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林常青，并不能太显四季更替。
春雷之时，这里的寒冷还未散去，不知何时，浓墨的绿已经被浅嫩取代，族地忽而一夜焕然一新，已被温煦的暖意包围。
然而有一个地方例外。
墓地。
哪怕此处阳光笼罩，暖风吹拂，只承托气氛更加瑟瑟萧条，阴森难待。
守墓的老人拄着拐杖，小声和火核说话，老人家早起时，发现外面已经有人来了。
“这孩子没赶上福沢的下葬，瞧样子，是站了半宿。”
火核望那人背影，除了雉还有谁。只见她身着黑衣，散着发，站在不远处的新土覆盖的墓地边。
“我知道了。”
火核走到她身边，短短几日不见，雉飞速消瘦的憔悴模样让旁人都感到心惊。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受罚，还有手刃浅井付出的代价——浅井一定没有束手就擒，雉原先只是一侧肩膀受伤，如今绷带还从袖口探出，缠绕上整只手。
加上精神上大起大落，雉能强撑过来，毅力可想而知多么强悍。
过了年，她也才十三岁，真是让人不禁心生敬佩，感慨后生可畏啊。
火核亲眼目睹一个天才的成长。
火核在她旁边站定，侧头打量。
雉脸色青白，和冷漠到极致的表情相称的，是眼下浓深的黑眼圈。雉从墓碑上的名字挪开视线，落在火核脸上，那空洞的视线焦点似乎并没有驻留他身上。
“去你家两次，你都不在，果然你在这里。”火核将遗物都递过去，雉却没有接，摊开右手，露出一块碎银，她一点不需要，反而让守墓者把福沢所有的遗物随葬。
“人都不在了，留下也没有什么用，”她冷漠地说。
连睹物思人也不要了么。
火核确认道：“真的不需要么？”
雉举起左手，不灵活的左臂打颤，仍然指着林地的另一边空旷地带，那里有很多土包，却没有墓碑，和这边精心打理形成了显著的差别：“弘族老觉得丢人，连墓碑也不竖，他们以为有个墓碑、祭祀牌位就能区分人的高贵和等级，在我眼里，其实并没有区别。”
她看着那片野坟，继续说道：“不用多久，那里的野草就会覆盖浅井的墓，再过几年，连浅井这个名字都不会有人记得了。我死的话，我宁愿不被人打扰。至于祈求先人庇护？”她冷笑一声，“——死了还能庇护别人什么呢。”
雉移开视线，落回火核身上，淡淡道：“我们之间两清了。”
火核点点头：“自然是这样。”
离开大名府前，火核私下找到雉，希望她能做到两件事。第一件事是针对早羽，好让火核顺其自然，把他带回来。第二是帮助雉报仇，代价是不杀拓彦。
但是当初雉拒绝第二个条件。
然而万物运转，似乎自有它因果循环道理，雉无法亲自报仇，在于她盲目的自信和倔强的性格，却是兜兜转转仍在火核的计划中，达成了报仇的愿望。
好在雉也遵守诺言，放拓彦一命。
火核接过她手心的银子，等会转交给守墓者：“仇不能成为人生的目标。雉，事已至此，我希望你能找到另一个能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信念。”
就像拓彦，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暖风吹过，火核闻到了药的苦香和浓重的血腥味。
雉退后两步，朝火核浅浅鞠躬，长发盖住了模糊的面容。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帮忙收敛遗体。”她直起身子，面无表情说出最狠的话，“不过，从今以后，你最好小心点，若是把柄落在我手里，我绝不会手软。毕竟，今后我们的立场不一样了。”
火核没有说话。
他默默地目送雉离开，走向那片野坟，站在属于浅井的土包前。
站了片刻后，他找到新挖出来的小土坑，濑户抱着白布裹着的尸体来了。
濑户和火核情况很相似，他们都有一个早逝的妻子，只是濑户三岁的小女儿没能熬过痉咳，因为孩子属于早夭，不能和其他族人一起下葬，只能和她的母亲葬在一起。
濑户没有哭泣，蹲在亲自埋好的土包前放上一束花，只是发呆了很久。火核默默陪着他，直到正午时分，濑户才站起来，摇晃了两下身体，朝他强笑：“耽误你启程了。”
“你明知道我不会这么想，”火核拍拍濑户肩膀，看出他心事重重，“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说。”
濑户张嘴，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摇摇头，向火核道谢能抽空陪他。
