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淇又梦到了建平二十五年的那个冬天。
阴雨连绵，满地凄清。瓢泼的雨幕与天幕连成一片，纷纷坠落的梧桐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几只乌鸦站立在树梢上，在夜幕中呜呜地叫着，在雨水的拍打下也不曾离去，好像是在数屋里那个将死之人的眉毛。
天牢里，空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靠在墙边，她病骨支离，身上都是触目惊心的伤口，瘦削的身躯好似风中落叶。
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缓缓走入天牢，脚步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明显，一声一声叩在女子的心弦上。
女子努力睁开双眼，辨认着眼前模糊的身影。
“九皇弟，别来无恙啊。不，其实我应该叫你，九皇妹。”男子细细打量着女人狼狈的模样，他一袭明黄色的龙袍华美无比，上面镶嵌的宝石在日光照耀下令人目眩。
他模样生得周正，平时在人前总是一副端方公子的做派，微微下撇的薄唇却显现出几分薄情。此时，他目光阴冷地看着女子，一双眼中压抑着几分痛恨和兴奋。
“萧俨，我只恨一朝踏错，满盘皆输。”
女子咳出了一口血，胸口微微起伏着，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她努力撑起身子，尽量摆出一副傲人的姿态，双手却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着，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是被鞭子和凉水折磨过多次的痕迹。
眼前这个名为萧俨的男子，是她枉费苦心辅佐了多年、一朝登基却背信弃义、要杀自己立威的人。
“萧淇，你诛忠臣杀皇室，做了这么多恶事，朝中恨你的人这么多，我不杀你不足以立威啊。”萧俨唇边勾着一抹冷笑，目光冰冷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说来，这些年你藏得可真是深啊，若不是我让人将你关入牢中，竟不知你是个女子。”
“梁二世后，女皇临朝，代有天下……”①他兀自念叨着，又看向眼前奄奄一息的女子，“可惜了，不过是虚无缥缈的预言罢了。”
“轰隆--”
夜幕中猛地划过一道惊雷，漆黑的天际在一瞬间被照得亮如白昼，随即是一声令人胆战心惊的雷声。
萧淇猛然惊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颗心仿佛要跳出来。望着头顶上的虚空发呆了好一阵。
等到呼吸平稳之后，静静地坐起来，将桌上的蜡烛点亮，来到了镜前。
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汗，衣裳也已经半湿了。
她缓缓地来到了窗前，听着外面大雨瓢泼的声音，刺骨的寒风透过窗户的缝隙溜进来，钻进了她单薄的衣衫中。虽然已经是初春，但风还是冷得紧。她任由冰冷的风吹着，心绪逐渐平静了几分。
这个月以来，已经是第三次做这样的怪梦了。每次梦到的都是同样的场景，感觉却一次比一次真实。
梦中，她甘愿效忠萧俨，诛大臣、害皇子，帮助他除掉皇位上的绊脚石，成了他手里最锋利的刀。
萧俨终于登上皇位后，却以谋反的莫须有罪名将自己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奸臣打入天牢，赢得了明君的美名。
一个平静的夜晚，萧俨亲自送来一杯毒酒，送了自己一程，美其名曰念她辅佐自己有功，赏了全尸。
毒酒入喉的时候，她感觉冰冷的胃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烧，五脏六腑也移了位，濒死的时候她顺从本能地挣扎求救，却只是徒劳。
那种绝望的心境，即使已经从梦中醒来，仍然让萧淇心有余悸。
她忽而觉得，这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之所以对这样的梦有几分信任，不仅因为感觉太过真实，还因为梦里的自己所做的事情，确实很符合自己的性格。
相比起皇位，她确实更宁愿选择一位君主辅佐。并非不能，而是自己终归是女儿身，将来娶亲生子又是一阵不小的风波。
而且，如果当了皇帝，便要以男子的身份生活一辈子，与其如此，她更希望能以功臣的身份辅佐明君，功臣身退后找个幽静的庄子，平平淡淡了此一生。
而萧俨，确实是她这些日子正在考虑的辅佐对象。
