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枞和白岚绮战死的那一年白兰即八岁,那时她已有两年未曾见过父亲,阿姐告诉她,父亲在和萳临周旋。

    恰逢逢北地侵袭,白岚绮挂帅出征,八岁的白兰即作为副将跟随。

    狮岭的地势只可快攻,却难防守,乌赫正是看重这一点,并不跟大昭正面对垒,而是夜夜骚扰,时不时虚晃一枪。等大军出击,又作鸟兽散,使得大昭将士夜不安寝,心力交瘁,每个人的头上都挂着一把悬而不掉的刀,只待他们疲软放松。

    在某一个晚上,阿姐终于决定突袭,抢夺先机,她命令白兰即留守军营。

    那个夜晚就像现在一样漫长。

    她等啊等,等到天亮阿姐也没有回来。

    北地的风沙刮伤了白兰即的脸,狮岭的血蔓延盖过了她的脚背,战士的尸骸堆积,她满脸血污在里面翻找还有气息的兵。

    困守突袭军营根本不是乌赫的目的,他们真正的埋伏点在昭军必经的山腰。在游击骚扰的半月里,乌赫的人在山腰附近一点点挖出条火渠,只等白家突袭,待猎物落网后,再放入捕到的几只饿狼,然后点燃火渠,将他们活困而死。

    躺在这里的大昭士兵被烧得没一块好肉,人的尸体错落着狼的尸体,白兰即找得手指痉挛,可她找不到阿姐的头颅。理智清醒一点后才终于发现,他们……全都没有头。

    乌赫割下了战败士兵们的头颅,堆在军队进攻的必经之路,覆土以成小丘威慑、炫耀。

    这样的人头土墙,称之为京观。

    白兰即头皮炸开,在尸堆里崩溃痛哭,誓报此仇。

    同一年,萳临那边也传来了白枞身亡的军报。

    白枞是皇帝近臣,他们有着一起长大、一起骑射的情谊,白家父女俩的死让皇帝伤心了许久,他把白兰即和弟弟白桉接入皇宫住下。一进宫,白兰即就被封为太子妃,大臣们还未立太子为由抗议此事,皇帝却说,太子可以换,太子妃只此一人。

    皇帝希望白兰即像正常的女儿家一样长大,是以将她交给皇后抚养,白兰即性子清冷不争,唯有此事,三番五次忤逆帝王,只愿为将。

    皇帝连叹三声最终妥协,把她带在身边教导,请大昭最好的武师傅,允她入朝,更带她入御书房教习、传她辩势、授术、治国之政。皇后没有嫡子,只生有宁和公主一女,而大昭从未有皇子有此殊荣,储君培养莫过于此,惹得非议无数。

    皇后则教她知礼、仁爱,不被仇恨蒙蔽双眼。她不是个严苛的人,含宁殿是整个皇宫里最让白兰即放松的地方,皇后喜欢笑,对她讲话从来温声细语,缓缓引导,拳拳慈爱。含宁公主有的东西白兰即通通有份一样的,晚上白兰即若是梦魇,皇后甚至会抱着她哼着童谣陪她入睡。

    皇后总对她说,阿兰,你要快乐。

    可是报仇才会快乐。

    十五岁的那年白兰即作为主将,与乌赫展开了第一次正面对决,后屠北狗过万,一把浮琅剑捅穿了乌赫腹地,狠狠震慑北地各部。

    也是那一年,跟着同去历练的五皇子程桓,不听劝阻追敌深入,她的阿弟紧随其后带兵支援,结果双双被捕。

    狼主的世子齐格松让她二选其一,可放走一人,但另一人将死于刀下,首级示众。

    一个是血脉尊贵的皇子,一个是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白兰即回忆起那一刻仍然手脚发麻。她的阿弟,那孩子还只有十岁,只在顷刻间狠狠撞上了弯刀,决然赴死。

    白兰即心中轰然,不顾一切倾巢出兵,齐格松见惹怒了白兰即,无法再谈条件,把程桓丢下马便逃命去了。

    捷报传到了中原。

    大军得胜回朝,万人空巷。

    彼时皇帝欣慰又悲痛,问白兰即想要嫁给什么样的男子,皇子中可有中意人选,他来做主。

    十五岁的小白兰轻声道:“我不要嫁人,我要保护百姓不受饥荒之苦,将士不受侵扰之累。我要驱尽北狗诛退萳临,我要做万世明将!”

