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里的戏本子常常爱说，两个互相喜欢的人总能够一眼就看到对方，远远相望，即便是隔着长街人海，车马货郎，在彼此眼里都周遭失实，天上地下，只有唯一的身影。
喜欢一个人能不能一眼看到对方白兰即不知道，但是想杀一个人，一定能一眼看到对方。远远相望，即便隔着断臂飞剑，尸山血海，在彼此眼里都周遭失实，天上地下，只想杀之后快。
血腥味一重又一重随着滚烫的热风扑到面门，白兰即于马背上锁定住对方的主将。
潜北人向来狗祟爱偷袭，夏季是他们的一贯作祟的日子，为首的男人只是做轻骑打扮，前胸和后背覆了两片护甲。可即使如此，他的身躯依然像只熊般魁梧，交领长袍上是一顶象征着权力的钹笠帽，上面的红宝石大得反光，刺入白兰即的眼中。
她一反常态的挑衅，伸出大拇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对面的人被激怒，推开了劝阻的下将，翻车上马，朝着白兰即策马驱来。
白兰即同样挥动了缰绳，如飞箭般蹿了出去，白马随着鼓声不断提速，交汇的那一刻，齐格松的弯刀狠狠砍了下来，粗壮的身躯完全遮盖住了日光，铺天盖地砸下来，白兰即侧弯躲过。
一刀不成，对面没有收刀，而是顺势横向切去。齐格松脸上的肌肉震颤，誓要将白兰即劈成两瓣。
风声率先劈开她的碎发，和白兰即仰面擦过，下一瞬她拍马跃起，鞋尖点在了弯刀之上，旋身落到了齐格松背后，雪亮的剑光同时出鞘，齐格松来不及惊恐，一个利落的剑花涮过众人的眼睛。
这一套动作如一阵风过，再定睛，白兰即已经重新掠回马上，和齐格松打马而过，各自冲向了敌面。
然而几步之后，齐格松的身躯“轰”然从马背上砸落，脖子上的血洞朝外汨汨涌出温热的液体。
伏风剑上挑着乌赫世子温热的头颅，白兰即速度不减，骑着高头白马快速穿行在敌方列队之中，她如同一颗惊雷，炸得乌赫溃不成军。
女子银色的梵文面具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冷肃地声音彻响战地：“乌赫妄图和亲，去攀折大昭最尊贵的公主，这就是代价。”
失去了主将，乌赫军作鸟兽散。
嶂北关一役大胜。
白兰即回来时，几个副将立刻驱马上前，她用披风包住乌赫世子的头颅，浑不在意地丢给了其中一个副将接着。而后翻出手帕，仔仔细细擦拭伏风剑上的脏血。
许酩率先开口，措辞道：“将军，您今日有些着急了。”
另外两个对视一眼，连连点头。
成起是四个副将里年纪最小也最直爽：“难道我们是吃干饭的吗，将军想要齐格松的脑袋，知会我们一声不就行了吗，何必亲自上场。齐格松第二刀劈向将军的时候我都快被吓死了！”
白兰即微微一笑：“我这不是赢了。难道你们不信任我的本事？”
“当然不是，“成起喊道，“将军战无不胜！”
白兰即含笑卸掉了银面。
这军中人人知她是女将，带着面具不过是厌烦敌方窥探琢磨的目光，而不是遮掩身份。
许酩的名头仍是紧皱：“将军乃国之重臣，安危所系，不可损，当稳坐后方。”
“知道了，下次我会注意。”白兰即知晓他的担心，她早就不是斩旗陷阵的校尉小将，不需要搏杀功名，也不必置死地换后生。她掌白家三十万兵马，既有尊容的身份，便不能再冒巨大的风险。
突阵斩将乃偏将之任，非主将之宜。
“但现在我赢了，宁和公主便不必再和亲。公主不再伤心，娘娘也不会焦愁。”
几个副将都知道帝后在白兰即心里的分量，现下又是实打实的赢了，气氛也轻松起来。
眼看他们叙完了话阵前才又迟缓地走出一人，成起一见他立刻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龚彰，中书令的幼子，被他爹请封了个参将硬塞进来争军功的。
来人虽坐马上，右腿却被纱布捆成柱子，不知道还以为是征战受伤，实则乃是昨日被白兰即派去解决来骚扰的先锋部队，被首将一箭射中了战旗，吓得从马上跌落被自己的马踩伤。