萧俨，皇后之子，排行第三，虽然母族出身并不显赫，本朝也不以嫡长继位，但到底占了嫡出的名分，在朝中有不少支持者。
他文韬武略，为人和善，又素有贤名，求贤若渴，确实是一个看起来不错的人选。
哪知自己还未向他投诚，便接二连三地做了这样的怪梦。
萧俨，会是这样的人吗？
萧淇心生疑惑，饶是她自负聪慧，也不敢轻易揣测这最难度量的人心。
看来，现在的自己，与其去猜想萧俨的为人，将命运交到他人的手里，还不如去走另一条路。
梦里的萧俨得知自己的女子身份后，说出那话，“梁二世后，女皇临朝，代有天下。”
这是一个早已经被世人遗忘的预言。
建平元年，彼时还是贵人的母亲有了身孕，那时皇帝存活下来的子嗣并不多，和宫上下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却不料，母亲临盆在即时，那时的钦天监监正向皇帝禀明，夜观星象，见危月燕凌日，乃是大凶之兆。
预示着大梁历经两代君主后，将有一位女主降生，危害大梁江山。
自古以来，都是男子为尊，历朝历代也从没有女子称帝的先例。预言一出，朝中议论纷纷。许是预言太过离奇，不少官员只以为是危言耸听。但因为此前钦天监预言大多灵验，也有许多官员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皇帝却暂未对此做出表态。
似乎是为了印证钦天监的话，不过几日，便有人发现京中的街头巷尾不知何时开始流传起一则童谣，唱的是“梁二世后，女皇临朝，代有天下。”
那时适逢关中大旱、辽东战事焦灼，新登基的皇帝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不少朝臣早就在私底下议论，是否皇帝无德，才令天灾人祸频发。
这则预言在此时出现，无疑会更令人心惶惶，损害天子的权威。皇帝终于开始重视预言，让钦天监继续观测星象，算出这位被预言的“女皇”的具体诞生时间。
壬戌年七月初七戌时三刻。
这是钦天监算出的日子，也是她出生的日子。
出生后，母亲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重金贿赂了当时家中有人重病、亟需救命钱的接生姥姥，将自己的出生时间谎报为七月初八子时一刻。又谎称生下的是男子。
自己出生后三天，关中下了一场百年未见的大雨，大旱有所缓解。不过两月的光景，辽东战事出现转机，朝中捷报频传。
渐渐地，便没有人在意当年的那个传闻了。
她也和被封为贵嫔的母妃在宫中安稳地生活着。
儿时的生活很平静，皇帝并不常来，每次母亲叫她来相见，皇帝脸上的神情，总好像是突然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孩子似的。
直到六年前母亲去世，这座平时充满着欢声笑语的宫殿变得冷清萧索。
母亲临走时，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殷切的目光望着她，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出口，此时却没有力气再说出一句话。
萧淇的小手覆在母亲的大手上，她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承诺会永远保守住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
话毕，她感觉母亲的手忽地卸了劲，再往床上看去，她颤抖着手帮母亲合了眼。
建平十年春，她永远地失去了世上最亲的人，宫中却只是死了一位宋贵嫔。
如今，世界上知道她身份的人，只剩下母亲当年入宫时的陪嫁李氏了。
她站在镜前，静静注视着解开束胸后的身子，婀娜多姿的女子曲线显露出来。她打量着自己的身形，轻叹了一口气。
发育本是自然之事，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身上的女性特征越来越明显。
自己虽然能够通过变声、束胸的手段暂时掩盖住女子特征，可再过两年，自己作为皇子就要娶亲了，到时候怎么瞒住身边的人？
看来，现在的自己还有一件要开始考虑的大事，就是如何推脱赐婚。
屋中，一星莹莹如豆的烛光努力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它的生命就要燃到尽头了，萧淇从桌旁取过一把剪刀。干净果决地剪断烛心。
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天色便大亮了。萧淇让丫鬟们将洗漱用具端进屋里，丫鬟们将东西放好就带上门出去了。为防露出破绽，每日起身梳洗、穿衣她都是亲自动手，等到穿戴整齐才让众人进来。
萧淇站在铜镜前细细打量着自己，她今日穿了一件玉色内衫，系青色绿边的腰带，罩一件月白色的外袍，腰间别一块粉青色玉佩，俨然一位读书人家的小公子。