火核这次离开族地，计划耗时两个月，回来只需要三天，剩下的时间都是护送雇主回风之国的楼兰。
一路极其风顺。就在途径川之国时，雇主认为没必要再让如此昂贵的忍者保护安全，中止了任务，又因火核没有出力——没有杀人——只愿意支付佣金的四分之一。
真要计较，这样算是没有错，雇主原本心存不满想要赖账，也因火核爽快的同意而交付违约金。
川之国水泽丰润，山脉连绵起伏，比火之国更南，虽然面积只有火之国七分之一，人口却有其一半，其中绝大原因，在于很多风之国的人都来这里讨生活。
人多易乱。
风之国和川之国边界长期冲突不断，除了人口争夺，还有地界纷争和水资源抢占。近年来本土人十分敏感，排斥外来人，就是原本接纳风之国移民的政策也被国人屡屡抗议，时常能在大街上看到自发游行的民众抗议喊口号。
火核白净的模样太显眼了，在进川之国前就变了装，既然任务中止，他打算休整一天，明早回去。
每个国家风土人情都不同，但遍布全大陆的地下黑市都是一个样子，火核专门接了几个钱多的脏活，帮赌场老板讨债，或者替人贩子抓捕逃走的货物……半天下来，就收获丰盛。
至少回去的时候，可以弥补这次损失吧。
他抓住一只伸向自己腰部的小手，那手像泥鳅一样，从火核的掌心溜走。火核吃了一惊，只见一个矮个子、约莫不到十岁的扒手钻进游行的人群，扭头还做了个鬼脸。
火核摸了一手的油，不过好在警惕，没被摸走了钱袋。
真是不能大意，火核差点阴沟里翻船，传出去都会被人笑话的。
他掏出擦刀的布，一边擦手，一边朝着人群反方向走去，路过走街卖货的货郎时，被他身上挂着的箱子吸引了注意力，火核指着箱上面的耳环，学着当地人的口音问价钱。
火核突然扭头，先感受到了脚下的动静，下一秒，旅馆方向传来了爆炸的声音。
“便宜点卖您！”货郎丝毫不在乎那动静，连忙拦住火核，试图继续推销。
“不用了。”火核摆脱他，加快步伐，穿过一条人少的小巷时，前面落下了一个蒙面的男人。
火核余光扫过后面也出现了人。
前一，后二。
“久仰，宇智波，”那人露出一双眼白很多的丹凤眼，巷子两旁是高耸的房屋，巷子此刻都在阴影里，而他脚下的影子更深，定眼一看，仿佛是在沸腾，如同一团纠缠的藤蔓扭曲着，“既然你的任务中止，就不要阻碍我们了。”
火核抽出背后的刀，了然地说：“奈良。”
奈良稍点头，双拳上下相叠，随时准备发动攻击：“虽然很难困住你，但试一下也是可以的。你的雇主自找死路，以为到了这里万事大吉，这正是我们的计划之一。抱歉，要他命的人太多了。”
火核抬头看去，屋顶还有两人掠阵，本该三人组合的猪鹿蝶多出了两个人。
火核的心往下沉。
“看来我还得感谢你们让我安全到这里。”他语气随意道。
“对付宇智波，再谨慎也不为过。”
双方你来我往交涉一番，火核退让一步，奈良也松了口气，承诺只要火核离开，他们也会放弃攻击。
这并不是在火之国，最重要的，还是火核太难缠了，他们上次被迫和宇智波合作，亲眼目睹羽衣灭族，也着重注意到像火核这样的实力派忍者。说实话，如果不是得罪不起发布任务的委托者，奈良着实不想和宇智波对上。
火核转身原路返回，两名忍者闪身，给他让路。
回不去旅馆，火核索性去找刚才的货郎，买下耳环，又买了些干粮，一路往城外走去。
他等到一队商队出来，摸了上去。
车队行驶到一处私人庄子，被看管的货物们轮流下来休息，却见看管他们的人贩子倒了一片，而马车前，一个男人站在那里，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
有人惊呼出声，再定眼一看，男人如同凭空出现般，又离奇地消失了。
“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啊。”有人催促。
“不要去——他们会发现的，会打死你的。”
“我不是自愿的！”
“可你又能去哪里呢，至少他们会给你一个住的地方，说不定你会被卖到一个好人家。”
众人很快有了分歧，在唾手可得的自由面前，一部分人选择逃跑，一部分则自愿留下。
火核收起写轮眼，叹口气，往下看这乱糟糟场景。
仓惶之下，逃跑的人既不驾车离开，也不搜刮这里可用的物资，很快就会被追回去。他认命地暗中护送，直到这些被贩卖的人终于到达下一座人口众多的城市，才离开。
火核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也许，在这种人心不古的世道下，自由不一定是个好东西。
回到火之国的旅程很快。
