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清净的茶园笼罩着还未散去的晨雾，西园的几座木制楼房传来了一阵叮铃桄榔摔东西的清脆声响，打破了这寂静。
“这是什么劳什子地方？！连口好茶水都没有，拿这陈年腐味的老茶梗子来与我喝，打量着蒙我是吗？！”
“还不快去重新沏一杯过来，不仔细着点，等老爷回来，看我不告诉老爷，把你们这些贱皮子一个个都发卖了！”
柳姨娘拍了桌子摔了杯盏，碎瓷热茶泼了满地。
惊得端茶来的小丫头慌忙解释，头都不敢抬起来：“娘子别生气，这庄子上本就没甚好物，这是今年茶田里刚收上的芽尖茶，本来留得几斤是预备年底孝敬给府里的年货，想着娘子刚到这里，便沏了一杯来给娘子清清肚肠，可不敢蒙骗娘子。”
柳姨娘知道这是好茶，她不过是邪火旺盛，借机发作一番，泄泄被送到这庄子里的火气。
林府不过就两位姨娘，老爷奉命去檀州巡视，估计要一年半载的。她就想吹吹枕头风跟着老爷去檀州一趟，又怕家里的大娘子不同意。
万一大娘子再安排那位更得她心意的白姨娘去，那还有她柳如眉什么事！干脆她就让人给白姨娘的吃食里下了点泻药。
谁料那是个不中用的小丫头，白姨娘肚子疼后，她面上有怯意露了点马脚，当场被抓住，然后从怀里搜出来剩下的药，人赃俱获。
连累她被送到了庄子上，那个白贱人倒是也没落了好处一块留下了。
老爷生了气，连大娘子把她送到庄子上也没有过问半分，走的时候丫头也没带，只带着随身小厮阿财就走了。
“那个狠心的把我送到这里来，也没有说什么时候接我回去。
大娘子巴不得我死在这里，没人问没人晓的。”
说到这里，她又捏着手绢哭了起来，吚吚呜呜的心里难过的紧：“老爷一向疼我，这会子连句话都没让阿财给我捎，他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柳姨娘身边的大丫头红杏连忙安慰她：“咱们林府谁不知晓娘子是老爷心尖尖上的人，不过是老爷为了闭大娘子口舌，才送您到这里来躲躲风头。”
眼见柳姨娘脸色好了点，她又道：“不然您瞅瞅那个白姨娘，躺床上也没见老爷多看她两眼，面白唇淡耷拉着脸，像个哭丧鬼。”
“这倒是。”柳姨娘这才顺了顺心气，有心思看了一眼面前惶恐的小丫头：“你说话倒伶俐，你是哪家的？”
“回娘子的话，这茶庄里的灶房管事杨妈妈是我娘。”
“抬起脸说话吧。”
槐香这才松了口气，她娘听说府里送了一位得宠的姨娘来，恨不得立马得了她的青眼改明调了她跟去府里一起去吃香的喝辣的。
这林府下面的庄子铺子里，哪个不削尖了脑袋想进府里伺候这些个贵人，随手得到的赏都比在这里干大半年的月钱多，更别提那些个别的福利了。
为着这个，杨妈妈还特地让自己的三女儿来给这位姨娘端了好茶送来，她自己又去买了鸡鸭鱼肉，预备中午安排点好饭食。
她偷偷抬眼看了一眼柳姨娘，腰肢盈盈不值一握，上穿大红银蝶对襟薄袄，下罩烫金撒花白锦裙，头上插着两根金丝掐玉的发钗，耳边还戴着两枚拇指肚大的真珠。
颈边围着的那一圈白狐狸毛领，更衬得面如芙蓉，肌肤如玉。
连美人薄怒都是万种风情。
头一次见到这等人物，即使是个姨娘，也让槐香不由得咋舌。
柳姨娘看了一眼自己摔碎的杯子，红杏不用她张口，自己就走过去捏着腰间挂着的巾子一块块拾了起来。系成了一小包，使唤门边站着的粉袄绿裙的小丫头扔了出去。