这样受父庇荫的草包不在安乐窝里呆着，反倒是来战场添乱惹嫌，副将们都瞧不起这样的人。成起直接冷笑一声先去清点伤亡人数了，另外三人也没好脸色。
龚彰仿佛没有看见他们的排挤，近前来恭贺白兰即。
白兰即倒未曾露出不悦，甚至称得上平和的道了谢。
官场里的蝇营狗苟，实在稀疏平常。
客套几句后，白兰即同几人一起去查看伤亡情况，这是每一次战后她都会做的事情，因她的影响几个副将都养成了这习惯。今日动身时龚彰却借口不适直接走了，连面子也没做，这让白兰即心中稍感异样。
军医已经开始忙碌了，伤兵们见到白兰即都十分欢喜却不惊讶，白兰即神色和煦地慰问了一圈士兵，又亲历亲为给军医打了会下手，把最后两颗桂花糖给了最小的孩子，接着去了伙房查看伙食，叮嘱了伤兵的忌口。
乌赫世子的死必定重创他们的狼主，而乌赫最得力的将军厄今并不在此。群龙无首，不出意外的话，这几日乌赫便会退兵，短期内都难以再来侵犯，而冬季更不适合北地人打仗，大昭最少能松快一年。
白兰即眼中有明显的笑意，一句“今晚加肉”让营中爆发欢呼。
做完这一切，白兰即终于往帅帐中走去，今天她要亲写战报文书，将这个获胜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大昭，一向沉稳的步伐踱出些迫不及待。
她在军帐中研磨提笔，给奏报封缄时神情松快下来，染上微微笑意。
然下一刻，成起神色慌张气息不匀地冲了进来，几乎是腿软地扑在了白兰即脚边：“将军，钦都来了消息，太子反了！”
白兰即一怔，眉眼立刻冷厉起来，斩钉截铁：“他不会。”
许酩紧接着冲了进来，瞧见成起已经在这，怪罪地看了他一眼。成起委屈：“这事儿太大了，我不敢不报给将军啊。”
白兰即伸手要来了许酩捏在手里的密信，竟是皇后身边的游姑姑亲自写的。
信中只有短短一句话——陛下去六尧山祭祀，太子借皇后玺调走钦都守卫逼上六尧山，谋逆未果。速回。
笔迹仓促，但依然保留着游姑姑写字时尾笔上扬的特点，的确是她亲笔。
短短一句话，掀起白兰即心中惊涛骇浪，她当即吩咐成起把副将参将全部叫来。
许酩看出她的意图，阻止道：“你不能去！无诏回京乃是大罪，何况现在正是战时。”
白兰即没答，径直开始收拾行囊，她的面色沉静，可伏风剑捞了两次才捞在手里。
许酩蹙眉，他欲再说，白兰即伸手阻拦了：“我必须走，太子绝不会反。”
她不止是他们的将军更是大昭的郡主，端得是沉静雅正、不动如山，多年浴血又给她添三分冷戾。可是白兰即并不以势压人，她从来坦然，就这么直直去看对方，然后静静等待回答，自有她的力量。
便是皇子们，被她凝视时也会不自然地错开目光，何况许酩。
观她神色，许酩知道此事已定，不再说话，默默退到了一边。
人很快到齐，包括伤了腿的龚彰都来得飞快，白兰即在众人的注视下将帅印和调兵虎符的一半交到了龚彰手中。
此举动一出，立刻有好几声惊呼传来。白兰即眉头一皱，掐灭了后头的话，她又将另一半虎符交给了副将中最稳重的许酩。
“我要回去一趟，一切罪责由我一人承担，现命龚彰暂代我职，诸将一切事宜需听他令，不得违背。”
许酩这一次却率先反对：“将军绝不可一个人回去！”
白兰即不曾搭理他，反而直勾勾看向成起：“听到没有！”
在成起那小子不情愿的应答之后，白兰即才转头叮嘱龚彰：“抱歉，我有事回去一趟，论打仗他们个个都是好手，就是脾气不好，多担待。”
龚彰从善如流地应下，接过了帅印。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除去白兰即，所有将领中龚彰的地位最高，且他是皇帝亲点的将。白兰即纵然不放心，也不能越了这矩。
乌赫多半不会再来，她又将四个副将全数放在了这里，还把另一半虎符给了许酩，想来如何都翻不出乱子。
走出帅帐，她忍不住回头，四个小子各自臭着脸，倒是只有龚彰一人迎了出来。
白兰即郑重道：“请你一定，善待我的兵。”