火核途径一条宽河，不同于宽阔平坦的离根川和分支纵横的南贺川，这条宽河来自雨之国，由于上游降雨充沛，下游就会吸引人口聚集，附近就有这样的一个村庄，他们建立了很多水车，利用河水来进行耕作灌水和维持磨坊运转。
水流冲击过强，带来大量的肥沃泥沙堆积的同时，也会让河床抬高，容易溃堤，宇智波接过数年的清理淤积沙泥的任务。然而这两年，火核许久没有听到这边的消息，打算顺道过来看看。
他站在已经变道的河边，目光所到之处，一片平坦。
褐色的沙泥和一簇簇茂密的水生植被水划分一块块，仿佛是孤独的小岛，水鸟和野鸭随处可见，但是不见了原本富饶的村子。
如果是普通人进去，可能就要随时陷入淤泥或者跌入深不可测的水潭，火核如履平地，走了一会儿，找到了水面上露出尖角的屋顶，又在芦苇丛边的野鸭窝旁，发现了被冲刷上来的人骨。
往深处再走些，发现了更多残垣。不同的是，还有新鲜残骸，是最近几个月形成的。
有些是被野兽抓咬致死的，也有人为抛尸的。
他回头望去，宽河已经分出竖支，延绵数公里都变成了蕴含着吞噬生命的凶险湿地。
“啊，你说的是那个村子呀，”老人给讨水的火核舀了一瓢井水。
“早没了。那可是闻名的富贵村，多少女人都愿意嫁到那里——然后就砰，老大一声响啊，都没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片海呢，直到现在，还有人去那里探险呢，据说里面藏了很多宝贝。”
“总还有人活着罢，难道一个逃出来也没有么？”
老人唏嘘道：“谁知道呢，反正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这个……找到了，”竹内翻出册子，“高木负责的调查，已经存档了。”
火核细细看着总结分析。
原来宇智波负责该村常年任务，几年前村子没有继续向外发布任务，宇智波派了高木前往调查，看看该村是否委托了其他忍族。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春汛溃堤凶险，村民不及逃跑，连同整个村子都被淹了，属于天灾。
“其实也有我们的一部分原因吧，”竹内挠挠脸，指着岐阜的批阅备注，最后还有斑大人的签名，凑近了小声说，“村民觉得我们提出的佣金过高，决定自己清理河道，但是哪能和我们比啊，所以死了不少年轻男人。”
所以既丧失了不少青壮年，又没办法清理河道，还舍不得离开故土，被大自然全灭了。
“普通人做不了的活，我们来做，”火核反而说，“我们轻而易举，所以我们不该提出应有的报酬吗？”
竹内想了想，迟疑地说：“这么说也对，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火核提醒他，既然已经管理任务发布，就不能对国内行情变动不关注。
如果他知道火之国如今的铁器售价如何，知道铁计廖拟定的售价比普通市场上要高出四层，而今年的盐又被海边商人私自涨价，结合黑市水涨船高的价格波动，就不会觉得任务佣金高了。
况且宇智波搜集的情报中，还包括调查其他忍族颁布的佣金价目，为了在火之国占得一席之地，宇智波在明面上的定价不会太过分。
火核点点桌面：“既不能太过便宜，让其他忍族认为我们在打压市场，恶意竞争，也不能虚高，让雇主流失，转而向其他忍族下任务。而价钱其他方面的事情，还要根据大名府最大市场贸易的米粮布铁的成交价，并且和据点每季度审核的任务数量交叉对比，进行调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决定的呢。”
竹内恍然大悟：“也就是说，野井哥还要做这么多事情啊。”
“一个人哪能办这么多事，”火核都忍不住敲他脑袋了，“泉奈大人和斑大人，还有族老也会定期去大名府，野井怎么能说定价格。”
况且，协商大宗任务的佣金会和贵族和官员打交道，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
最重要的是，大额佣金的任务都是贵族富商下达，如果价格实惠，反而会让他们觉得太过低廉，不够彰显身份，也会让其他同行看低宇智波，从而趁火打劫，打压宇智波。
里面的门道深着呢。
这小子，已经在族内待得傻了，一定得好好带出去见见市面。
春季和夏季也是繁忙的时节。
温度回暖，人也活跃起来，城镇之间的来往交通和各国互通商渠恢复繁忙，火核接了好几单押送货物和充当保镖护人的任务，杀人越货的事情也干了两起，其中一件还有泉奈亲自过来解释。