    皇后听了抱着她掉眼泪,一声又一声叫着“我的阿兰,我的小阿兰,我的孩子,你怎么那么苦”,白兰即不敢逾矩的同宁和公主一样钻进母亲的怀里撒娇,只是极为珍惜地小心地将小脸贴在皇后的肩上。

    皇后的衣服常年熏着檀香,舒缓安心,白兰即像是掉入了柔和的被褥,安全的味道包裹着她,像母亲的吻。

    她说娘娘别担心,有我在,他们谁也踏不进大昭的国土。我一定会保护你。

    她从前没有能力,保护不了她的阿姐,如今她是将军了,有了能力,一定会保护皇后,她一定能保护皇后。

    乌赫要宁和公主和亲的时候,白兰即是朝中带头主战的将军,她知道大军开拔,黄金万两,也知道这是劳民失亲的事情,可是乌赫的胃口不能再被喂大,何况她还有那么一点私心。

    她希望皇后永远不要伤心。

    白兰即想,她作下的杀孽自会用这一生来偿还。

    可皇后还是死了。

    她死在御池里,白兰即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搜刮了个干净,也只得了一两句话。

    外面的人说,皇后的尸身都泡胀了才被人发现,她得肚子里还有个成了型的男胎。

    那是帝后祈望多年的第一个嫡子。白兰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在心里迁怒太子,为什么不保护好皇后,可是太子也死了。

    她选中的太子,如松山朗月般的太子,无声无息死在了桉山,以谋反罪处。

    白兰即被软禁外郊的行宫,龚家的人视她如大敌,严防死守。对外称她心系太子临阵脱逃违抗诏令,被罚回府思过等待惩处,无明旨不得探视。实则拖延逼迫她嫁给程桓。

    一旦她点头,白家部曲改要易主改姓了,非但如此,朝中武将一派将都要倾向程桓,届时至尊位才真正的唾手可得了。

    龚家的人敢这样大动干戈,宫中却没有任何动静,悲恸和可怕的猜测几乎要叫白兰即濒临失控。

    可是她不能失控,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再见到皇帝时,平公公说他已经识人不清了,白兰即轻声慢步地走近,尽量不让手腕上的铁链发生动静。皇帝正在床上喝茶,悠然快乐,双腿在床沿晃来晃去,把茶水吸得呲溜响,瞧见白兰即楞了一愣,然后说:“阿兰,你十五岁了,想要嫁给什么样的男子啊?朕给你做主,日后也好有个人能照顾你。”

    白兰即忍在眼眶的泪冷静而汹涌地冲出。

    她缓缓靠近床沿跪了下去,破天荒逾矩,学着宁和公主撒娇的模样将头靠在皇帝的膝上,同当年一样讲:“陛下,阿兰不想做太子妃,陛下赏我点别的吧。”

    乾颂帝噢了一声,烦恼地皱起眉,在面子和白兰即的喜好中犹豫纠结,许久说:“那朕便封你为郡主吧,不想做太子妃便不做罢,做朕的女儿,将来你出嫁,朕再封你为公主。”

    “谢陛下。”白兰即眼角的清泪纵横划过,没入鬓发,“陛下恕臣多嘴,臣觉得三皇子是个不错的人,他沉稳自持,不钻营不贪功,朝中为储君吵个不停,陛下若是烦恼人选,不如试试他。”

    “程意啊,朕看着就烦!”皇帝的脸皱巴起来,不满从眉眼每一条皱纹里透了出来。

    “帝后情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臣知道只要不是娘娘所出,陛下都是嫌弃的。可三皇子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的母亲是陛下的第一任皇后,是陛下的不喜让先皇后抱憾而终,也让这个原本可能成为太子的嫡子成为了皇宫的笑话,陛下终归亏欠于先皇后。娘娘心慈,从不会无端怪罪旁人,陛下为什么不看一看那个无辜的人?”