帝宫所在的钦都到彰北关有一千多里，行军需要走上两个月，快马只需一月，战报的传达更快一些，游姑姑的这封信差不多也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
白兰即压抑着不安，一路快行，到一处驿站便重新换一匹快马，饿了就啃一口腰间的干饼，实在困了，就缩在马腹下睡上一觉，大大提升了脚程，竟然在二十五日后就到了钦都。
郡主府的马车特意等在了人少的郊外，比她早一日收到通信的阿婵看见灰头土脸的白兰即立刻滚下泪来：“殿下，您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白兰即直接钻进了车中，里面早就准备好了新鲜香软的吃食和洁面的热水：“来不及了，边走边说，快驾车。我入宫的朝服带了吗？”
阿婵立刻说：“带了带了，殿下不是说再急礼不可废。”
“不错。”白兰即想要伸手揉她的脑袋，又瞧见一手的土灰，只好快速洗净，又换上了朝服，终于长舒一口气，松弛了些许但仍旧端坐着让阿婵给她束发。
其实她平常基本不回郡主府，可是出征日久，阿婵一人住在启仙殿也无聊拘束，便许她回郡主府呆着，倒是方便了今日。
“殿下，吃点东西吧。”
阿婵端上了一叠荷花酥，又忙不迭的要去拿小炉子里文火煨着的桃乳羹，白兰即阻了她一把：“吃不下，正事要紧。”
阿婵于是将吃食放下，十指灵巧翻转，梳了个干脆的发髻，又将一品官员的朝冠给白兰即带上，又成了阿婵熟悉的殿下。
白兰即向来跟旁的郡主不大一样，无人看见她会觉得这是位娇养的皇室女。
朝翊郡主很少带珠翠，也很少着红装，最常见的是那身头戴朝冠、一品官员的公服。
庙堂之上文官看禽武将看兽，这身黛紫的官袍上赫然绣着一只飞扬的麒麟。
这颜色挑人还压人，穿在白兰即身上却只作得锦上添花，将她衬得更加俊丽、坚毅，比之官袍更着气势。
马车滚滚，阿婵一路听白兰即讲来，神色也变得忧心忡忡，她自知自己帮不到忙，只能无意识地捏着白兰即的手：“殿下这样回来，陛下会不会怪罪？”
“不知道，但是不知道也要回来。”白兰即温和地安抚她，“阿婵不用担心，我只是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禁卫看见朝翊郡主的马车直接就放了行，连审查里面何人都无。
从前白兰即都是步行入宫以表尊意，现在她无诏回都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晚越妥当，是以到了内廷才下马车。
太子出事现在不知道被关押在哪里，此刻只能先去找皇后。
皇后曾说，君子死而冠不免，白兰即从来刻骨牢记，她的神色仍端方而平和，仿佛只是同平常一样下朝回宫，但她的出现一路震惊了几拨请安的太监女婢。
有一拨小太监更是震惊失态，将共同抬着的担架吓得抛在了地上，白布之下，里面的尸身腹部微微隆起，看得白兰即蹙眉。
几个太监瞧见她的神色，吓得不停叩头。
“都起来。”白兰即无暇探问闲事，撇了一眼便匆匆离开，与那担架擦身而过。
终于快到含宁殿，白兰即理了理衣襟，拨了拨朝冠，冷凝的五官染上些许笑意，却骤然听见无数含糊的哭声从院里传了出来。
“哭什么哭，皇宫娘娘是因为太子谋反落败被诛才心神不宁导致落水，一尸两命谁也怪不上，你们又不必担责！”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轰得她踏上门槛的脚步踩空，重重地摔落在地，破天荒失了态。
白兰即僵硬地扭头，瞧见阿婵同样震颤地脸，明白过来这不是幻听。
她想起那方白布下微微隆起的小腹，几乎是夺门而出，就在这时内墙飞跃出无数道黑影，白兰即神思浑沌，竟迟疑了数秒，阿婵凄厉地喊了一声：“郡主！”
猛地将她扑倒。
刀光划过白兰即的双眸，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迅速连成串从她的脖颈淌过。