一旁的丫鬟们朝镜中偷偷看去，都偷偷红了脸。
只见萧淇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眸若秋水，顾盼神飞，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皎皎如明月之高悬，真是难得的好模样。
“殿下，轿子已经准备了。”一旁的小厮笑嘻嘻地说。
萧淇点了点头，也不再耽搁时辰。
两个小厮驾着一顶紫檀木制成的暖轿，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到目的地。萧淇掀帘下轿，一旁的小厮连忙搀扶。
萧淇抬头看去，一座雕梁画栋的建筑映入眼帘，烫金的匾额上刻着三个流光溢彩的大字，“琅琊斋”，笔走龙蛇，潇洒恣意，这便是京城中最大的书画古玩店铺——琅琊斋。
店老板十分殷勤地迎了上来，他偷偷打量了萧淇的衣着、配饰，便知这是位家境阔绰的公子。
他会意地将萧淇请到了内殿，“公子，这里都是小店珍藏的文房四宝、历代名家书画，与外面那些东西不同，您慢慢挑。”
萧淇微笑着点头示意。“有劳店家了。”
她慢慢地踱着步，有一搭没一搭地打量店内的装潢，看到佳作也会停下脚步，驻足欣赏。
她正驻足欣赏一副顾正康的花鸟画时，余光中一方绿漪石嫦娥奔月砚映入眼帘。
只见那砚台以正青色为主，砚身温润如玉，其上嫦娥更是栩栩如生，只见她迎风而立，衣袂翩跹，脚踏祥云，奔向月宫。那祥云以白色为底，加以明黄色点缀，青白黄三色交相辉映，让人赏心悦目。实在是一方不可多得的好砚台。
萧淇正打算买下这方砚台时，只听正后方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这位兄台，在下也对这方砚台十分喜爱，不知兄台能否割爱，在下愿以家中一副松翠道人的山水画作为交换。”
那声音不徐不疾，清亮温柔，好似和煦的春风吹拂在人的心上。
萧淇转过身去，只见这是一位约莫弱冠的青年，仪表堂堂，身着一件赩炽色常服，腰坠一枚碧绿色玉佩，手拿折扇，头戴玉冠。
他生得剑眉星目，挺鼻如峰，一双桃花眼里似有星河流动，微翘的唇角勾勒出几分似笑非笑。
青年微笑地看着萧淇，“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松翠道人是本朝著名的文学家，曾任太子太傅，他在书画一道上也颇有造诣，尤以山水画最为著名。若能得他一幅山水画，已是本朝文人中值得设下筵席邀请好友们一同观赏的幸事了。用他的山水画来换这方绿漪石嫦娥奔月砚，自己倒也不亏。
“松翠道人的画乃是稀世珍品，特别是他的山水画，真是可遇不可求。若能得他一幅画，实乃三生有幸，只是在下对这方砚台实在喜爱，还请兄台勿怪。”萧淇的话礼貌周全，却是态度坚决。
“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好夺人所爱了。”红衣男子笑道。他也不气恼，而是继续说道，“方才我看兄台对沈翠道人的画作颇有见解，看来兄台对书画也有研究？”
“不过是家中所藏书画多，自小耳濡目染罢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于书画一道开始交谈起来。
萧淇眼中闪烁着几分惊喜，道，“我原以为自己于书画一道颇有研究，想不到兄台才是个中高手。罢了，这方砚台该归于兄台这样的文士方不算辱没了。”
红衣男子面露欣喜，“既然如此，在下也不推辞了。我与兄台一番谈论也觉志趣相投，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年岁几何？”
“在下萧淇，十六岁。”
红衣男子道，“在下谢昭，二十二岁。”
二人便以兄弟相称。
谢昭道，“多谢萧贤弟割爱，既如此，还请贤弟到我府中一叙，我将松翠道人的画作为谢礼。”
萧淇轻笑着摇了摇头，折扇轻轻摇着，“所谓宝剑赠知己。我与谢兄萍水相逢是有缘，谢兄与我在书画一道志气相投更是难得，况且这方砚台本就是我二人一起看中的，我并非是它的主人。”
谢昭便也不再强求，道，“既如此，那我便多谢贤弟美意了。贤弟既然不要画作，在下家中有几株开得甚好的茶花，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在京中也属难得，初春时节茶花开得正好，不知贤弟改日可愿过府一叙，在下略备清茶，赏花品茗。”
“如此甚好，不知兄台府上何处？”萧淇也不再推辞。
“京中长乐坊。”
与谢昭寒暄了几句后，萧淇也以一百两的成交价买下了顾正康的画，让店主精心包装好，让身边的小太监收好，走出了殿外。
却不知，身后的谢昭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悄悄注视了自己许久。
