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晚间饭后，一如往常，花满楼静静地坐在窗前。
沐浴在夕阳下，暮风裹敷花香，携带江南初春时微微的凉意，拂面而过，也勾起他的微微笑意。
他已独自在这里住了大半年。每日拈花弄草，十分惬意，同时也要重复着生活中的各项细碎琐事。若非他自己坚持，这些原都是出身富贵府邸的公子哥无需亲手劳作的事情。
即便家人总不放心，间隔派人来看过，但见他终日自得其乐，的确是比在家里要自在不少，也不好再说什么。
盲人的五感总是更敏锐些。自午后时分，花满楼就已经感到了空气中浮动的潮意，现下站在窗口，果然触到丝丝细雨。于是，他转身下楼，决定将小楼大敞的前门暂时关上一阵。
花满楼所居住的阁楼门一直开着，全以便他人随时求助。所以，当他察觉到门口已有人站在那里，也只觉是不足为奇的事情。
他走下楼，前门一边传来了轻轻的“叩，叩”声，接连两三道的粗喘喷嚏，跟着就是一阵抖动毛发的声音。
花满楼会心一笑，柔声道：“这阵春雨来的突然，阁下既然带着一位‘小客人’，如今路上泥泞，不妨暂且进来饮用些茶点？”
来者停顿了下，似是也笑了笑，才曼声道：“那就叨扰了。我今日没有带伞，若是只一个人倒无所谓，可是跟我的这只‘跑跑’不太适应这地方的湿气。恰巧路过此处，我见这座小楼的大门开着，以为是茶铺餐馆，便想带它进来先避一避。公子放心，这小雨大概只有一阵，我们不会麻烦太久的。”
花满楼摇了摇头，温言道：“姑娘不必如此拘谨。我这小楼一直开着，本就是为了方便别人随时进来的。平日里，反倒没什么人无缘无故地造访，承蒙姑娘信任，倒是终于不显得我这么做只是自作多情了。”
他虽看不见那姑娘蹙眉，却听到她先是叹了口气，才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
由于来客突然，泡茶时所用的器具是一套朴素的盖碗。
他平日里也爱饮茶，做起这套动作，举止行云流水，毫无滞涩。如若早就知道泡茶之人是个瞎子，定会惊异于他丝毫不差的手感，盖因他倒进碗中的热水竟比常人还更加稳当、适度。
坐在对面的女子却忽然道：“阁下可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花满楼？”
花满楼仍然微笑，好奇道：“哦？可是在下的动作有哪里不妥，让姑娘看了出来？”
虽说旁人不易发觉，花满楼也很有些狡黠之处。他对自己的缺陷虽已能不甚在意，却费尽心力将自己锻炼到行为举止如常，与普通人完全无异的程度。除却不愿亲人担忧的缘故，每当有人知晓他其实是个瞎子、而大感惊诧和无法置信的时候，他察觉到时，心里其实都觉得蛮有趣味。有人能一眼看出他的盲眼，反倒成了稀事。
那女子缓缓道：“倒不是因为这个。我曾有幸于两年前去过一次贵府。花公子现下泡的这茶叶，碰巧是我在花夫人那里尝过的一种生茶。我虽不太精通于茶叶之道，却知晓这似乎是出自花夫人私产的茶田，压制中还加了一些特定的花，想来是很不常见的。更重要的是，公子这楼中花香，实在馥郁芬芳。或许旁人只觉得公子雅趣之致，但我又偏巧认得两三束十分罕有的花株，着实是非寻常富贵人家能得到的，更不用说，它们在公子这里开得那样好，以至于香气如此显现其中。能有如此财富、心质，又爱好于此的，除了花七公子，我也想不到其他人了。”
花满楼静静地听着，面上笑意更深，不禁感叹道：“姑娘着实是心思细致。我这楼中花株如此繁多，竟也未见其形就能辨识其香。在下由于目盲，鼻子的确能比常人好使些，却自知做不到姑娘如此程度。可见姑娘着实热爱生活，实在令人佩服。”
她听见这话，摇了摇头，反轻叹道：“不过是术业有专攻，又熟能生巧罢了，怎么能与花公子的纯然之举相较。”
