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以北,诺曼底。

    舞池正中央的男女舞者穿着古典礼服,裙摆随场边演奏的音乐起伏,踩在节奏跌宕的拍子上,时而缓,时而急。

    厅内,绕过红毯铺就的旋转楼梯,拾级而上。

    孟枝轻而易举地在二楼廊边寻到一双干净锃亮的皮鞋,黑色暗面纹路,裤管外抻出一小截清瘦修长的脚踝,更衬出倚墙而立之人的淡定自持。

    她不用抬头去看他的眼睛,也能在心底描摹出那双深眸是如何沉寂冷然的。

    孟枝微微站定,拂去每回和他单独汇报时心头涌现的燥热,拿捏出官方的问候腔调,喊了声:“蒋总。”

    男人闻言,如她所想并未回过头,只稍欠身,手腕松松地搭在与腰齐平的栏杆上。

    背影里是他剃短的后脑勺碎发,姿态虽散漫随意,但孟枝最先意识到什么,径自踱步往前,在快要扶上去的时候又顿住。

    “蒋总,总助交代的胃药已经备好了,晚上风大,您还是先回房休息吧,这边我来盯着就行,有任何突发情况都会及时向您说明。”

    男人依旧没和她对视,低垂着脑袋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偏淡漠的单音节字眼。

    “嗯。”

    又过了一会儿,孟枝脚步还未动,她收回刚才专业的客套语气,用暗含关切的音调询问,“你,你还好吗?”

    气场变化,氛围产生一丝怪异。

    眼前的男人终于有了动作,他站直腰身,转而理了下并不存在的袖口褶皱。

    光影交叠中,他缓慢地掀起眼皮,明暗界限下,他的瞳色由浅入深,直至全然阴鸷。

    “孟助理,你似乎越界了。”他说。

    孟枝后背登时变得汗涔涔的,可她的礼服是薄纱质地,现在又是刚入盛夏。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根本占不了上风。

    孟枝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脚踝一松,才发觉塞进细高跟的一双脚此刻被皮革磨得生疼,刺痛感袭来,她脱口而出的话再次没经过大脑思考。

    “蒋淮则……”

    “你还是忘不掉她吗?这么多年,你不能…你就不能看看眼前人吗?”

    蒋淮则眼神陡然凌厉,如同箭矢般迅捷地射过去,凉薄出声,“孟枝,今晚的事,我就当没有发生过,你可以先回去了。”

    脚很疼,心也难受,孟枝忍不住了,她的情绪愈发激动,然后半个身子扑进他怀里,手心攥紧他的衣袖,却只摸到了一块冰凉的金属表。

    不长不短的洁白指甲硬生生磕到表盘,突如其来的寸劲抵得整个手掌都开始发麻。

    压抑的控诉声旋即在二楼的空间中回荡。

    蒋淮则没推开她,收了力让她站稳,静静地像个局外人一样听孟枝口中那些话,就仿佛她喜欢的那个男人并非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如果你对我没有丝毫的感情,为什么会在我高中那年拒收你的资助时,打电话劝说我?”

    “如果你对我不是那种意思,又为什么还要在我去公司面试时,只让我一个人通过终面,并且成为你的随行助理?”

    “蒋淮则,你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我现在也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我们为什么不可能,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蒋淮则,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不是吗?你放不下的那个人说不定早就忘记你了,你苦苦等着,真的能得到你想要的吗?”