阴雨连绵，满地凄清。瓢泼的雨幕与天幕连成一片，纷纷坠落的梧桐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几只乌鸦站立在树梢上，在夜幕中呜呜地叫着，在雨水的拍打下也不曾离去，好像是在数屋里那个将死之人的眉毛。
天牢里，空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靠在墙边，她病骨支离，身上都是触目惊心的伤口，瘦削的身躯好似风中落叶。
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缓缓走入天牢，脚步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明显，一声一声叩在女子的心弦上。
女子努力睁开双眼，辨认着眼前模糊的身影。
“九皇弟，别来无恙啊。不，其实我应该叫你，九皇妹。”男子细细打量着女人狼狈的模样，他一袭明黄色的龙袍华美无比，上面镶嵌的宝石在日光照耀下令人目眩。
他模样生得周正，平时在人前总是一副端方公子的做派，微微下撇的薄唇却显现出几分薄情。此时，他目光阴冷地看着女子，一双眼中压抑着几分痛恨和兴奋。
“萧俨，我只恨一朝踏错，满盘皆输。”
女子咳出了一口血，胸口微微起伏着，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她努力撑起身子，尽量摆出一副傲人的姿态，双手却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着，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是被鞭子和凉水折磨过多次的痕迹。
眼前这个名为萧俨的男子，是她枉费苦心辅佐了多年、一朝登基却背信弃义、要杀自己立威的人。
“萧淇，你诛忠臣杀皇室，做了这么多恶事，朝中恨你的人这么多，我不杀你不足以立威啊。”萧俨唇边勾着一抹冷笑，目光冰冷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说来，这些年你藏得可真是深啊，若不是我让人将你关入牢中，竟不知你是个女子。”
“梁二世后，女皇临朝，代有天下……”①他兀自念叨着，又看向眼前奄奄一息的女子，“可惜了，不过是虚无缥缈的预言罢了。”
“轰隆--”
夜幕中猛地划过一道惊雷，漆黑的天际在一瞬间被照得亮如白昼，随即是一声令人胆战心惊的雷声。
萧淇猛然惊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颗心仿佛要跳出来。望着头顶上的虚空发呆了好一阵。
等到呼吸平稳之后，静静地坐起来，将桌上的蜡烛点亮，来到了镜前。
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汗，衣裳也已经半湿了。
她缓缓地来到了窗前，听着外面大雨瓢泼的声音，刺骨的寒风透过窗户的缝隙溜进来，钻进了她单薄的衣衫中。虽然已经是初春，但风还是冷得紧。她任由冰冷的风吹着，心绪逐渐平静了几分。
这个月以来，已经是第三次做这样的怪梦了。每次梦到的都是同样的场景，感觉却一次比一次真实。
梦中，她甘愿效忠萧俨，诛大臣、害皇子，帮助他除掉皇位上的绊脚石，成了他手里最锋利的刀。
萧俨终于登上皇位后，却以谋反的莫须有罪名将自己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奸臣打入天牢，赢得了明君的美名。
一个平静的夜晚，萧俨亲自送来一杯毒酒，送了自己一程，美其名曰念她辅佐自己有功，赏了全尸。
毒酒入喉的时候，她感觉冰冷的胃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烧，五脏六腑也移了位，濒死的时候她顺从本能地挣扎求救，却只是徒劳。
那种绝望的心境，即使已经从梦中醒来，仍然让萧淇心有余悸。
她忽而觉得，这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之所以对这样的梦有几分信任，不仅因为感觉太过真实，还因为梦里的自己所做的事情，确实很符合自己的性格。
相比起皇位，她确实更宁愿选择一位君主辅佐。并非不能，而是自己终归是女儿身，将来娶亲生子又是一阵不小的风波。
而且，如果当了皇帝，便要以男子的身份生活一辈子，与其如此，她更希望能以功臣的身份辅佐明君，功臣身退后找个幽静的庄子，平平淡淡了此一生。
而萧俨，确实是她这些日子正在考虑的辅佐对象。
萧俨，皇后之子，排行第三，虽然母族出身并不显赫，本朝也不以嫡长继位，但到底占了嫡出的名分，在朝中有不少支持者。
他文韬武略，为人和善，又素有贤名，求贤若渴，确实是一个看起来不错的人选。