“最近新贵美作突起，山口也只能暂避锋芒，这家富商没有看好形势，交给美作的上供比给山口的少了一些，这也没什么。”
泉奈补充了一句，据点已经推了几次未果：“事情要命之处，在于被山口拿来在宴会上取笑美作，美作咽不下这口气，这才发布任务。我知道你不想做，只是人家专门指定宇智波。”
其实是不能拒绝美作背后的贵族势力吧。
火核表示知道了，准备动身，提醒道：“这可不是小事，目标在火之国也不是无名之辈，背后还有商会组织——”
泉奈很清楚这次任务的影响：“我跟你一起去。”
泉奈并不直接参与行动，他转道先去大名府，找到商会，主动向会长提供了打折的任务优惠卷，并提供三次中低级任务的免费服务。
这个上门示弱的时间点选得恰当，目标此时并不在大名府，商会也有和贵族、官员的关系网，但此时才知道火核已经去暗杀目标了，已然鞭长莫及，事成定局，且顾及美作身后的势力，只能咽下这口气。
泉奈亲自过来解释，态度端正，谦虚有礼，会长面上说说笑笑，直言感同身受宇智波的难处，还客气地将人送出去。
一个月后，该商会使用了优惠卷，又陆续下发任务，捡起继续和宇智波的合作，为此泉奈还专门负责了一次任务，确保商会不会迁怒，这才放心下来。
然而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泉奈点亮一盏油灯，窗外传来雅雅示意安全的喵叫，他轻声说：“武田和织杳上次送的礼让大名很满意，过完年有消息传出，初夏两家都要来大名府，我们很可能还会为他们服务。但族老认为，我们应该尽早和他们划清界限。火核，这段时间要麻烦你多查查内幕了。”
火核目光晦涩：“能确定有多重要？”
泉奈沉默了一会儿：“应该很重要。”
火核认为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太不可靠了。
泉奈说：“我很不想承认，但也许会到达最高级别，关乎到族内生存危机。”
“这种事情还要争取话语权，难不成在生存危机前，我们会反对吗，”火核满是暗藏深意地说，“泉奈，雉已经投向族老，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当断不断，我们还能等到族老老死的那一天吗？或者说，斑能等到真正属于他的权利到来吗。”
泉奈浑身一震，微露惊讶：“你——”
“外面那么多人想要杀他立威，内部又如此混乱。你有没有想过，斑十五岁起担任族长，负担之重，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族长。说实在，田岛大人明知族老会成斑的绊脚石，却没有任何作为，听之任之，早晚有一天，如果斑不能再使用眼睛，我们又该怎么办？”
泉奈蹙眉打断他：“不会的！”
“忠言逆耳，我不说，就可以代表不用担心么。”火核提醒道。
泉奈抬眸，眼里忧愁却是被火核说中了内心：“我只是——”
“最近斑敷眼的次数增多了吧。据我观察，他对眼睛使用频率至少是我的三倍，视力下降不可逆转，万花筒不比其他，石碑上也没有缓解的方式。”
火光照亮泉奈脸上的惆怅和忧郁，让人多么心生怜悯。
泉奈深深地叹息，终于承认道：“哥哥一直很小心，但万花筒太损伤身体了，奈良的药只能缓解不能治愈。不过我已经有个模糊的想法，值得试一试。”
火核想起了两面之缘的水之国白莲，如果斑所面对的敌人都是这种级别，恐怕斑不想滥用万花筒也会被逼的使用吧。
远的不说，近处的千手和猿飞的招数出其不意，日向的白眼还会看破幻术，天生克制写轮眼。又有小族例如奈良擅于扬长避短，智慧著称，志村蛰伏，石龟避世，更多的忍族从不暴露行踪，充作流浪忍者，浑水摸鱼。
如今宇智波被推到阳光下，已经违背了忍者潜藏生存的要则。
火核深有体会，宇智波已经陷入大名府的漩涡，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不会暴露自己的万花筒。
而泉奈使用它的频率也很低，又是为什么呢？
他深深看了泉奈一眼，无法分辨那张脸上更细微的变化。
火核戴上面罩，抓起短刀，插入后背：“火之国局势瞬息万变，族内又无法统一声音，到时我们又要退到哪里呢？”
泉奈摸着额头，低声说：“麻烦你了，万事小心。”
“不过，好在还有你。泉奈，你是该好好想想劝斑留下血脉了，这对安稳人心很重要。如果斑同意，也可以过继你的后代。”火核终于说出来自己想要说的话，也不管泉奈如何反应，掀开木窗，跳了出去。
他朝屋顶坐得端庄的雅雅点点头，消失在茫茫夜中。