    皇帝一怔,慢慢眯起眼,好像在回忆十分久远的事情。终于叹气:“好吧,好吧,只有你敢对朕这么说话。既然阿兰开口了,那朕便给他一次机会。”

    白兰即目光落在远处,好像看见了很多个年头里和程意一起练剑一起长大的日子,她挤出个悲恸的笑来:“陛下圣明威武。”

    又说了会话,宁和群主闯了进来。

    她鬓发微乱,小脸上缀满了惊慌和委屈,一见到他们二人,登时大哭着扑了上来:“父皇,白姐姐,你们没有事吧!我的宫里有好多人。”

    “宁和,”白兰即打断了她,“不要闹你的父皇,”

    宁和疑惑不已,抬头却发现寝殿里安安静静,原本的熟悉面孔除了平公公外已经全部消失,还有个脸生的黑衣男子静静呆在一旁。

    白兰即抹掉了她的眼泪,又将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东西,顺势塞入了她的鬓发之中。她用气声道:“后日亥时,含宁殿后院,有人来接你,跟他逃。”

    谁知道她打仗时顺手救过的城,却让她因此结交了安续侯,身上的尖锐东西一概被收走,却放过了脖子上那条什么用处都没有的精美银锁,而安续候手里攥着银锁的钥匙。

    挟持龚若凝去皇陵的那一日,白兰即想方设法将消息递了出去,而后等待离宫的那日。

    只要她在,三十万白家军不认虎符只认人,再有安续候的帮助,卷土重来未尝不可,这就是龚若凝旁敲侧击的退路。可如果她现在走了,宁和就只能被送去和亲。

    那边的黑衣男子窥着这边没了动静朝着白兰即走近了几步,白兰即重新恢复了一般大的声音:“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要回答,可是有些我也不知道答案。宁和,快快长大。你要去和亲了,再拜一拜你的父皇吧。”

    宁和公主的脸从疑惑道震惊而后颤栗,生的希望和必死之路一起放到了面前,她怔愣着,仰头傻傻看着白兰即。

    从小她便是这样看着白兰即的,即便她时帝后的嫡女,可是白兰即样样都好,她的礼教被嬷嬷评说后宫最好的,武艺竟还是皇子里最好的,每每征战回来,万民空巷,从来民间不知嫡公主,只知朝翊郡主。

    有时候宁和甚至觉得就是母亲也更偏疼她,好在白兰即从来安分守己,不曾恃宠而骄,她从不提过分的要求,也从来不与帝后有着过分的亲昵,她永远像一个克制稳重局外人。宁和得到想要的东西,会用撒娇的方式向父皇和母后表达感谢,可是白兰即,她的回报是以命向相博,她的爱平和得感受不到,默默转化为每一次的效忠。

    夫子说的君臣之道恐怕就是如此,真是愚蠢,但这让宁和心中的怒火稍熄。

    可是宁和还是不大喜欢她,母后让白兰即教导自己的时候她会故意捣乱,做一些幼稚还让人下不来台面的小动作,她是公主,她可以永远颐指气使。

    白兰即的惩罚是严厉的,可是惩罚过后,白兰即会自己去领板子,她说以下犯上,是不敬。

    她说话的语气就像课堂里的夫子,古板、无趣,可是又因为她足够年轻,所以也足够古怪。

    可是宁和并不想她去死,再骄纵着长大的小公主,也知道去潜北和亲意味着什么,她可是白兰即,是潜北的死敌。

    宁和崩溃流泪,她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应该同往常一样高傲地冷哼一声,说本宫还不需要你救。可是她不敢,她很害怕,而可以询问的母亲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问白兰即:“如果我走了,我是说,我去和亲了,那你怎么办呢?”

    白兰即浅浅一笑,眉眼柔和几寸,轻声开口,像小时候哄她一样:“我是大昭最好的将军,我战无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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