顿了顿，继而道：“我姓白，名字叫涟升，是涟漪的涟，升起的升，师从天香园的净意师太门下，本就是学习调香的。我师傅去世以后，就自己下了山，在山西开了间净香坊。也正是花夫人与家师曾有些交情，照顾我的生意，才得此一见。我早就听闻花七公子精通听声辩位、闻气识物的本领，时常想见上一见。可惜那时我走的太急，没能得愿。却没想到花公子何时搬出了花府，正好叫我遇上。”
花满楼微笑道：“白姑娘技艺超群。若要专通一门技艺，必需得长年累月地钻研，又缺不得天时地利，绝非易事。纵使之前无缘，在下今日却有幸与姑娘相交，实在心生感激。”
白涟升也淡淡地勾唇，继而道：“花公子真是过奖了。如今季节正好，果然今日有缘，不知可否赏个光，叫我靠近瞧一瞧花公子楼里的鲜花？”
花满楼自然和颜道：“如何不可？请姑娘随意。只是姑娘精于花道，在下可不敢在高手面前班门弄斧了。”
白涟升这才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她先将怀中的小狗放下。跑跑伸了个拦腰，又打了两个喷嚏，跟上花满楼上阶的步伐，而她却是等跑跑向前走了，才会跟上去。
——
时值三月，恰是春暖花开的日子。
花满楼面上仍持着平日里的那一种笑意。他虽看不见，却能听到小狗“哒，哒”的步子迈在木板上，凑近了嗅闻，随后才是女子慢悠悠的步调。她大概每停驻在一株前，就会伸出手去，细细抚摸那些花瓣和枝子。
这位姑娘的习惯就奇怪在这一点上：只有当小狗停下在一株花前，她才会跟上去凑近。
他心中略有些疑惑，正猜想这是否是一种独特的乐趣，就听见白涟升有些无奈道：“花公子，你的这株玉簪落下了一支，被跑跑叼了起来。她一向护东西护得紧，一旦认定了什么是自己的，连我都不敢伸手去要。真是不好意思。”
花满楼轻轻一笑，温言道：“花开花落，落叶归根。既然是自然凋零，又怎能再说是我的？”又担忧道：“只是，玉簪根叶带毒，姑娘还是稍稍注意些才好。”
白涟升听了，蓦然心中一软，轻笑道：“这倒不必担心，小动物可比人机灵多了。究竟什么对自己是有益、什么是有害处的，倒是能分得比我们清楚不少。”
言罢，她又微微一叹，道：“今日见了花公子的小楼，我只觉得实在羡慕。”
花满楼微微怔住，低头想了一想，才柔声道：“姑娘全仗一己之力，白手起家，岂不比我强是许多？在下也不过是投胎投得好了些。世上多少人，单单想入其一门槛就不得要领，而姑娘只用了数年时间。只凭姑娘的本事，无论要什么样的生活，想必都不会用时太久。”
白涟升摇了摇头，轻轻道：“老实说，这实在是因为我有些运气在身上。不仅在初时就得了江南花家的帮助，这两年又恰好入了关中阎家的眼，就我细细想来，一切都很顺当。”她偏头过来，微笑道：“如若公子有机会，去了阎老板的珠光宝气阎府坐坐，便可知会我一声，到时我便带着我的‘百花酿’过去，定然要叫公子品赏一番才好。”
花满楼笑应道：“在下虽不常参与家中商事，但若有机会去往关中地带，定会去姑娘的商铺拜访。”
白涟升轻轻勾唇，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她说完这些，返回茶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就沉默下来，像是发起了呆。花满楼是个十足有耐心的人，听到对方不停的咽下茶水，便也并不打搅，只是静静地坐着。
若是花满楼能看见，就会发现，其实自两人对话起，她的面色就一直不是太好。
暮色渐浓，夕阳并未全然落下，但小楼的门窗关着，里面已是黑黝黝的一片。
屋中并未点灯，唯二的两人却如常地对坐着，可见这黑暗似乎并不影响两人的行止。而花满楼更不会想到的是，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也有着一双暗淡无神的眼睛。