春雷之时，这里的寒冷还未散去，不知何时，浓墨的绿已经被浅嫩取代，族地忽而一夜焕然一新，已被温煦的暖意包围。
然而有一个地方例外。
墓地。
哪怕此处阳光笼罩，暖风吹拂，只承托气氛更加瑟瑟萧条，阴森难待。
守墓的老人拄着拐杖，小声和火核说话，老人家早起时，发现外面已经有人来了。
“这孩子没赶上福沢的下葬，瞧样子，是站了半宿。”
火核望那人背影，除了雉还有谁。只见她身着黑衣，散着发，站在不远处的新土覆盖的墓地边。
“我知道了。”
火核走到她身边，短短几日不见，雉飞速消瘦的憔悴模样让旁人都感到心惊。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受罚，还有手刃浅井付出的代价——浅井一定没有束手就擒，雉原先只是一侧肩膀受伤，如今绷带还从袖口探出，缠绕上整只手。
加上精神上大起大落，雉能强撑过来，毅力可想而知多么强悍。
过了年，她也才十三岁，真是让人不禁心生敬佩，感慨后生可畏啊。
火核亲眼目睹一个天才的成长。
火核在她旁边站定，侧头打量。
雉脸色青白，和冷漠到极致的表情相称的，是眼下浓深的黑眼圈。雉从墓碑上的名字挪开视线，落在火核脸上，那空洞的视线焦点似乎并没有驻留他身上。
“去你家两次，你都不在，果然你在这里。”火核将遗物都递过去，雉却没有接，摊开右手，露出一块碎银，她一点不需要，反而让守墓者把福沢所有的遗物随葬。
“人都不在了，留下也没有什么用，”她冷漠地说。
连睹物思人也不要了么。
火核确认道：“真的不需要么？”
雉举起左手，不灵活的左臂打颤，仍然指着林地的另一边空旷地带，那里有很多土包，却没有墓碑，和这边精心打理形成了显著的差别：“弘族老觉得丢人，连墓碑也不竖，他们以为有个墓碑、祭祀牌位就能区分人的高贵和等级，在我眼里，其实并没有区别。”
她看着那片野坟，继续说道：“不用多久，那里的野草就会覆盖浅井的墓，再过几年，连浅井这个名字都不会有人记得了。我死的话，我宁愿不被人打扰。至于祈求先人庇护？”她冷笑一声，“——死了还能庇护别人什么呢。”
雉移开视线，落回火核身上，淡淡道：“我们之间两清了。”
火核点点头：“自然是这样。”
离开大名府前，火核私下找到雉，希望她能做到两件事。第一件事是针对早羽，好让火核顺其自然，把他带回来。第二是帮助雉报仇，代价是不杀拓彦。
但是当初雉拒绝第二个条件。
然而万物运转，似乎自有它因果循环道理，雉无法亲自报仇，在于她盲目的自信和倔强的性格，却是兜兜转转仍在火核的计划中，达成了报仇的愿望。
好在雉也遵守诺言，放拓彦一命。
火核接过她手心的银子，等会转交给守墓者：“仇不能成为人生的目标。雉，事已至此，我希望你能找到另一个能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信念。”
就像拓彦，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暖风吹过，火核闻到了药的苦香和浓重的血腥味。
雉退后两步，朝火核浅浅鞠躬，长发盖住了模糊的面容。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帮忙收敛遗体。”她直起身子，面无表情说出最狠的话，“不过，从今以后，你最好小心点，若是把柄落在我手里，我绝不会手软。毕竟，今后我们的立场不一样了。”
火核没有说话。
他默默地目送雉离开，走向那片野坟，站在属于浅井的土包前。
站了片刻后，他找到新挖出来的小土坑，濑户抱着白布裹着的尸体来了。
濑户和火核情况很相似，他们都有一个早逝的妻子，只是濑户三岁的小女儿没能熬过痉咳，因为孩子属于早夭，不能和其他族人一起下葬，只能和她的母亲葬在一起。
濑户没有哭泣，蹲在亲自埋好的土包前放上一束花，只是发呆了很久。火核默默陪着他，直到正午时分，濑户才站起来，摇晃了两下身体，朝他强笑：“耽误你启程了。”
“你明知道我不会这么想，”火核拍拍濑户肩膀，看出他心事重重，“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说。”
濑户张嘴，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摇摇头，向火核道谢能抽空陪他。
火核这次离开族地，计划耗时两个月，回来只需要三天，剩下的时间都是护送雇主回风之国的楼兰。