白兰即颤巍巍喊了一声阿婵，怀里的人却没有乖巧地回应。
又有刀劈来，白兰即侧脸避开，轻柔地放下阿婵，旋身拔出伏风剑跟他们搏杀。她起了杀心，出手极快，剑剑直冲人的命门要害。
在战场上，总会有诈死的敌人，从他身边走过时容易冷不防挨上一刀，所以白兰即更喜欢将对方的脑袋整个砍下。
先旋一圈，让皮肉分离，就像是快速地挽一朵凌厉的花，然后推割到底，就像收拾花草一样，裁剪得平整而利落。
其实剑不是这么用的，但是白兰即已经习惯。
白兰即快速地游走与包围之中，剑剑戮人首级，如鬼影重重，却不断分神。
她责怪自己被即将见到娘娘的欢喜冲昏了头，竟然连这些宵小的存在都没有察觉，白白害死了阿婵。
而宫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竟一步都未赶上。太子被诛，皇后溺水而死，还有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她出征半年，甚至还不知道这世上有那孩子的存在。
白兰即的面容依然沉冷、肃杀，她的剑法毫无破绽，绞杀狠辣得叫人心声怯意，无人知道她已被万箭穿心。
面前的人快速地减少下去，身后也终于响起快而稳重的禁卫脚步，白兰即击杀完一人回头，却看见来的列队着红铠头戴鬼兽帽而并非金铠太阳帽的禁卫，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列弓弩手。
弓弩上率先散开弯弓搭箭成包围状散开圈住白兰即，每一根箭头都对准了她。
这批红铠士兵也加入针对她的这场对战，十来人一起齐攻，拖住她的手脚。白兰即落入下风，边退边挡，朝着含宁殿里挪去。手臂粗的铁链却在此刻当头抛下，套住了她的脖颈，两头的红铠兵卫立刻交错跑向对面，将这白兰即死死勒住，一根羽箭从外围射穿她的小腿，伏风剑脱手，白兰即终于被扯翻在地。
“果然是很难擒，”她的头顶有将领的笑声传来，“找东西盖住她的头脸。殿下有令，安静地转移到行宫。”
喜欢一个人能不能一眼看到对方白兰即不知道，但是想杀一个人，一定能一眼看到对方。远远相望，即便隔着断臂飞剑，尸山血海，在彼此眼里都周遭失实，天上地下，只想杀之后快。
血腥味一重又一重随着滚烫的热风扑到面门，白兰即于马背上锁定住对方的主将。
潜北人向来狗祟爱偷袭，夏季是他们的一贯作祟的日子，为首的男人只是做轻骑打扮，前胸和后背覆了两片护甲。可即使如此，他的身躯依然像只熊般魁梧，交领长袍上是一顶象征着权力的钹笠帽，上面的红宝石大得反光，刺入白兰即的眼中。
她一反常态的挑衅，伸出大拇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对面的人被激怒，推开了劝阻的下将，翻车上马，朝着白兰即策马驱来。
白兰即同样挥动了缰绳，如飞箭般蹿了出去，白马随着鼓声不断提速，交汇的那一刻，齐格松的弯刀狠狠砍了下来，粗壮的身躯完全遮盖住了日光，铺天盖地砸下来，白兰即侧弯躲过。
一刀不成，对面没有收刀，而是顺势横向切去。齐格松脸上的肌肉震颤，誓要将白兰即劈成两瓣。
风声率先劈开她的碎发，和白兰即仰面擦过，下一瞬她拍马跃起，鞋尖点在了弯刀之上，旋身落到了齐格松背后，雪亮的剑光同时出鞘，齐格松来不及惊恐，一个利落的剑花涮过众人的眼睛。
这一套动作如一阵风过，再定睛，白兰即已经重新掠回马上，和齐格松打马而过，各自冲向了敌面。
然而几步之后，齐格松的身躯“轰”然从马背上砸落，脖子上的血洞朝外汨汨涌出温热的液体。
伏风剑上挑着乌赫世子温热的头颅，白兰即速度不减，骑着高头白马快速穿行在敌方列队之中，她如同一颗惊雷，炸得乌赫溃不成军。
女子银色的梵文面具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冷肃地声音彻响战地：“乌赫妄图和亲，去攀折大昭最尊贵的公主，这就是代价。”
