在橱柜最下层的储钱罐,让他看到里面重新装满的钱币,真一这才开怀地笑了。

    火核不禁心里松口气,不过椿说得没错,为了让大家不知道自家真正的钱财数额,也不知道真一的身体现况,他必须装作劳心劳累的假象,以免努力保护的家受到危险。

    他无比感慨地想着,有椿在的话,就更难糊弄孩子了。

    那夜已静变得模糊,火核却清楚真的一切都变了。

    自从看到真一差点死掉,他才得以醒悟,只有真一活着,才是存在的意义。

    既然如此,其他人的生死,所谓的未来,所谓的宿命,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火核终于通过椿认识到自己,律己的生活节奏,按部就班的生活轨道,不过是将自己与真一,和众人划出一条永不互犯的界限。

    他戴上面具很久了,久到自己都相信那条界限不存在。

    而如今,他无比地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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