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李元芳往上官庄院去的次数很勤。

    其实他每次去的时候,韩巧儿未必都会在,韩巧儿不在的时候,李元芳会在临院的桌旁坐下,

    自己为自己斟一杯老酒杜康。只此一杯,那小小的酒壶,斟出这一杯后,再倒不出半滴。

    有几次酒到中途,韩巧儿恰好回来,嘻嘻笑道:“我也来喝一杯。”

    伸手倒时,那酒壶便又汩汩倾出美酒来。

    韩巧儿问:“那御活符可还管用?”

    元芳点头:“管用。每次进来,这庄子中的精怪都成了寻常物事,不开口,不说话,不做怪。”

    韩巧儿接口:“只是你每次转身离开,它们便挤眉弄眼,互通有无,说不定对你品头论足,喋喋不休。”

    元芳脊背发凉,道:“别再说了。”

    韩巧儿偏不住口:“若你此时回头,说不定能看见那架上的酒盅,长出两只绵软的手脚来,在架上行来舞去.....”

    话音未落,元芳已逃至数十丈外。

    韩巧儿笑弯了腰。

    数次之后,再吓不到元芳。

    又有一次,元芳问韩巧儿:“经常听说上官庄院的人在拿人,上官庄院的主门人住在哪里?”

    韩巧儿说:“当然是跟我住在一起。”

    李元芳不信:“我来了这许多次,一个都没见着。”

    韩巧儿指指内屋:“不信自己进去看。”

    第一次见韩巧儿时,那幻作娇柔的魑便是自内室出来,又归寂于内室,是以元芳心中,对内室始终存了三分忐忑疑惧。

    韩巧儿眼眸轻转:“你不敢?”

    元芳大笑,大步过去,抬手掀开布帘。

    只是普通的狭长内室,甚至没有家什。

    右首边的墙上,每隔五六寸便有一层隔板,隔板上密密麻麻,立满了各色各样的皮影人。

    有穿红的,着绿的,年老的、年少的、男的、女的、美的、丑的、握刀的、持剑的、抚琴的、

    下棋的、垂钓的、酣眠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而左首边的墙上,却贴满了大大小小的黄色符纸,朱砂画就的符,元芳一个也不认识。

    李元芳恍然:“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官庄主门人,都是你所驱的精怪?”

    “是啊,”韩巧儿笑答,“各行各业,只有我想不到,没有我做不到。”

    那以后,李元芳再去寻韩巧儿,经常会给她带去一两个皮影人偶。

    大都是巡街的时候看着喜欢,便买了。

    韩巧儿先还不说,后来就沉不住气了。

    “李元芳,你莫再买这些玉皇大帝观音菩萨猪精猴怪,这些人上街拿人,岂不是要吓死一大片?”

    元芳浑似没听见,下次再来,送来的还是妖魔鬼怪。

    韩巧儿长叹一口气,直男思维,也就由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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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刘捕头和其衙役缉拿人犯回来,帽子歪了,头发散了,衣服也撕破了,两人互相推搡着

    进门,悻悻地来找元芳。

    刘捕头先开口:“李大人,那个叫韩巧儿的女人是不是很了不起?”

    元芳心里“咯噔”一声,抬起头,目光在刘捕头的脸上停留了一回,又转到衙役的脸上。

    “也不是很了不起,但是在路上遇到她,能躲着走最好。”

    刘捕头似乎哆嗦了一下,衙役也有点傻眼了。

    “那,如果我们不小心.....我指的是不小心....”刘捕头小心翼翼斟酌字眼的同时亦在小心翼翼斟酌着元芳的脸色,“砸了她的家....”

    刘捕头没有继续说下去,恁谁看到元芳现在的脸色,都不会自讨没趣的。

    “你们两个这么大胆,”元芳一定一顿地说,”“怎么没想着去把狄大人的家给砸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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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往韩巧儿庄子的路上,元芳一直斟酌着该怎么向韩巧儿赔礼道赚。

    据二个衙役所言,两人在东郊上官庄附近追到了逃犯,经过一番激烈打斗方才把逃犯制服,

    打斗过程中难免殃及池鱼。

    这“池鱼”指的就是上官庄院。

    所以,二位衙役是“公事公办”。殃及上官庄院实属“无心之过”。还望巧儿姑娘“大人大量”。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韩巧儿俏生生立于藤萝桥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疾步过来的元芳。

    元芳先去看了上官庄院,还好,原以为上官庄院可能是被“夷为平地”那么惨,现在看来,只是破了边边角角,摔了锅锅碗碗,不似想象中的那么惨不忍睹。

    “还好?”韩巧儿柳眉一挑,“元芳,亏你说的出口,还好?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说话间,手指轻挑,元芳怀中的“御活符”竟似有了活气般,施施然飘将出来,再伸手从符

    上拂过,那符渐渐转褶皱,有火苗自符中央燃起,转瞬功夫,便只燃剩了灰烬。

    “自己看看听听,是不是还好?”