失去了主将，乌赫军作鸟兽散。
嶂北关一役大胜。
白兰即回来时，几个副将立刻驱马上前，她用披风包住乌赫世子的头颅，浑不在意地丢给了其中一个副将接着。而后翻出手帕，仔仔细细擦拭伏风剑上的脏血。
许酩率先开口，措辞道：“将军，您今日有些着急了。”
另外两个对视一眼，连连点头。
成起是四个副将里年纪最小也最直爽：“难道我们是吃干饭的吗，将军想要齐格松的脑袋，知会我们一声不就行了吗，何必亲自上场。齐格松第二刀劈向将军的时候我都快被吓死了！”
白兰即微微一笑：“我这不是赢了。难道你们不信任我的本事？”
“当然不是，“成起喊道，“将军战无不胜！”
白兰即含笑卸掉了银面。
这军中人人知她是女将，带着面具不过是厌烦敌方窥探琢磨的目光，而不是遮掩身份。
许酩的名头仍是紧皱：“将军乃国之重臣，安危所系，不可损，当稳坐后方。”
“知道了，下次我会注意。”白兰即知晓他的担心，她早就不是斩旗陷阵的校尉小将，不需要搏杀功名，也不必置死地换后生。她掌白家三十万兵马，既有尊容的身份，便不能再冒巨大的风险。
突阵斩将乃偏将之任，非主将之宜。
“但现在我赢了，宁和公主便不必再和亲。公主不再伤心，娘娘也不会焦愁。”
几个副将都知道帝后在白兰即心里的分量，现下又是实打实的赢了，气氛也轻松起来。
眼看他们叙完了话阵前才又迟缓地走出一人，成起一见他立刻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龚彰，中书令的幼子，被他爹请封了个参将硬塞进来争军功的。
来人虽坐马上，右腿却被纱布捆成柱子，不知道还以为是征战受伤，实则乃是昨日被白兰即派去解决来骚扰的先锋部队，被首将一箭射中了战旗，吓得从马上跌落被自己的马踩伤。
这样受父庇荫的草包不在安乐窝里呆着，反倒是来战场添乱惹嫌，副将们都瞧不起这样的人。成起直接冷笑一声先去清点伤亡人数了，另外三人也没好脸色。
龚彰仿佛没有看见他们的排挤，近前来恭贺白兰即。
白兰即倒未曾露出不悦，甚至称得上平和的道了谢。
官场里的蝇营狗苟，实在稀疏平常。
客套几句后，白兰即同几人一起去查看伤亡情况，这是每一次战后她都会做的事情，因她的影响几个副将都养成了这习惯。今日动身时龚彰却借口不适直接走了，连面子也没做，这让白兰即心中稍感异样。
军医已经开始忙碌了，伤兵们见到白兰即都十分欢喜却不惊讶，白兰即神色和煦地慰问了一圈士兵，又亲历亲为给军医打了会下手，把最后两颗桂花糖给了最小的孩子，接着去了伙房查看伙食，叮嘱了伤兵的忌口。
乌赫世子的死必定重创他们的狼主，而乌赫最得力的将军厄今并不在此。群龙无首，不出意外的话，这几日乌赫便会退兵，短期内都难以再来侵犯，而冬季更不适合北地人打仗，大昭最少能松快一年。
白兰即眼中有明显的笑意，一句“今晚加肉”让营中爆发欢呼。
做完这一切，白兰即终于往帅帐中走去，今天她要亲写战报文书，将这个获胜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大昭，一向沉稳的步伐踱出些迫不及待。
她在军帐中研磨提笔，给奏报封缄时神情松快下来，染上微微笑意。
然下一刻，成起神色慌张气息不匀地冲了进来，几乎是腿软地扑在了白兰即脚边：“将军，钦都来了消息，太子反了！”
白兰即一怔，眉眼立刻冷厉起来，斩钉截铁：“他不会。”
许酩紧接着冲了进来，瞧见成起已经在这，怪罪地看了他一眼。成起委屈：“这事儿太大了，我不敢不报给将军啊。”
白兰即伸手要来了许酩捏在手里的密信，竟是皇后身边的游姑姑亲自写的。
信中只有短短一句话——陛下去六尧山祭祀，太子借皇后玺调走钦都守卫逼上六尧山，谋逆未果。速回。
笔迹仓促，但依然保留着游姑姑写字时尾笔上扬的特点，的确是她亲笔。
短短一句话，掀起白兰即心中惊涛骇浪，她当即吩咐成起把副将参将全部叫来。
许酩看出她的意图，阻止道：“你不能去！无诏回京乃是大罪，何况现在正是战时。”