红杏对着槐香笑语盈盈：“妹妹别害怕，我们娘子是个顶顶好心的人，知晓了缘故自然不会再责怪与你了。”
她又用手绢包了两块甜糕，塞给槐香：“娘子乏了等下要睡一会子，午食做好后不用惊扰娘子，过会儿我安排丫头去拿就行。”
槐香拿着甜糕出了门，回去大厨房告诉了她娘。
杨妈妈为了忙活这顿午食连口水都没喝，又是脱褂坎子翻来覆去的揉面，又是热火朝天三锅同开的炒菜炖肉，还额外贴补几十个钱才做了这一桌好菜。
一心只想着在柳姨娘面前讨个好，谁料这下连柳姨娘的面都没见上，更别提有什么赏赐了。
她气不打一出来，跟槐香满嘴都是抱怨：“你娘白花了这些个钱还有精力，连个面都没见上，真是乌鸦落到了头顶，霉运当头了！”
槐香看着面前白气腾腾的大蒸锅，熏的脸团子红彤彤的，毛毛汗润湿了发鬓：“我觉得在庄子里干点活挺好，娘又是灶房管事，又不用低三下四的，咱们的日子还是挺快活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怎么就是不懂，真就是随了你那个死鬼老爹，满肚子实心肠子！”
杨妈妈恨铁不成钢的用指头点了点三姐儿的额头：“那府里可是美玉成堆珍珠如土，地缝里都能扫出二两黄金来！那养出来的全是金尊玉贵的仙人，这破茶庄子有甚前途可使？
也就是二姐儿聪慧，早早的进府伺候大娘子去了，留你在这里见天儿的气我！”
杨妈妈越说越觉得自己亏的慌。
眼见过会子就要来人取柳姨娘的午食了，她四下瞅了几眼，拿起筷子夹了三个饼子，还不忘塞给槐香一个：“拿去吃，避着点人，别让人看见了！真是夭了寿了。”
饼子还热着，冒着白烫的热气。粘稠的糖浆包裹在里面把饼皮都浸润成油汪汪的透明光泽，用喷香滚烫的猪油炸透了再撒上芝麻，直叫人五脏六腑都馋的慌。
她也不怕烫，掀开饼皮，三口并做两口吃进了肚，舔舔手指头：“娘，再给我一个，您都那么体态丰润了，吃多了不好消化。”
在杨妈妈的大汤勺落在头上之前，槐香逃出了门口：“我的亲娘哎，别打了，再打就打傻了！”
身后杨妈妈举着汤勺骂骂咧咧。
……
槐香快步走着，她来来回回数着手里的十几个钱，她娘让她去集市买些鱼蟹来，现在眼瞅着要过了正午，再不早点去，就只剩些死鱼烂虾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娘才肯正经教她一些独家手艺。总是说她不求上进不想着去伺候贵人娘子，只想着在灶房蹲着灰头土脸的烧火。
灶房丫头怎么了，饿不着冻不着的，出锅还能尝口鲜的，还不用参和府里太太小姐的那些麻烦事里，多省心。
槐香叹了口气，脚步愈加快了两分。
“好妹妹，慢些走。”
人不找事，事自找人。
槐香在腰间挂着的绿布巾上擦了擦手，回头道：“这位姐姐有什么事？”
她转过头来看清后有点惊讶，这是上午才见过一面的柳姨娘的丫头，红杏指使扔东西的那个。
“我是柳姨娘身边的丫头夏荷，红杏姐姐安排我来取娘子的午食，我这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这里的厨房在哪，望请妹妹指下路。”
夏荷站起身，红肿的眼皮里包着一汪泪，脸颊有明显的巴掌印，打的嘴角往外渗血珠子，看起来可怜极了。
槐香平日里总自诩当丫头就要铁石般的心肠，这下也忍不住软了半分：“你直着走，前面那个路口右拐就是。”