——
白涟升确实是在发呆，只因今日的对话叫她兀自回忆起了“上辈子”的事情。即便已有两年过去，一些被时间模糊的记忆却由这次再遇腾然升起。她这才发觉，原本自己以为已经足够释然的事情，其实仍深深驻扎在内心深处。
虽说是“上辈子”，时至今日，白涟升自己都想不清楚，她是否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而这场梦，提前预知了她醒来后接下两年间的经历。
她刚刚并未说出“实话”。她原本该早早就认识了花满楼。
正所以，实际是认识并了解在先，其次是主动打探消息，再有方才后补的推测与理由。
——
白涟升仍旧记得，最初之时，当她接到花夫人邀约，独自去往花府的那天，自己是如何满心充盈着喜意，周遭的所有事物竟都显得如此美好。天色风和日丽，正如人生中任何时候对未来抱有的美好期待。她们聊故人的遗憾旧事，又谈起花与香之道法，顺理成章的，就提及了花满楼。
好感使于好奇，引荐决定相遇，交谈生出欣赏。
白涟升本就是不甚通世事的年轻姑娘，这样一来，对文雅善良、又志趣相投的富家公子产生一种特别的情愫，就是十分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花满楼实在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但凡与他真正相处过的，很难有人不赞叹他世间少有的品质。不仅仅因为他的宽容善良，照顾他人的同时又不给予负担；更难得的是，他全然不吝啬于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也太愿意主动给予喜爱，似乎只要一个人的身上有那么一样好处，他都觉得是有些可喜可赞的。
然而，爱情却似乎是一样与之内核全然相反的东西。
陷入单恋的人总是期望自己喜欢的人也多少喜欢着自己。正是抱有这种潜意识，令对方的善意与体贴变成了好感的一种证明。这样的感觉在短短的几天内，就被占据了大量的心神，叫她实在无法与理智分辨清楚。随之愈来愈盛，更因时下并没有其他同龄女客，失去其他人作为参照，她甚至觉得这一份对方产生的好感、虽不知确有与否，已然变成了独一无二的事情。
或许的确因为从未爱过，她骤然觉得自己爱得好深。而深情是一种神圣的情感，其中又生出了审慎，才使得恐惧渐增，继而不敢表达。
她苦恼起来，既拿不准襄王是否有意，又觉得两人不甚门当户对；且她又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绝然无法接受一种情感的垂怜，于是下定决心，立即回了关中。
短暂的交际暂时终结。
人一旦有了对世俗之欲的动力，就更容易去主动交际，长久以往，渐渐得到了当地富豪阎家的资助，平日里与珠光宝气阁也偶尔有了往来。约莫自那两年后的一日，她碰上阎铁珊的一次宴客，事情又接上了前轨。
她提及旧识，请求拜访，甫一进入水阁，一眼就看见坐在桌上的花满楼，旁边还有极其显眼的“四条眉毛”陆小凤。她正兀自欣喜于再次相遇，却不成想，这场宴请不仅导致了几人的死亡，竟导致阎铁珊死于一名自称为丹凤公主的女子偷袭之下。这位丹凤公主声泪俱下地说要报仇，赫然是与这二人相约好的。
虽说是私人的过往仇怨，阎铁珊毕竟也是对她有恩之人，白涟升便追上两人，想将事情问个清楚。于是，他们共行了一段路。白涟升能感觉到那位丹凤公主对她的敌视，她现在想想也能猜到，大致是发现了自己对花满楼的喜欢，所以才有了一次刻意引导的谈话。于是，白涟升骤然得知，花满楼已经有了一位心上人，正是丹凤公主的表妹，上官飞燕。