白兰即没答，径直开始收拾行囊，她的面色沉静，可伏风剑捞了两次才捞在手里。
许酩蹙眉，他欲再说，白兰即伸手阻拦了：“我必须走，太子绝不会反。”
她不止是他们的将军更是大昭的郡主，端得是沉静雅正、不动如山，多年浴血又给她添三分冷戾。可是白兰即并不以势压人，她从来坦然，就这么直直去看对方，然后静静等待回答，自有她的力量。
便是皇子们，被她凝视时也会不自然地错开目光，何况许酩。
观她神色，许酩知道此事已定，不再说话，默默退到了一边。
人很快到齐，包括伤了腿的龚彰都来得飞快，白兰即在众人的注视下将帅印和调兵虎符的一半交到了龚彰手中。
此举动一出，立刻有好几声惊呼传来。白兰即眉头一皱，掐灭了后头的话，她又将另一半虎符交给了副将中最稳重的许酩。
“我要回去一趟，一切罪责由我一人承担，现命龚彰暂代我职，诸将一切事宜需听他令，不得违背。”
许酩这一次却率先反对：“将军绝不可一个人回去！”
白兰即不曾搭理他，反而直勾勾看向成起：“听到没有！”
在成起那小子不情愿的应答之后，白兰即才转头叮嘱龚彰：“抱歉，我有事回去一趟，论打仗他们个个都是好手，就是脾气不好，多担待。”
龚彰从善如流地应下，接过了帅印。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除去白兰即，所有将领中龚彰的地位最高，且他是皇帝亲点的将。白兰即纵然不放心，也不能越了这矩。
乌赫多半不会再来，她又将四个副将全数放在了这里，还把另一半虎符给了许酩，想来如何都翻不出乱子。
走出帅帐，她忍不住回头，四个小子各自臭着脸，倒是只有龚彰一人迎了出来。
白兰即郑重道：“请你一定，善待我的兵。”
帝宫所在的钦都到彰北关有一千多里，行军需要走上两个月，快马只需一月，战报的传达更快一些，游姑姑的这封信差不多也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
白兰即压抑着不安，一路快行，到一处驿站便重新换一匹快马，饿了就啃一口腰间的干饼，实在困了，就缩在马腹下睡上一觉，大大提升了脚程，竟然在二十五日后就到了钦都。
郡主府的马车特意等在了人少的郊外，比她早一日收到通信的阿婵看见灰头土脸的白兰即立刻滚下泪来：“殿下，您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白兰即直接钻进了车中，里面早就准备好了新鲜香软的吃食和洁面的热水：“来不及了，边走边说，快驾车。我入宫的朝服带了吗？”
阿婵立刻说：“带了带了，殿下不是说再急礼不可废。”
“不错。”白兰即想要伸手揉她的脑袋，又瞧见一手的土灰，只好快速洗净，又换上了朝服，终于长舒一口气，松弛了些许但仍旧端坐着让阿婵给她束发。
其实她平常基本不回郡主府，可是出征日久，阿婵一人住在启仙殿也无聊拘束，便许她回郡主府呆着，倒是方便了今日。
“殿下，吃点东西吧。”
阿婵端上了一叠荷花酥，又忙不迭的要去拿小炉子里文火煨着的桃乳羹，白兰即阻了她一把：“吃不下，正事要紧。”
阿婵于是将吃食放下，十指灵巧翻转，梳了个干脆的发髻，又将一品官员的朝冠给白兰即带上，又成了阿婵熟悉的殿下。
白兰即向来跟旁的郡主不大一样，无人看见她会觉得这是位娇养的皇室女。
朝翊郡主很少带珠翠，也很少着红装，最常见的是那身头戴朝冠、一品官员的公服。
庙堂之上文官看禽武将看兽，这身黛紫的官袍上赫然绣着一只飞扬的麒麟。
这颜色挑人还压人，穿在白兰即身上却只作得锦上添花，将她衬得更加俊丽、坚毅，比之官袍更着气势。
马车滚滚，阿婵一路听白兰即讲来，神色也变得忧心忡忡，她自知自己帮不到忙，只能无意识地捏着白兰即的手：“殿下这样回来，陛下会不会怪罪？”