“谢谢妹妹，有空来姨娘那里找我，我请你吃糕。”夏荷挤出一个笑，往槐香指的那个方向去了。
看夏荷走远了，槐香才后知后觉出厉害来。
那位柳姨娘身边看来也不是什么多好的去处，这位夏荷姐姐上午瞧着还好好的，这会子就成了这般模样。
当丫头有什么好的，当那些贵人太太姑娘身边的丫头更不是好的。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有了什么错处打了板子就给你发卖了。遇上那心毒的，转手给卖到那种脏地方，死都是最好的解脱。
槐香突然心疼起自家的二姐儿，桃香虽说是姐姐，可是性子软嗓子甜。她一个人在府里孤零零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受欺负，会不会也会这样被人打了巴掌还要忍着眼泪做事。
……
另一边林府里，大娘子赵氏正和华娘一起用午食。
紫梅色雕牡丹方桌上摆着几道膳，有炸的金黄酥脆的螃蟹，煨得酥烂的炙羊腿，酱的红艳艳的烧鹅，外加白细如雪的两道素面，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华娘昨日刚过完十二岁的生辰，故今日穿戴的喜庆。顶冠一套金红石榴头面，鬓边插着一根翠绿的盘玉挂珠钗，颈下戴着金镶红宝石项圈，身上穿着杏黄洒金洋缎盘扣袄，下搭一条米白色百花盛放百褶裙。
她拎起袖子，用墨竹筷子挑起一缕面，腕子上两个玉银镯子叮铃作响。
“大姑娘今日打扮的可真好看，像是仙女一般，这新染就的指甲可是比朝阳还红艳呢！”
赵氏身边的孙婆子不住的夸：“咱们临安城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大姑娘还貌美的姐儿了！”
旁边赵氏的大丫头金霜也满脸的与有荣焉：“可不是，那些官宦人家的小娘子每日递来的赏花宴会帖子，加起来足有一大摞，都以能请到咱们姑娘为荣呢！”
赵氏给华娘夹了一筷子烧鹅：“晓得你爱吃这个，但是今日小厨房的陈婆子告假不在，这蜜渍烧鹅是别个做的，你尝尝，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华娘尝了一口就放了筷子，赵氏知她不爱这味，便也没再夹给她。
她用天青色的帕子沾了沾嘴角，道：“可送去了？”
“送去了，娘子没看到，人送去的时候可哭了好几场，帕子都不知道哭湿了多少张。”金霜忍不住笑了起来：“听说走的时候还喊老爷的名字呢。”
孙婆子也笑：“一顶旧蓝缎面的轿子就送走了，她们原还想赁一辆顶花香垫的马车，也不看自己个配不配，没有老爷和大娘子的吩咐，她还真把自己当二娘子了。”
赵氏勾了勾嘴角：“她不是爱在老爷面前做作彰显简朴吗，这是随了她的心意。”
孙婆子：“是，这柳氏犯下这样的错，若不是顾念着老爷，娘子早把她打发了，哪还能送到庄子上还让她随身带着箱笼还留着三个伺候她的丫头，这已经是积德积福了。”
赵氏嘴角的笑意淡了下来，莹白细腻的手在铜盆里净了手，金霜伺候着拿细绸帕子擦干。
她想了想，道：“银霜去拿钥匙开了我的库房，拿两匹织花缎子，称二两冰片送与白姨娘，等等，再把那根玉兰花苞的羊脂玉簪子一起拿过去。”
见银霜撩开黛青色的帘子走出去，金霜有点不解：“娘子，何必给她那根玉簪子，那可是舅姥爷今年给您送来的金秋礼物，况且前几日不是已经送去了两根上了年份的人参，回头再养得她贪心起来给娘子添乱。”