就算是如今想来，她也一下就能唤起那种当头一棒的眩晕感。更何况，那几日里，陆小凤与花满楼这两人本就身受托付，又因为先前青衣楼的行事太过血腥，所以不愿向她吐露太多。这表现在现实的接触中，就成了一种刻意的回避。
若不是恰巧遇上了峨眉四秀，让她从花满楼对石秀雪的态度中想通了一些事情，事情或许会变得很不一样。
她原是由其博爱的品质而被吸引，却因独占的爱.欲而将其变为憎恶。于是，爱意渐弱，憎意反生。
仔细想来，难道将突然失踪的人换成她，再将面前的石秀雪换成另一位可爱活泼的姑娘，他就不会为她们发自内心地担忧、心痛了吗？
最为遗憾的，不过是这样高尚的一视同仁，在情感上，却摇身一变，成了一种十足的罪孽。然而，她心中又有些庆幸。若非两人并无任何关系，若是站在全然平等的线上，那时的她必然无法接受善果。
再后来，白涟升先一步离开，却意外地通过香气堪破了上官飞燕伪装身份之事。只因她实在经验不足，近日来又接连着心绪起伏，于一气之下当着对方的面直接挑明了此事，咄咄质问。她本就不算什么江湖人，又根本不会什么武功，最终在毫无防备之下，同样中了毒针，因此而殒命。
——
回忆飞速闪逝，于现实中不过片刻。桌上的茶水都已凉掉，她听见对方掀开盖子的动作，终于回过神来。
白涟升首先站起，轻松道：“今日多谢招待。还请花公子一定要记得，若来到关中，定要让我请回一次客。”
花满楼停下动作，柔声道：“好，在下若有机会，定会去拜访。雨虽停了，想必天色已晚，白姑娘可是住在这城中的客栈？不若我送你回去？”
白涟升摇头道：“多谢，这就不必了。不过是两条街的距离，还请花公子留步吧。”
花满楼笑了笑，微微颔首。
这位姑娘又和方才一样，先将小狗放下，才跟着那小步子走。听着远去的步伐，他面上再一次浮现出疑惑。
待她离开以后，过了好一会儿，花满楼终于想起：这姑娘的步伐，他竟觉得十分熟悉，恍若是曾经刚刚失明的自己一般。
沐浴在夕阳下，暮风裹敷花香，携带江南初春时微微的凉意，拂面而过，也勾起他的微微笑意。
他已独自在这里住了大半年。每日拈花弄草，十分惬意，同时也要重复着生活中的各项细碎琐事。若非他自己坚持，这些原都是出身富贵府邸的公子哥无需亲手劳作的事情。
即便家人总不放心，间隔派人来看过，但见他终日自得其乐，的确是比在家里要自在不少，也不好再说什么。
盲人的五感总是更敏锐些。自午后时分，花满楼就已经感到了空气中浮动的潮意，现下站在窗口，果然触到丝丝细雨。于是，他转身下楼，决定将小楼大敞的前门暂时关上一阵。
花满楼所居住的阁楼门一直开着，全以便他人随时求助。所以，当他察觉到门口已有人站在那里，也只觉是不足为奇的事情。
他走下楼，前门一边传来了轻轻的“叩，叩”声，接连两三道的粗喘喷嚏，跟着就是一阵抖动毛发的声音。
花满楼会心一笑，柔声道：“这阵春雨来的突然，阁下既然带着一位‘小客人’，如今路上泥泞，不妨暂且进来饮用些茶点？”
来者停顿了下，似是也笑了笑，才曼声道：“那就叨扰了。我今日没有带伞，若是只一个人倒无所谓，可是跟我的这只‘跑跑’不太适应这地方的湿气。恰巧路过此处，我见这座小楼的大门开着，以为是茶铺餐馆，便想带它进来先避一避。公子放心，这小雨大概只有一阵，我们不会麻烦太久的。”
花满楼摇了摇头，温言道：“姑娘不必如此拘谨。我这小楼一直开着，本就是为了方便别人随时进来的。平日里，反倒没什么人无缘无故地造访，承蒙姑娘信任，倒是终于不显得我这么做只是自作多情了。”
他虽看不见那姑娘蹙眉，却听到她先是叹了口气，才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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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来客突然，泡茶时所用的器具是一套朴素的盖碗。