    孟枝越说越觉得心里委屈,不吐不快,泪水顺着眼眶砸下来,碰到西装面料时,男人向来事不关己的面容有了今晚的第一缕裂痕。

    他舒展的眉梢紧皱,不仅如此,他还闻到了孟枝身上散出来的酒味儿,像被泡在好几瓶高浓度洋酒里。

    刚刚逆着风他没注意,现在灯光照过来,他才看清孟枝绯红的脸颊。

    孟枝酒劲上头,她明显是喝醉了。

    蒋淮则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拨通电话,吩咐听筒对面的人过来接她,说完两句话以后就立马挂断。

    孟枝没力气,刚站稳就头冲下失了重心,上半身软软地贴在蒋淮则的手臂前,醉酒后她可以口不择言,但说到底不过是她藏在内心深处,平日里难能言明的少女秘密。

    思及此,蒋淮则脸色好转了些,孟枝说的没错,她是他高二那年资助过的女孩,单单这一点,他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的。

    他没想过孟枝是因为喜欢自己才去公司面试,他看重的,从始至终只是孟枝的个人能力,论助理所需要做的一应事宜,她是个非常好的合作伙伴。

    十分钟后。

    来人接走孟枝,把她送到房间安顿好。

    蒋淮则盯着胳膊上颜色深了一块的地方,好不容易展开的眉头又重新拧上。

    他有点烦了。

    今晚孟枝弄脏了他的衣服,但他生气的点已经变成孟枝嘴里数次提起的“她”。

    蒋淮则脱掉出自知名设计师之手的西装外套,随意把它扔在角落。

    楼下的酒会刚热闹起来,他并不打算参与,转身,选择从后门离开。

    停车坪分在两侧,宽敞的喷泉池坐落于中心,沿路设有不规则的圆形和长方形,很典型的法式风格。

    只需再往前走几步,就能看见一辆通体银白的车身,隐在树影婆娑间。

    蒋淮则拉开车门,俯身进入驾驶座,落座后,他伸手折叠衣袖,露出了劲瘦的小臂。

    下一秒,那枚价值不菲的腕表就被扔在副驾,孤零零的。

    紧接着,蒋淮则低头在前面的置物盒里找打火机,火苗亮起的同时,车窗应声降下。

    半分钟后,烟气揉进肺腑再源源抒出来,尼古丁的焦油味儿让他胸腔里控制不住的郁闷逐渐平息。

    多久了?

    六年三个月零八天。

    他学会抽烟并且为之沉迷的日子。

    一根结束,第二根接着点燃,每次差不多两根,他就能把那个藏在心底的名字挖出来再埋进去。

    周而复始,做着他习惯且擅长的事。

    不知坐了多久,风停了,烟雾缭绕着,迷眼又呛人。

    车窗又降下来些,蒋淮则搭着窗边弹了弹手中的烟灰,他觉得自己开始微醺,不然怎么会莫名其妙看见她了呢?

    他兀自笑起来,嗓音又闷又哑的。

    自嘲声让喉咙开始发疼,心脏也发酸,像被用力捏过般胀痛,眼前隔着一段距离,他望向对面的停车坪旁目不转睛。

    女孩一袭露腰长裙,系带细得不行,在后背松松垮垮的耷拉着,海藻般蓬松的长发飘飘然落在肩后,却挡不住大半的春色。

    侧面看过去,稍微不注意就会暴露出里面嫩粉色的衣物,薄薄的一层,遮着胸前,甚至还随着呼吸动作在颤动。

    蒋淮则心脏一滞,暗红色的烟头差点烧到指尖。

    他喉结微微滚动着,然后,他觉得周围的空气突然凝结——

    “迟芋,你先上车。”和女孩走在一起的伙伴喊了她的名字。

    *

    蒋淮则。

    现在外面但凡能混上个脸熟的,只会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蒋总。

    大一下学期就选修完大二半年内要学习的课程,着手创业算得上忙里偷闲。

    公司起步伊始,先从洗护产品起步,再做到业内众人连连称赞的香水品牌——闻音。

    而在所有嘉奖的背后,无人知晓的动力不过是因为当年发生那件事时,有人曾经说过的那句“你护不住她”。

    巴黎晚会现场,也是闻音香水“遇见”私藏系列的发布会派对。

    青涩的少年早已经脱下稚气幼嫩的校服,几年间成长为运筹帷幄的模样,面对众人能够侃侃而谈,交流期间还会听到几句简单的、尾音惑人的法语。

    蒋淮则手肘轻放在车门旁,发颤得几乎要拿不稳指尖的烟,燃烧过后的灰烬就这样随风而去,再飘零,散落到窗外……

    然后,烟终于熄灭了。

    他的内心翻涌灼烫,眼眶不可避免地发热,周身凛冽的气息收回几分,脚步却像静止了一样动弹不得。

    操!

