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大片大片,望不到尽头的起伏黄沙,偶尔能看见有枯黑的树木躯干深深插在沙堆中。

    顶头就是烈日,但或许是因为就紧贴在极北地的边缘的缘故,身前是烈日炙阳的灼热,身后却是阴寒刺骨的冰冷。

    夹杂在这冰火两重天的体感中,宁郁金撑着把油纸伞,站在原地,望着面前方向难辨且无边无际的荒漠景色,心想,干脆死了算了。

    “走啊。”

    穆宁隐藏在伞下,催促道。

    看着头顶的大太阳,宁郁金总算知道,为什么他非要等一个带着伞的活人了,就凭这大艳阳天,穆宁只要敢现身,就能给他烧个魂飞魄散。

    “你说说,云台山是哪个方向?”

    “我要怎么走出去?”

    大约是离开了极北地,宁郁金的活力逐渐恢复,此刻她的语气不是很好,甚至有点气急败坏。

    穆宁看着眼前的飞沙走石,一时也有些沉默,没有搭腔。

    但他看着红伞下的宁郁金露出气鼓鼓的表情,却突然想到,自己果然是不希望她死的,这样充满活力的样子,的确非常适合她。

    “我想,你朝前走……”

    “或许能遇见一些村落或城邦……”

    宁郁金也沉默了。

    她想,大概在遇见村落或城邦之前,她就要先累死或者渴死,然后变成鬼魂,同他一起在这烈日里头魂飞魄散了吧。

    气归气,现在她唯一的选择就是认命地朝前走去。

    ***

    这具身体也不知道是拿什么铸就,宁郁金足足走了几天几夜,才终于感觉到一些疲惫。

    这几日都是白日烈日当空,夜间是冰寒刺骨,周遭除却穆宁偶尔的搭话声,便难以见到其他活着的生灵。

    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宁郁金硬是滴水未进,颗米未吃,步伐不停地走了几天几夜。

    有的时候她甚至在幻想自己并不是人,应该是个不该存在的鬼魂,游游荡荡来到人间,毫无意义。

    而且,除却见不到人,在这片黄沙地,她还能遇到鬼。

    每每入夜,在这里都能遇到各式各样死法的鬼魂,他们都神情呆滞地朝极北地的方向飘去。

    宁郁金曾问过穆宁,这些鬼魂白天也会这样飘过去吗。

    穆宁回她,所有受极北地召引的鬼魂,都会在天光乍现之前钻回地底。

    鬼都能休息,而自己却要这样不眠不休地走上几天几夜,为此她感到极度不公。

    想到这里,她突然倒在了地上,面容祥和的闭上了双眼,红伞也被随手甩在一旁。

    “你怎么了?”

    穆宁的语气有些紧张。

    “我没事。”

    “你就当我累晕过去了吧。”

    “或许,我睡一觉,再睁开眼睛,就会有好心的过路人,把我顺手捡回城邦里了。”

    ……

    宁郁金是真的准备彻底睡一觉过去,甚至,她又拿起红伞,挑选了一个遮阴的角度,才仔细插好。

    穆宁等了一会儿,见她呼吸都开始逐渐趋于平稳,才发觉她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睡过去了……

    他附身于伞底,低头就是宁郁金的睡颜。想到,她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每一分,每一寸,好像都长成了自己认知里最好看的样子。

    红衣红裙,身下黄沙漫漫,穆宁在这一刻,甚至有了一丝错觉,仿佛寻找那个女孩的事情,都并不比宁郁金这一时的休息要重要。

    他长叹一口气,是孤身在极北地的时间太长了吗?

    ***

    宁郁金这一觉从黄昏满霞,睡到了夜空星灿。

    但是,她终究没有等来好心的过路人,反而等来了吃人的豺狼。

    “你终于醒过来了。”穆宁依旧语气平平。

    “这匹孤狼是刚刚化灵的妖兽,没有灵智,你再不醒来,我就要带着伞去找下一个濒死之人了。”

    刚醒来便听见他这没情没义的话,惹得宁郁金没好气地把伞收拢,起身习惯性地挽了个剑花,以伞作剑指向为首的孤狼。

    她想,在不恰当的时候,回忆起不恰当的动作,实在是过于灾难了。

    因为面前的孤狼大约以为这是挑衅的动作,瞬间崩紧了全身,做出蓄势待发的动作。

    ……

    糟糕,两人都不约而同这样想到。

    “你想起来什么招式了吗?”

    宁郁金绝望地摇了摇头。

    “你作为一个鬼修,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绝活吗?”

    穆宁叹了口气,在夜空下现出了身形。

    “前不久我修炼误入歧途,遭到反噬,修为被封大半,否则也不至于需要白日附伞了。”

    宁郁金腹诽,难道不能等修为解封再去找什么恩人吗?

    但这话不好在这个当头说出口,她只能问一句:“那现在该怎么办?”

    “我挡着,你先跑吧。”

    顿时,宁郁金又觉得这鬼修有情有义了起来,回了一句‘多谢’后,直接朝孤狼来的反方向奔逃而去。

    大约是睡了一顿饱觉,这一路跑去,她也不觉得气竭。

    但在黄沙中奔逃,速度本就不比那些四肢发达的兽。

    宁郁金更不敢掉以轻心,心里想着,只有她越努力逃脱出那孤狼的追踪范围,才好叫穆宁的牺牲不白费。

    “姑娘,何事如此惊慌?”