他平日里也爱饮茶，做起这套动作，举止行云流水，毫无滞涩。如若早就知道泡茶之人是个瞎子，定会惊异于他丝毫不差的手感，盖因他倒进碗中的热水竟比常人还更加稳当、适度。
坐在对面的女子却忽然道：“阁下可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花满楼？”
花满楼仍然微笑，好奇道：“哦？可是在下的动作有哪里不妥，让姑娘看了出来？”
虽说旁人不易发觉，花满楼也很有些狡黠之处。他对自己的缺陷虽已能不甚在意，却费尽心力将自己锻炼到行为举止如常，与普通人完全无异的程度。除却不愿亲人担忧的缘故，每当有人知晓他其实是个瞎子、而大感惊诧和无法置信的时候，他察觉到时，心里其实都觉得蛮有趣味。有人能一眼看出他的盲眼，反倒成了稀事。
那女子缓缓道：“倒不是因为这个。我曾有幸于两年前去过一次贵府。花公子现下泡的这茶叶，碰巧是我在花夫人那里尝过的一种生茶。我虽不太精通于茶叶之道，却知晓这似乎是出自花夫人私产的茶田，压制中还加了一些特定的花，想来是很不常见的。更重要的是，公子这楼中花香，实在馥郁芬芳。或许旁人只觉得公子雅趣之致，但我又偏巧认得两三束十分罕有的花株，着实是非寻常富贵人家能得到的，更不用说，它们在公子这里开得那样好，以至于香气如此显现其中。能有如此财富、心质，又爱好于此的，除了花七公子，我也想不到其他人了。”
花满楼静静地听着，面上笑意更深，不禁感叹道：“姑娘着实是心思细致。我这楼中花株如此繁多，竟也未见其形就能辨识其香。在下由于目盲，鼻子的确能比常人好使些，却自知做不到姑娘如此程度。可见姑娘着实热爱生活，实在令人佩服。”
她听见这话，摇了摇头，反轻叹道：“不过是术业有专攻，又熟能生巧罢了，怎么能与花公子的纯然之举相较。”
顿了顿，继而道：“我姓白，名字叫涟升，是涟漪的涟，升起的升，师从天香园的净意师太门下，本就是学习调香的。我师傅去世以后，就自己下了山，在山西开了间净香坊。也正是花夫人与家师曾有些交情，照顾我的生意，才得此一见。我早就听闻花七公子精通听声辩位、闻气识物的本领，时常想见上一见。可惜那时我走的太急，没能得愿。却没想到花公子何时搬出了花府，正好叫我遇上。”
花满楼微笑道：“白姑娘技艺超群。若要专通一门技艺，必需得长年累月地钻研，又缺不得天时地利，绝非易事。纵使之前无缘，在下今日却有幸与姑娘相交，实在心生感激。”
白涟升也淡淡地勾唇，继而道：“花公子真是过奖了。如今季节正好，果然今日有缘，不知可否赏个光，叫我靠近瞧一瞧花公子楼里的鲜花？”
花满楼自然和颜道：“如何不可？请姑娘随意。只是姑娘精于花道，在下可不敢在高手面前班门弄斧了。”
白涟升这才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她先将怀中的小狗放下。跑跑伸了个拦腰，又打了两个喷嚏，跟上花满楼上阶的步伐，而她却是等跑跑向前走了，才会跟上去。
——
时值三月，恰是春暖花开的日子。
花满楼面上仍持着平日里的那一种笑意。他虽看不见，却能听到小狗“哒，哒”的步子迈在木板上，凑近了嗅闻，随后才是女子慢悠悠的步调。她大概每停驻在一株前，就会伸出手去，细细抚摸那些花瓣和枝子。
这位姑娘的习惯就奇怪在这一点上：只有当小狗停下在一株花前，她才会跟上去凑近。
他心中略有些疑惑，正猜想这是否是一种独特的乐趣，就听见白涟升有些无奈道：“花公子，你的这株玉簪落下了一支，被跑跑叼了起来。她一向护东西护得紧，一旦认定了什么是自己的，连我都不敢伸手去要。真是不好意思。”
花满楼轻轻一笑，温言道：“花开花落，落叶归根。既然是自然凋零，又怎能再说是我的？”又担忧道：“只是，玉簪根叶带毒，姑娘还是稍稍注意些才好。”