“不知道，但是不知道也要回来。”白兰即温和地安抚她，“阿婵不用担心，我只是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禁卫看见朝翊郡主的马车直接就放了行，连审查里面何人都无。
从前白兰即都是步行入宫以表尊意，现在她无诏回都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晚越妥当，是以到了内廷才下马车。
太子出事现在不知道被关押在哪里，此刻只能先去找皇后。
皇后曾说，君子死而冠不免，白兰即从来刻骨牢记，她的神色仍端方而平和，仿佛只是同平常一样下朝回宫，但她的出现一路震惊了几拨请安的太监女婢。
有一拨小太监更是震惊失态，将共同抬着的担架吓得抛在了地上，白布之下，里面的尸身腹部微微隆起，看得白兰即蹙眉。
几个太监瞧见她的神色，吓得不停叩头。
“都起来。”白兰即无暇探问闲事，撇了一眼便匆匆离开，与那担架擦身而过。
终于快到含宁殿，白兰即理了理衣襟，拨了拨朝冠，冷凝的五官染上些许笑意，却骤然听见无数含糊的哭声从院里传了出来。
“哭什么哭，皇宫娘娘是因为太子谋反落败被诛才心神不宁导致落水，一尸两命谁也怪不上，你们又不必担责！”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轰得她踏上门槛的脚步踩空，重重地摔落在地，破天荒失了态。
白兰即僵硬地扭头，瞧见阿婵同样震颤地脸，明白过来这不是幻听。
她想起那方白布下微微隆起的小腹，几乎是夺门而出，就在这时内墙飞跃出无数道黑影，白兰即神思浑沌，竟迟疑了数秒，阿婵凄厉地喊了一声：“郡主！”
猛地将她扑倒。
刀光划过白兰即的双眸，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迅速连成串从她的脖颈淌过。
白兰即颤巍巍喊了一声阿婵，怀里的人却没有乖巧地回应。
又有刀劈来，白兰即侧脸避开，轻柔地放下阿婵，旋身拔出伏风剑跟他们搏杀。她起了杀心，出手极快，剑剑直冲人的命门要害。
在战场上，总会有诈死的敌人，从他身边走过时容易冷不防挨上一刀，所以白兰即更喜欢将对方的脑袋整个砍下。
先旋一圈，让皮肉分离，就像是快速地挽一朵凌厉的花，然后推割到底，就像收拾花草一样，裁剪得平整而利落。
其实剑不是这么用的，但是白兰即已经习惯。
白兰即快速地游走与包围之中，剑剑戮人首级，如鬼影重重，却不断分神。
她责怪自己被即将见到娘娘的欢喜冲昏了头，竟然连这些宵小的存在都没有察觉，白白害死了阿婵。
而宫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竟一步都未赶上。太子被诛，皇后溺水而死，还有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她出征半年，甚至还不知道这世上有那孩子的存在。
白兰即的面容依然沉冷、肃杀，她的剑法毫无破绽，绞杀狠辣得叫人心声怯意，无人知道她已被万箭穿心。
面前的人快速地减少下去，身后也终于响起快而稳重的禁卫脚步，白兰即击杀完一人回头，却看见来的列队着红铠头戴鬼兽帽而并非金铠太阳帽的禁卫，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列弓弩手。
弓弩上率先散开弯弓搭箭成包围状散开圈住白兰即，每一根箭头都对准了她。
这批红铠士兵也加入针对她的这场对战，十来人一起齐攻，拖住她的手脚。白兰即落入下风，边退边挡，朝着含宁殿里挪去。手臂粗的铁链却在此刻当头抛下，套住了她的脖颈，两头的红铠兵卫立刻交错跑向对面，将这白兰即死死勒住，一根羽箭从外围射穿她的小腿，伏风剑脱手，白兰即终于被扯翻在地。
“果然是很难擒，”她的头顶有将领的笑声传来，“找东西盖住她的头脸。殿下有令，安静地转移到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