一路极其风顺。就在途径川之国时，雇主认为没必要再让如此昂贵的忍者保护安全，中止了任务，又因火核没有出力——没有杀人——只愿意支付佣金的四分之一。
真要计较，这样算是没有错，雇主原本心存不满想要赖账，也因火核爽快的同意而交付违约金。
川之国水泽丰润，山脉连绵起伏，比火之国更南，虽然面积只有火之国七分之一，人口却有其一半，其中绝大原因，在于很多风之国的人都来这里讨生活。
人多易乱。
风之国和川之国边界长期冲突不断，除了人口争夺，还有地界纷争和水资源抢占。近年来本土人十分敏感，排斥外来人，就是原本接纳风之国移民的政策也被国人屡屡抗议，时常能在大街上看到自发游行的民众抗议喊口号。
火核白净的模样太显眼了，在进川之国前就变了装，既然任务中止，他打算休整一天，明早回去。
每个国家风土人情都不同，但遍布全大陆的地下黑市都是一个样子，火核专门接了几个钱多的脏活，帮赌场老板讨债，或者替人贩子抓捕逃走的货物……半天下来，就收获丰盛。
至少回去的时候，可以弥补这次损失吧。
他抓住一只伸向自己腰部的小手，那手像泥鳅一样，从火核的掌心溜走。火核吃了一惊，只见一个矮个子、约莫不到十岁的扒手钻进游行的人群，扭头还做了个鬼脸。
火核摸了一手的油，不过好在警惕，没被摸走了钱袋。
真是不能大意，火核差点阴沟里翻船，传出去都会被人笑话的。
他掏出擦刀的布，一边擦手，一边朝着人群反方向走去，路过走街卖货的货郎时，被他身上挂着的箱子吸引了注意力，火核指着箱上面的耳环，学着当地人的口音问价钱。
火核突然扭头，先感受到了脚下的动静，下一秒，旅馆方向传来了爆炸的声音。
“便宜点卖您！”货郎丝毫不在乎那动静，连忙拦住火核，试图继续推销。
“不用了。”火核摆脱他，加快步伐，穿过一条人少的小巷时，前面落下了一个蒙面的男人。
火核余光扫过后面也出现了人。
前一，后二。
“久仰，宇智波，”那人露出一双眼白很多的丹凤眼，巷子两旁是高耸的房屋，巷子此刻都在阴影里，而他脚下的影子更深，定眼一看，仿佛是在沸腾，如同一团纠缠的藤蔓扭曲着，“既然你的任务中止，就不要阻碍我们了。”
火核抽出背后的刀，了然地说：“奈良。”
奈良稍点头，双拳上下相叠，随时准备发动攻击：“虽然很难困住你，但试一下也是可以的。你的雇主自找死路，以为到了这里万事大吉，这正是我们的计划之一。抱歉，要他命的人太多了。”
火核抬头看去，屋顶还有两人掠阵，本该三人组合的猪鹿蝶多出了两个人。
火核的心往下沉。
“看来我还得感谢你们让我安全到这里。”他语气随意道。
“对付宇智波，再谨慎也不为过。”
双方你来我往交涉一番，火核退让一步，奈良也松了口气，承诺只要火核离开，他们也会放弃攻击。
这并不是在火之国，最重要的，还是火核太难缠了，他们上次被迫和宇智波合作，亲眼目睹羽衣灭族，也着重注意到像火核这样的实力派忍者。说实话，如果不是得罪不起发布任务的委托者，奈良着实不想和宇智波对上。
火核转身原路返回，两名忍者闪身，给他让路。
回不去旅馆，火核索性去找刚才的货郎，买下耳环，又买了些干粮，一路往城外走去。
他等到一队商队出来，摸了上去。
车队行驶到一处私人庄子，被看管的货物们轮流下来休息，却见看管他们的人贩子倒了一片，而马车前，一个男人站在那里，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
有人惊呼出声，再定眼一看，男人如同凭空出现般，又离奇地消失了。
“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啊。”有人催促。
“不要去——他们会发现的，会打死你的。”
“我不是自愿的！”
“可你又能去哪里呢，至少他们会给你一个住的地方，说不定你会被卖到一个好人家。”
众人很快有了分歧，在唾手可得的自由面前，一部分人选择逃跑，一部分则自愿留下。
火核收起写轮眼，叹口气，往下看这乱糟糟场景。
仓惶之下，逃跑的人既不驾车离开，也不搜刮这里可用的物资，很快就会被追回去。他认命地暗中护送，直到这些被贩卖的人终于到达下一座人口众多的城市，才离开。
火核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也许，在这种人心不古的世道下，自由不一定是个好东西。
回到火之国的旅程很快。
火核途径一条宽河，不同于宽阔平坦的离根川和分支纵横的南贺川，这条宽河来自雨之国，由于上游降雨充沛，下游就会吸引人口聚集，附近就有这样的一个村庄，他们建立了很多水车，利用河水来进行耕作灌水和维持磨坊运转。