哪知自己还未向他投诚，便接二连三地做了这样的怪梦。
萧俨，会是这样的人吗？
萧淇心生疑惑，饶是她自负聪慧，也不敢轻易揣测这最难度量的人心。
看来，现在的自己，与其去猜想萧俨的为人，将命运交到他人的手里，还不如去走另一条路。
梦里的萧俨得知自己的女子身份后，说出那话，“梁二世后，女皇临朝，代有天下。”
这是一个早已经被世人遗忘的预言。
建平元年，彼时还是贵人的母亲有了身孕，那时皇帝存活下来的子嗣并不多，和宫上下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却不料，母亲临盆在即时，那时的钦天监监正向皇帝禀明，夜观星象，见危月燕凌日，乃是大凶之兆。
预示着大梁历经两代君主后，将有一位女主降生，危害大梁江山。
自古以来，都是男子为尊，历朝历代也从没有女子称帝的先例。预言一出，朝中议论纷纷。许是预言太过离奇，不少官员只以为是危言耸听。但因为此前钦天监预言大多灵验，也有许多官员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皇帝却暂未对此做出表态。
似乎是为了印证钦天监的话，不过几日，便有人发现京中的街头巷尾不知何时开始流传起一则童谣，唱的是“梁二世后，女皇临朝，代有天下。”
那时适逢关中大旱、辽东战事焦灼，新登基的皇帝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不少朝臣早就在私底下议论，是否皇帝无德，才令天灾人祸频发。
这则预言在此时出现，无疑会更令人心惶惶，损害天子的权威。皇帝终于开始重视预言，让钦天监继续观测星象，算出这位被预言的“女皇”的具体诞生时间。
壬戌年七月初七戌时三刻。
这是钦天监算出的日子，也是她出生的日子。
出生后，母亲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重金贿赂了当时家中有人重病、亟需救命钱的接生姥姥，将自己的出生时间谎报为七月初八子时一刻。又谎称生下的是男子。
自己出生后三天，关中下了一场百年未见的大雨，大旱有所缓解。不过两月的光景，辽东战事出现转机，朝中捷报频传。
渐渐地，便没有人在意当年的那个传闻了。
她也和被封为贵嫔的母妃在宫中安稳地生活着。
儿时的生活很平静，皇帝并不常来，每次母亲叫她来相见，皇帝脸上的神情，总好像是突然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孩子似的。
直到六年前母亲去世，这座平时充满着欢声笑语的宫殿变得冷清萧索。
母亲临走时，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殷切的目光望着她，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出口，此时却没有力气再说出一句话。
萧淇的小手覆在母亲的大手上，她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承诺会永远保守住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
话毕，她感觉母亲的手忽地卸了劲，再往床上看去，她颤抖着手帮母亲合了眼。
建平十年春，她永远地失去了世上最亲的人，宫中却只是死了一位宋贵嫔。
如今，世界上知道她身份的人，只剩下母亲当年入宫时的陪嫁李氏了。
她站在镜前，静静注视着解开束胸后的身子，婀娜多姿的女子曲线显露出来。她打量着自己的身形，轻叹了一口气。
发育本是自然之事，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身上的女性特征越来越明显。
自己虽然能够通过变声、束胸的手段暂时掩盖住女子特征，可再过两年，自己作为皇子就要娶亲了，到时候怎么瞒住身边的人？
看来，现在的自己还有一件要开始考虑的大事，就是如何推脱赐婚。
屋中，一星莹莹如豆的烛光努力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它的生命就要燃到尽头了，萧淇从桌旁取过一把剪刀。干净果决地剪断烛心。
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天色便大亮了。萧淇让丫鬟们将洗漱用具端进屋里，丫鬟们将东西放好就带上门出去了。为防露出破绽，每日起身梳洗、穿衣她都是亲自动手，等到穿戴整齐才让众人进来。
萧淇站在铜镜前细细打量着自己，她今日穿了一件玉色内衫，系青色绿边的腰带，罩一件月白色的外袍，腰间别一块粉青色玉佩，俨然一位读书人家的小公子。
一旁的丫鬟们朝镜中偷偷看去，都偷偷红了脸。