白涟升听了，蓦然心中一软，轻笑道：“这倒不必担心，小动物可比人机灵多了。究竟什么对自己是有益、什么是有害处的，倒是能分得比我们清楚不少。”
言罢，她又微微一叹，道：“今日见了花公子的小楼，我只觉得实在羡慕。”
花满楼微微怔住，低头想了一想，才柔声道：“姑娘全仗一己之力，白手起家，岂不比我强是许多？在下也不过是投胎投得好了些。世上多少人，单单想入其一门槛就不得要领，而姑娘只用了数年时间。只凭姑娘的本事，无论要什么样的生活，想必都不会用时太久。”
白涟升摇了摇头，轻轻道：“老实说，这实在是因为我有些运气在身上。不仅在初时就得了江南花家的帮助，这两年又恰好入了关中阎家的眼，就我细细想来，一切都很顺当。”她偏头过来，微笑道：“如若公子有机会，去了阎老板的珠光宝气阎府坐坐，便可知会我一声，到时我便带着我的‘百花酿’过去，定然要叫公子品赏一番才好。”
花满楼笑应道：“在下虽不常参与家中商事，但若有机会去往关中地带，定会去姑娘的商铺拜访。”
白涟升轻轻勾唇，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她说完这些，返回茶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就沉默下来，像是发起了呆。花满楼是个十足有耐心的人，听到对方不停的咽下茶水，便也并不打搅，只是静静地坐着。
若是花满楼能看见，就会发现，其实自两人对话起，她的面色就一直不是太好。
暮色渐浓，夕阳并未全然落下，但小楼的门窗关着，里面已是黑黝黝的一片。
屋中并未点灯，唯二的两人却如常地对坐着，可见这黑暗似乎并不影响两人的行止。而花满楼更不会想到的是，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也有着一双暗淡无神的眼睛。
——
白涟升确实是在发呆，只因今日的对话叫她兀自回忆起了“上辈子”的事情。即便已有两年过去，一些被时间模糊的记忆却由这次再遇腾然升起。她这才发觉，原本自己以为已经足够释然的事情，其实仍深深驻扎在内心深处。
虽说是“上辈子”，时至今日，白涟升自己都想不清楚，她是否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而这场梦，提前预知了她醒来后接下两年间的经历。
她刚刚并未说出“实话”。她原本该早早就认识了花满楼。
正所以，实际是认识并了解在先，其次是主动打探消息，再有方才后补的推测与理由。
——
白涟升仍旧记得，最初之时，当她接到花夫人邀约，独自去往花府的那天，自己是如何满心充盈着喜意，周遭的所有事物竟都显得如此美好。天色风和日丽，正如人生中任何时候对未来抱有的美好期待。她们聊故人的遗憾旧事，又谈起花与香之道法，顺理成章的，就提及了花满楼。
好感使于好奇，引荐决定相遇，交谈生出欣赏。
白涟升本就是不甚通世事的年轻姑娘，这样一来，对文雅善良、又志趣相投的富家公子产生一种特别的情愫，就是十分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花满楼实在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但凡与他真正相处过的，很难有人不赞叹他世间少有的品质。不仅仅因为他的宽容善良，照顾他人的同时又不给予负担；更难得的是，他全然不吝啬于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也太愿意主动给予喜爱，似乎只要一个人的身上有那么一样好处，他都觉得是有些可喜可赞的。
然而，爱情却似乎是一样与之内核全然相反的东西。