    院落中先还一片死寂,紧接着絮叨呻*吟之声络绎不绝,那些个平常物事如同冬眠醒转的活

    物,慢慢翻转了身、伸展了四肢、支撑了躯体,茫茫然四下观望,藤萝门弓下背来,原来稀

    疏错落的藤萝条纠成一团,破似一张痛楚的人脸,见元芳看它,忽地张口抱怨道:“刘捕对踹得我好狠。”

    元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却听脚下“哎呦”一声,低头看时,却是一只摔豁了口的青皮萝卜,圆睁了两只绿豆大的眼睛,先看一眼元芳,然后滴溜溜四处乱瞄,口中喃喃有声:“大拇指,摔折我的大拇指,劳驾,让个道。”

    一时间,庄院内外,尽是呻*吟之声埋怨之语,有闪了腰的折了腿的断了胳膊的,那些个锅

    碗瓢盆萝卜青菜,果真如韩巧儿之前所说,“长出绵软的脚来”,举步蹒跚,一摇三晃,四下

    踯躅,偶尔撞在一起,更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元芳先还觉得骇然,看到后来竟有些恍惚,觉得面前这许多牢骚满腹锅锅碗碗,像极了怨艾不满的众生万相。

    韩巧儿道:“众生皆是皮相,元芳,我倒觉得这些事物,比那些伪善卑劣之人有人味多了。”说着俯身捡起一片萝卜皮,掷向那青萝卜道:“接住你的大拇指。”

    那青萝卜东张西望,已行至藤萝门处,一听此话,撒腿滚将回来,伸出两只火柴梗粗细的胳膊,满心欢喜地将那大拇指接过来,郑重其事地安在豁口之上。

    元芳听韩巧儿语气中并无责怪之意,心中稍稍舒展,笑道:“这便没事了吧?”

    “没事?”韩巧儿依然是一副不痛不痒的调调,“事大了去了,你去内室看看。”说着双手轻

    打一个响指,院中嘈杂纷乱的物事立刻原路回转各归各位,小白菜规规矩矩的回立于菜篮子,

    锅锅碗碗列队回归灶房,那青萝卜行在队伍最末,不忘记回头跟韩巧儿说一句:“多谢啊.....”

    断指尚未长合,挥手间丝丝漏风,元芳险些便笑出声来。

    内室看来并无异样,那些皮影人像,排排列于隔板之上,倒不似锅碗瓢盆缺胳膊少腿龇牙咧嘴。元芳狐疑地看韩巧儿,韩巧儿朝元芳努努嘴,示意元芳再看。

    于是再看,又再看,最后元芳双手一摊:“元芳愚钝,还请姑娘指点一二。”

    韩巧儿伸出食指,点了点二层隔板的右首边的一个空位:“诺,少了一个。”

    元芳气结:“这些皮影人像有的离的近些,有的离的远些,我还以为本就是这么排列的,哪些看出少了一个?”

    “我又没说猜出有奖猜不出要罚,你这么在意作甚?”韩巧儿瞥了元芳一眼,倒似是元芳小肚鸡肠。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元芳腹诽。

    “少了个什么?少了又怎样?”元芳不解。

    “这就叫问你们临安府了,”韩巧儿一副好戏开锣的表情,“临安府的李大人眼巴巴送了个鱼妖来,刘捕头与两衙役又把鱼妖纵了出去....”

    “鱼妖?纵了出去?”元芳顿感不妙。

    “是呀,知道的是他们缉捕逃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开天辟地,左砍右劈大呼小叫,撞翻了皮影人像,弄坏了好些符纸,亏得只走脱了一个鱼妖,要是你送的这些个妖魔鬼怪都跑了出去,就等着看临安群魔乱舞吧。”

    “鱼妖.......会四处作崇?”

    “要么怎么叫妖呢,不过这鱼妖道行浅的很,三五人三五棍,就能送它升天。”

    “鱼妖...........会吃人吗?”

    就我的浅见,鱼是不大爱吃人肉的,人倒是对鱼肉兴趣更大。”韩巧儿一本正经。

    元芳有一种想扁人的冲动。

    终究是不敢。

    “还请巧儿姑娘指点一下,这鱼妖会往何处去。”

    “这个嘛,就要看鱼最喜欢往何处去了。”韩巧儿耸耸肩,俨然一副事不关已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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