水流冲击过强，带来大量的肥沃泥沙堆积的同时，也会让河床抬高，容易溃堤，宇智波接过数年的清理淤积沙泥的任务。然而这两年，火核许久没有听到这边的消息，打算顺道过来看看。
他站在已经变道的河边，目光所到之处，一片平坦。
褐色的沙泥和一簇簇茂密的水生植被水划分一块块，仿佛是孤独的小岛，水鸟和野鸭随处可见，但是不见了原本富饶的村子。
如果是普通人进去，可能就要随时陷入淤泥或者跌入深不可测的水潭，火核如履平地，走了一会儿，找到了水面上露出尖角的屋顶，又在芦苇丛边的野鸭窝旁，发现了被冲刷上来的人骨。
往深处再走些，发现了更多残垣。不同的是，还有新鲜残骸，是最近几个月形成的。
有些是被野兽抓咬致死的，也有人为抛尸的。
他回头望去，宽河已经分出竖支，延绵数公里都变成了蕴含着吞噬生命的凶险湿地。
“啊，你说的是那个村子呀，”老人给讨水的火核舀了一瓢井水。
“早没了。那可是闻名的富贵村，多少女人都愿意嫁到那里——然后就砰，老大一声响啊，都没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片海呢，直到现在，还有人去那里探险呢，据说里面藏了很多宝贝。”
“总还有人活着罢，难道一个逃出来也没有么？”
老人唏嘘道：“谁知道呢，反正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这个……找到了，”竹内翻出册子，“高木负责的调查，已经存档了。”
火核细细看着总结分析。
原来宇智波负责该村常年任务，几年前村子没有继续向外发布任务，宇智波派了高木前往调查，看看该村是否委托了其他忍族。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春汛溃堤凶险，村民不及逃跑，连同整个村子都被淹了，属于天灾。
“其实也有我们的一部分原因吧，”竹内挠挠脸，指着岐阜的批阅备注，最后还有斑大人的签名，凑近了小声说，“村民觉得我们提出的佣金过高，决定自己清理河道，但是哪能和我们比啊，所以死了不少年轻男人。”
所以既丧失了不少青壮年，又没办法清理河道，还舍不得离开故土，被大自然全灭了。
“普通人做不了的活，我们来做，”火核反而说，“我们轻而易举，所以我们不该提出应有的报酬吗？”
竹内想了想，迟疑地说：“这么说也对，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火核提醒他，既然已经管理任务发布，就不能对国内行情变动不关注。
如果他知道火之国如今的铁器售价如何，知道铁计廖拟定的售价比普通市场上要高出四层，而今年的盐又被海边商人私自涨价，结合黑市水涨船高的价格波动，就不会觉得任务佣金高了。
况且宇智波搜集的情报中，还包括调查其他忍族颁布的佣金价目，为了在火之国占得一席之地，宇智波在明面上的定价不会太过分。
火核点点桌面：“既不能太过便宜，让其他忍族认为我们在打压市场，恶意竞争，也不能虚高，让雇主流失，转而向其他忍族下任务。而价钱其他方面的事情，还要根据大名府最大市场贸易的米粮布铁的成交价，并且和据点每季度审核的任务数量交叉对比，进行调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决定的呢。”
竹内恍然大悟：“也就是说，野井哥还要做这么多事情啊。”
“一个人哪能办这么多事，”火核都忍不住敲他脑袋了，“泉奈大人和斑大人，还有族老也会定期去大名府，野井怎么能说定价格。”
况且，协商大宗任务的佣金会和贵族和官员打交道，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
最重要的是，大额佣金的任务都是贵族富商下达，如果价格实惠，反而会让他们觉得太过低廉，不够彰显身份，也会让其他同行看低宇智波，从而趁火打劫，打压宇智波。
里面的门道深着呢。
这小子，已经在族内待得傻了，一定得好好带出去见见市面。
春季和夏季也是繁忙的时节。
温度回暖，人也活跃起来，城镇之间的来往交通和各国互通商渠恢复繁忙，火核接了好几单押送货物和充当保镖护人的任务，杀人越货的事情也干了两起，其中一件还有泉奈亲自过来解释。
“最近新贵美作突起，山口也只能暂避锋芒，这家富商没有看好形势，交给美作的上供比给山口的少了一些，这也没什么。”