    连着发出两声刻意压低音量的怒吼,心底沸腾的什么再也沉不下去了。

    在蒋淮则这里,如果爱意有喷薄欲出之势,那么只会有且仅有一个理由。

    因为一个名字,一个她。

    迟芋。

    *

    对面停车坪。

    迟芋单边膝盖跪在冰凉的皮质座椅上,她的脑袋实在太晕了。

    今晚喝的酒有点多,现下血液里的酒精浓度超标,短暂的意识支撑不了她思考自己在何处,亦或是她将被送往哪里。

    手腕被掣住的时候,她的额头险些磕碰到车顶,熟悉的石榴香气一股脑儿地钻进鼻腔,不管不顾的。

    迟芋迷蒙的双眼缓缓显出疑惑,她歪着头想看清眼前的男人究竟是谁。

    没等迟芋想明白,拽着自己的那只手稍稍用力,她便被扯进宽敞的怀里,旁人看起来像是拥抱的姿势,唯独当事人被砸的鼻头一酸,眼角溢出两滴生理性泪水。

    她整张脸的弧度与男人的锁骨走向严丝合缝,隔着衬衣,她嗅到了又陌生又安心的味道,莫名让她想要沉沉睡去。

    不用在乎男人的脸色是怎样阴郁,也不用去管他传递出来的,十足的侵略性。

    迟芋淡粉的指甲就这样紧抓着他的衣袖,她不怕他,哪怕身子软得必须依靠着他才能够勉强站稳。

    但对这个男人,迟芋的确没有任何畏惧。

    迟芋有些耳鸣,搂着她后腰的男人越过她的发顶和刚才要把她塞进车里的那群人进行交涉。

    法语,英文,还有……

    久违的中文。

    迟芋对他的身份更好奇了,借着酒劲,她仰着脖子往上看,却只看到男人露出来的,瘦削凌厉的下颌角,还有极短的鬓角发梢。

    倏然,温热的泪糊了迟芋满脸,是错觉吗?

    好像他。

    原来她是这么想他。

    怎么会有那么相似的人出现在巴黎,还站在她身边帮她解围,是他对吧?

    一定是他,最好是他。

    “你是谁?你也是中国人吗?”迟芋哭的根本止不住,鼻涕弄脏了他的白衬衣,肩膀一小块地方被她当作餐巾纸反复擦拭,最终呈现出乱糟糟的状态。

    蒋淮则低头就瞧见她哭花的那张脸,显色的粉蓝眼影蹭到睫毛,不仅让它们失去了原来的卷翘,还处处透露出怪异的风格。

    他的脸色说不上好转多少,心中有气,自然运用到手掌心,力道逐渐加重,她如他预料般张嘴呼痛,疼得龇牙咧嘴的,再伴着她的妆容,活脱脱像个丑妖怪。

    蒋淮则半根烟没克制住的瘾反复爬升上来,像有什么东西扼住他的喉咙,而呼吸,本应是命脉。

    她就是这么在国外生活的吗?

    深夜和一群并没有把她当作朋友的人出来喝酒,醉醺醺以后分文不取就能被转手卖掉。

    她真的是蠢到离谱。

    假设他今天没碰巧见到她,再者周围无人看出来她是受到逼迫呢?谁能够救她?