    夜空当下,冷不丁背后传来一声邪异的男声,瞬间将她激出一身冷汗。

    宁郁金想到这些天夜里,常看见的那些鬼魂的死状,不敢回头,也不敢应声,只好更加奋力朝前跑去,心里祈祷,穆宁能快些摆脱孤狼,找回这里才好。

    因为她经过这些夜里的观察,这穆宁大约在鬼魂里还算是有些能力的,那些机灵点儿的鬼魂常常闻着这边的味儿,就老早躲得远远的去了。

    只是今夜不大走运,他被孤狼支开,自己一人在这边落了单。

    “姑娘为何不敢回头看奴一眼?”

    那道邪异的声音染上了一些愤怒,带了些恶声恶气。宁郁金甚至感觉这声音就像贴在耳边说话一样,她更加不敢回头。

    “姑娘!”

    “为何不回答奴!”

    祂的声音愈发愤怒,宁郁金甚至能感觉耳边传来了‘哔哔啵啵’有什么东西一寸寸膨胀碎裂开的声音。

    只消她稍稍侧头,就能看到一颗足有锅底大小,披头散发的巨头紧挨在她的耳边,而且这颗头还在逐渐膨胀,甚至有一颗眼珠由于挤压脱出了眼眶,垂了下来,落在宁郁金的肩头上。

    “可是你嫌弃奴容颜丑陋!”

    “还是你嫌弃奴嗓音粗鄙!!”

    “你究竟为何如此厌恶奴!!!”

    他的声声嚎叫愈发凄厉,刺耳尖嚎直直扎入宁郁金的脑海中,刺痛灵魂,这深入灵魂的痛感让她几乎就要昏厥过去,但她依旧死死咬紧牙关,奋力朝前逃去。

    再坚持一会儿,或许下一刻,穆宁就能赶回来了。

    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这诡异的刺耳尖嚎,已经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宁郁金感觉背上,脖颈处都爬满了发丝之类的东西,甚至,她的思绪似乎也开始迟钝,连带着行动也笨拙了起来。

    她好像开始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只能隐约听见耳边有风的呼啸声。

    “扑簌”一声。

    一道破空声突兀响起,宁郁金原本逐渐封闭的五感慢慢恢复,但她始终不敢放松,紧闭双眼,迟钝地向前走去。

    “姑娘,已经安全了。”

    “姑娘,这只‘回头鬼’已经被射杀了,现在已经安全了。”

    这两句话传入了宁郁金的耳中,让她紧绷的状态瞬间放松了下来。

    下一刻,人就瘫软晕倒了过去。

    再次苏醒,入眼是半旧不新的青绿色床帐,檀红色的架子床。

    宁郁金想,终于如她所愿,一觉睡醒就被过路的好心人带离了黄沙地。

    她倒在床榻上,感受着身下绵软的触感,深深觉得,前几日的经历,简直就像在噩梦中被捞过一遍一样。

    刚醒没多久,左腕就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紧接着,穆宁的声音响起:“如你所愿,有好心的过路人把你顺手捡回城邦里了”

    “你看到那个是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

    “不过我听捡到你的人提起什么‘回头鬼’,大概知道是什么。”

    “那种鬼最喜欢在夜间纠缠落单的行人,如果回头看了它一眼,便会被它吞下头颅,不过就算不回头,久而久之,也会被它附身。”

    门口传来叩门声,紧接着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姑娘醒了吗?”

    “我好似听到房内有说话声,姑娘没事吧?”

    宁郁金扫了眼床边靠着的红伞,翻身下床,应了句:“我没事,大约刚醒来有些糊涂,是我自说自话了。”

    “姑娘醒了就好,楼主请来了医者来看姑娘伤情,若姑娘方便,我这便去通知医者了。”

    “劳烦了。”

    “姑娘客气了。”

    门口传来有人离去的脚步声。

    宁郁金这才顾上打量四周,“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见山城的百川楼。”

    “你是被百川楼楼主捡回来的。”穆宁有问必答。

    他在夜间潜行打探点消息并不难,宁郁金也不意外他能知晓这些。

    随手抄起案上的烛台,纹样精致,用料厚实压手,耳边细细听去,还能隐约听见楼底下的歌舞乐声,“这百川楼是见山城的酒楼?”

    “没错。”

    “那见山城离云台山远吗?”

    “有些距离,见山城是西极离极北地最近的北方城邦,云台山则处于东西极交界的最南处。”穆宁老实回答道。

    大约是担心宁郁金嫌路途过于遥远,末了又补了一句,“不过,往后行官道上,就不比走荒漠地那样了。”

    宁郁金撇撇嘴,还想再嘲讽他几句,左手腕的印记就猛地刺痛起来,她立马意会,不再开口。

    果然,过一会儿,门口又传来了动静。

    “姑娘,可方便?”

    “方便。”应该是楼主派医者来了,宁郁金主动上前开门。

    门外不是她以为的白胡子老头,反倒是个面皮白净的小小少年郎,身上跨着个不符合身量的笨重药箱。

    宁郁金低头朝小少年郎看去,将人迎了进来,“小郎君好厉害,小小年纪便能独当一面了。”

    小少年郎面皮薄,脸颊羞红一片,“姑娘坐好。”

    他把药箱放好,眼睛也不敢乱看,规规矩矩在一旁等宁郁金准备好。

    宁郁金懒洋洋地坐在桌案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搭在案枕上,有些好奇的看向那小少年郎。

    “小郎君从医多久?家中父母倒也舍得让你小小年纪便外出奔波?”

    小少年郎面皮上的红晕不减,“我已经有两百岁了。”

    “家中并无父母,天生草精,修济世道。”

    宁郁金一哽,有些讪讪,心想原来是个包子,白面皮,白胡子馅。

    她也不再随意搭话,正经了许多,谁知那小少年郎却板起了脸,面色凝重了起来。

    左右手反复交换探过宁郁金两手的脉象,小少年郎才面色沉沉地叹了口气。

    “姑娘莫要玩笑了。”

    “姑娘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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