泉奈补充了一句，据点已经推了几次未果：“事情要命之处，在于被山口拿来在宴会上取笑美作，美作咽不下这口气，这才发布任务。我知道你不想做，只是人家专门指定宇智波。”
其实是不能拒绝美作背后的贵族势力吧。
火核表示知道了，准备动身，提醒道：“这可不是小事，目标在火之国也不是无名之辈，背后还有商会组织——”
泉奈很清楚这次任务的影响：“我跟你一起去。”
泉奈并不直接参与行动，他转道先去大名府，找到商会，主动向会长提供了打折的任务优惠卷，并提供三次中低级任务的免费服务。
这个上门示弱的时间点选得恰当，目标此时并不在大名府，商会也有和贵族、官员的关系网，但此时才知道火核已经去暗杀目标了，已然鞭长莫及，事成定局，且顾及美作身后的势力，只能咽下这口气。
泉奈亲自过来解释，态度端正，谦虚有礼，会长面上说说笑笑，直言感同身受宇智波的难处，还客气地将人送出去。
一个月后，该商会使用了优惠卷，又陆续下发任务，捡起继续和宇智波的合作，为此泉奈还专门负责了一次任务，确保商会不会迁怒，这才放心下来。
然而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泉奈点亮一盏油灯，窗外传来雅雅示意安全的喵叫，他轻声说：“武田和织杳上次送的礼让大名很满意，过完年有消息传出，初夏两家都要来大名府，我们很可能还会为他们服务。但族老认为，我们应该尽早和他们划清界限。火核，这段时间要麻烦你多查查内幕了。”
火核目光晦涩：“能确定有多重要？”
泉奈沉默了一会儿：“应该很重要。”
火核认为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太不可靠了。
泉奈说：“我很不想承认，但也许会到达最高级别，关乎到族内生存危机。”
“这种事情还要争取话语权，难不成在生存危机前，我们会反对吗，”火核满是暗藏深意地说，“泉奈，雉已经投向族老，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当断不断，我们还能等到族老老死的那一天吗？或者说，斑能等到真正属于他的权利到来吗。”
泉奈浑身一震，微露惊讶：“你——”
“外面那么多人想要杀他立威，内部又如此混乱。你有没有想过，斑十五岁起担任族长，负担之重，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族长。说实在，田岛大人明知族老会成斑的绊脚石，却没有任何作为，听之任之，早晚有一天，如果斑不能再使用眼睛，我们又该怎么办？”
泉奈蹙眉打断他：“不会的！”
“忠言逆耳，我不说，就可以代表不用担心么。”火核提醒道。
泉奈抬眸，眼里忧愁却是被火核说中了内心：“我只是——”
“最近斑敷眼的次数增多了吧。据我观察，他对眼睛使用频率至少是我的三倍，视力下降不可逆转，万花筒不比其他，石碑上也没有缓解的方式。”
火光照亮泉奈脸上的惆怅和忧郁，让人多么心生怜悯。
泉奈深深地叹息，终于承认道：“哥哥一直很小心，但万花筒太损伤身体了，奈良的药只能缓解不能治愈。不过我已经有个模糊的想法，值得试一试。”
火核想起了两面之缘的水之国白莲，如果斑所面对的敌人都是这种级别，恐怕斑不想滥用万花筒也会被逼的使用吧。
远的不说，近处的千手和猿飞的招数出其不意，日向的白眼还会看破幻术，天生克制写轮眼。又有小族例如奈良擅于扬长避短，智慧著称，志村蛰伏，石龟避世，更多的忍族从不暴露行踪，充作流浪忍者，浑水摸鱼。
如今宇智波被推到阳光下，已经违背了忍者潜藏生存的要则。
火核深有体会，宇智波已经陷入大名府的漩涡，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不会暴露自己的万花筒。
而泉奈使用它的频率也很低，又是为什么呢？
他深深看了泉奈一眼，无法分辨那张脸上更细微的变化。
火核戴上面罩，抓起短刀，插入后背：“火之国局势瞬息万变，族内又无法统一声音，到时我们又要退到哪里呢？”
泉奈摸着额头，低声说：“麻烦你了，万事小心。”
“不过，好在还有你。泉奈，你是该好好想想劝斑留下血脉了，这对安稳人心很重要。如果斑同意，也可以过继你的后代。”火核终于说出来自己想要说的话，也不管泉奈如何反应，掀开木窗，跳了出去。
他朝屋顶坐得端庄的雅雅点点头，消失在茫茫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