    想到这里,蒋淮则手里一松,迟芋踉跄着就往后倒,鞋跟踩进草坪然后快速陷入,打理过的地面使得她塌进去的距离越来越深。

    迟芋试图动动脚踝拉扯出来,才发现烈酒烧的喉咙发哑,她连大声喊他帮帮忙的力气都快要消失殆尽了。

    眼看着男人与她走相反的方向,在他挺拔的背影之下,那种独特的轮廓与感觉却愈发强烈了,几乎来不及思考,也不需要过多猜测,迟芋脱口而出道:“蒋淮则。”

    下一秒,男人的背脊变得僵硬,那道声音仅用短暂的几刻就能贯穿他的灵魂,直击要害后又重新撞进脑海,再沿着血脉与筋骨,每一根神经末梢都渐渐发麻。

    就像此刻身后的天空,乌黑背景下,烟花绚烂多彩,轰响炸开,光点冲四面消散,成一棵盛放的银树。

    至此,厅内宴会也到了尾声。

    焰火明亮,映照着迟芋身上单薄的一件礼服,刺绣在领口间的几颗钻更加耀眼夺目,衬得她那双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又多了几分委屈。

    蒋淮则转身,望着她这张满是脏污的脸,实在是产生不了多么旖旎的想法。

    可这回他走向她,带着义无反顾。

    他亏欠她的总要还。

    他长久以来在等的,无非就是这么一天。

    沾了泥土的鞋松垮垮地悬挂在他的右手指尖,弯腰,举起,再轻轻一掂,迟芋丝滑地趴在了他的肩头。

    半秒眩晕,她的手自然垂落,连带着头发丝也坠下来。

    现在,她的纤体与他的身量相比,徒留瘦弱。

    一路避开行人,绕过旋转玻璃门,乘着电梯登上酒店的二十四层,这里有一间临着湖景的房,用来预定的身份证件是蒋淮则本人的。

    顶级客房通常会配备一位单独的私人管家,外国籍。

    有客人入住以后,管家会上前询问有关餐饮与衣着方面的诉求。

    蒋淮则刚把迟芋放下,听到门铃反手去开,她便独自一个人光着脚丫子踩在地毯上,慢悠悠地摸索到浴室,再然后,门推开的同时,里面传来“咚”的一声响。

    伴随而来的,是不合时宜的,绵长柔情的□□声,很像情动时会发出来的娇语。

    蒋淮则额角突突直跳,侧着身,靠住门边把里面挡得严实,反观外国籍管家,由于经过长时间的专业训练,他用非常严谨认真的语气说:“Sir,请问里面那位女士需要什么帮助吗?”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迟芋几近透明的前胸,还有细腻的腰,滑嫩的臀,逐渐呼吸急促,只好极快速地拒绝,“谢谢,不需要。”

    门再次关上,两个人与世隔绝。

    房间内,迟芋跪坐在地板上,上半身贴着瓷白的浴缸口,裙摆扯到大腿根,虽然半阖着眼皮,但蒋淮则还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出她的不对劲,脸色红润的不像话,齿间溢出来的低喊更是渗透到骨子里。

    他用手掌抚摸她的侧颊,出奇得烫。

    蒋淮则心头一紧,不对,她这状态不正常,不像醉酒后,更像是药物到时间点自然而然地起了作用。

    药,什么药?

    还能是什么药?

    那群人果然没想让她平安回去,蒋淮则理顺前因后果,扶着浴缸边的手慢慢握成拳。

    灯照着,他腕上青筋崩得发胀。

    戾气还未散尽,身前的女人像是有了感应般,蹭过去,舔着干燥的嘴唇,一边攀上他的胳膊,一边用嘴在他脖颈处汲取冰凉,一下又一下。

    蒋淮则仿佛怔住了许久,半晌,他想起什么,用手拢过她的下巴,抬起,对上她湿润的眼瞳。

    他当然知道她此刻有多么难耐,因为他也同样在忍。

    但蒋淮则一字一句,喉咙沙哑,如同滚过几块冰,他率先叫停,问她:“迟芋,你知道我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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