只见萧淇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眸若秋水，顾盼神飞，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皎皎如明月之高悬，真是难得的好模样。
“殿下，轿子已经准备了。”一旁的小厮笑嘻嘻地说。
萧淇点了点头，也不再耽搁时辰。
两个小厮驾着一顶紫檀木制成的暖轿，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到目的地。萧淇掀帘下轿，一旁的小厮连忙搀扶。
萧淇抬头看去，一座雕梁画栋的建筑映入眼帘，烫金的匾额上刻着三个流光溢彩的大字，“琅琊斋”，笔走龙蛇，潇洒恣意，这便是京城中最大的书画古玩店铺——琅琊斋。
店老板十分殷勤地迎了上来，他偷偷打量了萧淇的衣着、配饰，便知这是位家境阔绰的公子。
他会意地将萧淇请到了内殿，“公子，这里都是小店珍藏的文房四宝、历代名家书画，与外面那些东西不同，您慢慢挑。”
萧淇微笑着点头示意。“有劳店家了。”
她慢慢地踱着步，有一搭没一搭地打量店内的装潢，看到佳作也会停下脚步，驻足欣赏。
她正驻足欣赏一副顾正康的花鸟画时，余光中一方绿漪石嫦娥奔月砚映入眼帘。
只见那砚台以正青色为主，砚身温润如玉，其上嫦娥更是栩栩如生，只见她迎风而立，衣袂翩跹，脚踏祥云，奔向月宫。那祥云以白色为底，加以明黄色点缀，青白黄三色交相辉映，让人赏心悦目。实在是一方不可多得的好砚台。
萧淇正打算买下这方砚台时，只听正后方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这位兄台，在下也对这方砚台十分喜爱，不知兄台能否割爱，在下愿以家中一副松翠道人的山水画作为交换。”
那声音不徐不疾，清亮温柔，好似和煦的春风吹拂在人的心上。
萧淇转过身去，只见这是一位约莫弱冠的青年，仪表堂堂，身着一件赩炽色常服，腰坠一枚碧绿色玉佩，手拿折扇，头戴玉冠。
他生得剑眉星目，挺鼻如峰，一双桃花眼里似有星河流动，微翘的唇角勾勒出几分似笑非笑。
青年微笑地看着萧淇，“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松翠道人是本朝著名的文学家，曾任太子太傅，他在书画一道上也颇有造诣，尤以山水画最为著名。若能得他一幅山水画，已是本朝文人中值得设下筵席邀请好友们一同观赏的幸事了。用他的山水画来换这方绿漪石嫦娥奔月砚，自己倒也不亏。
“松翠道人的画乃是稀世珍品，特别是他的山水画，真是可遇不可求。若能得他一幅画，实乃三生有幸，只是在下对这方砚台实在喜爱，还请兄台勿怪。”萧淇的话礼貌周全，却是态度坚决。
“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好夺人所爱了。”红衣男子笑道。他也不气恼，而是继续说道，“方才我看兄台对沈翠道人的画作颇有见解，看来兄台对书画也有研究？”
“不过是家中所藏书画多，自小耳濡目染罢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于书画一道开始交谈起来。
萧淇眼中闪烁着几分惊喜，道，“我原以为自己于书画一道颇有研究，想不到兄台才是个中高手。罢了，这方砚台该归于兄台这样的文士方不算辱没了。”
红衣男子面露欣喜，“既然如此，在下也不推辞了。我与兄台一番谈论也觉志趣相投，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年岁几何？”
“在下萧淇，十六岁。”
红衣男子道，“在下谢昭，二十二岁。”
二人便以兄弟相称。
谢昭道，“多谢萧贤弟割爱，既如此，还请贤弟到我府中一叙，我将松翠道人的画作为谢礼。”
萧淇轻笑着摇了摇头，折扇轻轻摇着，“所谓宝剑赠知己。我与谢兄萍水相逢是有缘，谢兄与我在书画一道志气相投更是难得，况且这方砚台本就是我二人一起看中的，我并非是它的主人。”
谢昭便也不再强求，道，“既如此，那我便多谢贤弟美意了。贤弟既然不要画作，在下家中有几株开得甚好的茶花，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在京中也属难得，初春时节茶花开得正好，不知贤弟改日可愿过府一叙，在下略备清茶，赏花品茗。”
“如此甚好，不知兄台府上何处？”萧淇也不再推辞。
“京中长乐坊。”
与谢昭寒暄了几句后，萧淇也以一百两的成交价买下了顾正康的画，让店主精心包装好，让身边的小太监收好，走出了殿外。
却不知，身后的谢昭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悄悄注视了自己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