陷入单恋的人总是期望自己喜欢的人也多少喜欢着自己。正是抱有这种潜意识，令对方的善意与体贴变成了好感的一种证明。这样的感觉在短短的几天内，就被占据了大量的心神，叫她实在无法与理智分辨清楚。随之愈来愈盛，更因时下并没有其他同龄女客，失去其他人作为参照，她甚至觉得这一份对方产生的好感、虽不知确有与否，已然变成了独一无二的事情。
或许的确因为从未爱过，她骤然觉得自己爱得好深。而深情是一种神圣的情感，其中又生出了审慎，才使得恐惧渐增，继而不敢表达。
她苦恼起来，既拿不准襄王是否有意，又觉得两人不甚门当户对；且她又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绝然无法接受一种情感的垂怜，于是下定决心，立即回了关中。
短暂的交际暂时终结。
人一旦有了对世俗之欲的动力，就更容易去主动交际，长久以往，渐渐得到了当地富豪阎家的资助，平日里与珠光宝气阁也偶尔有了往来。约莫自那两年后的一日，她碰上阎铁珊的一次宴客，事情又接上了前轨。
她提及旧识，请求拜访，甫一进入水阁，一眼就看见坐在桌上的花满楼，旁边还有极其显眼的“四条眉毛”陆小凤。她正兀自欣喜于再次相遇，却不成想，这场宴请不仅导致了几人的死亡，竟导致阎铁珊死于一名自称为丹凤公主的女子偷袭之下。这位丹凤公主声泪俱下地说要报仇，赫然是与这二人相约好的。
虽说是私人的过往仇怨，阎铁珊毕竟也是对她有恩之人，白涟升便追上两人，想将事情问个清楚。于是，他们共行了一段路。白涟升能感觉到那位丹凤公主对她的敌视，她现在想想也能猜到，大致是发现了自己对花满楼的喜欢，所以才有了一次刻意引导的谈话。于是，白涟升骤然得知，花满楼已经有了一位心上人，正是丹凤公主的表妹，上官飞燕。
就算是如今想来，她也一下就能唤起那种当头一棒的眩晕感。更何况，那几日里，陆小凤与花满楼这两人本就身受托付，又因为先前青衣楼的行事太过血腥，所以不愿向她吐露太多。这表现在现实的接触中，就成了一种刻意的回避。
若不是恰巧遇上了峨眉四秀，让她从花满楼对石秀雪的态度中想通了一些事情，事情或许会变得很不一样。
她原是由其博爱的品质而被吸引，却因独占的爱.欲而将其变为憎恶。于是，爱意渐弱，憎意反生。
仔细想来，难道将突然失踪的人换成她，再将面前的石秀雪换成另一位可爱活泼的姑娘，他就不会为她们发自内心地担忧、心痛了吗？
最为遗憾的，不过是这样高尚的一视同仁，在情感上，却摇身一变，成了一种十足的罪孽。然而，她心中又有些庆幸。若非两人并无任何关系，若是站在全然平等的线上，那时的她必然无法接受善果。
再后来，白涟升先一步离开，却意外地通过香气堪破了上官飞燕伪装身份之事。只因她实在经验不足，近日来又接连着心绪起伏，于一气之下当着对方的面直接挑明了此事，咄咄质问。她本就不算什么江湖人，又根本不会什么武功，最终在毫无防备之下，同样中了毒针，因此而殒命。
——
回忆飞速闪逝，于现实中不过片刻。桌上的茶水都已凉掉，她听见对方掀开盖子的动作，终于回过神来。
白涟升首先站起，轻松道：“今日多谢招待。还请花公子一定要记得，若来到关中，定要让我请回一次客。”
花满楼停下动作，柔声道：“好，在下若有机会，定会去拜访。雨虽停了，想必天色已晚，白姑娘可是住在这城中的客栈？不若我送你回去？”
白涟升摇头道：“多谢，这就不必了。不过是两条街的距离，还请花公子留步吧。”
花满楼笑了笑，微微颔首。
这位姑娘又和方才一样，先将小狗放下，才跟着那小步子走。听着远去的步伐，他面上再一次浮现出疑惑。
待她离开以后，过了好一会儿，花满楼终于想起：这姑娘的步伐，他竟觉得十分熟悉，恍若是曾经刚刚失明的自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