赵氏冷笑出声：“你以为她是个软柿子？那柳氏蠢笨无脑，只想勾住老爷，她不见得有那等下药的想头，定是有人撺掇，我估摸着里面有白氏的插手。”
孙婆子皱眉道：“难道她不想随老爷去檀州？”
“她知道，我不会让她跟去，索性釜底抽薪拉柳氏下水让她也去不了，不过一点点泻药，顶天了多躺上几天，能给老爷宠爱的柳氏上点眼药，她巴不得呢。”
“看她平时一身白，柔弱素静的样子还真看不出来。”金霜咋舌。
赵氏喝了口茶，缓了口气：“我偏生要给她送点东西，让她以为我没有发现什么，等以后露出马脚，一并打发出去。”
“还是娘子有计量，就看她们狗咬狗，一嘴毛。”孙婆婆走过去给她捏了捏肩。
赵氏出身府城官宦人家，当时的林玉郎身上并无官职也不是进士，仅仅是个刚中了举的举人。
若论起家世门第林玉郎够不着她们家，可是林玉郎才情好更是生的一副好颜色，又没其他的庶子兄弟，她一眼相中这才嫁了过来，算是低嫁。
成婚十几载只生有一个女儿，不曾有儿子。为这，林老太特地给他儿子林玉郎纳了两个姨娘。
谁料，两个姨娘连个蛋都没下。
还不是只有她的华娘高府嫡女，金娇玉贵，谁都越不过她去。
可是林老太太依旧不喜自己这个大儿媳，一心向着那个嫁出去的小姑子惠娘，却也不见那小姑子孝敬她什么好东西，还时不时带着那个痴傻儿子来说点甜言蜜语哄着掏她的私房。
偏生她自己看不清。
赵氏一向知道婆婆不喜欢自己，巧了，她也不喜这个婆婆，不过是相看两生厌，井水不扰河水罢了。
就算林玉郎现在宠着柳姨娘如眼珠子又怎么样，一个妾，她把她送到庄子上，他不也是无话可说？
华娘慢慢开口：“娘要是看不惯她们，何必如此费工夫，教女儿来使个法子，准让她们一个月不出就再也不会给您增添一丝烦恼。”
赵氏软了神色，心里熨帖：“我的华娘不需要做这些，她们算是个什么好阿物，料理她们只会脏了你的手。娘为你做什么事都是心甘情愿的，只要我的华儿一辈子金贵快乐，娘再苦也高兴。”
华娘紧紧握住了自己亲娘的手。
“这是什么劳什子地方？！连口好茶水都没有，拿这陈年腐味的老茶梗子来与我喝，打量着蒙我是吗？！”
“还不快去重新沏一杯过来，不仔细着点，等老爷回来，看我不告诉老爷，把你们这些贱皮子一个个都发卖了！”
柳姨娘拍了桌子摔了杯盏，碎瓷热茶泼了满地。
惊得端茶来的小丫头慌忙解释，头都不敢抬起来：“娘子别生气，这庄子上本就没甚好物，这是今年茶田里刚收上的芽尖茶，本来留得几斤是预备年底孝敬给府里的年货，想着娘子刚到这里，便沏了一杯来给娘子清清肚肠，可不敢蒙骗娘子。”
柳姨娘知道这是好茶，她不过是邪火旺盛，借机发作一番，泄泄被送到这庄子里的火气。
林府不过就两位姨娘，老爷奉命去檀州巡视，估计要一年半载的。她就想吹吹枕头风跟着老爷去檀州一趟，又怕家里的大娘子不同意。
万一大娘子再安排那位更得她心意的白姨娘去，那还有她柳如眉什么事！干脆她就让人给白姨娘的吃食里下了点泻药。
谁料那是个不中用的小丫头，白姨娘肚子疼后，她面上有怯意露了点马脚，当场被抓住，然后从怀里搜出来剩下的药，人赃俱获。
连累她被送到了庄子上，那个白贱人倒是也没落了好处一块留下了。
老爷生了气，连大娘子把她送到庄子上也没有过问半分，走的时候丫头也没带，只带着随身小厮阿财就走了。
“那个狠心的把我送到这里来，也没有说什么时候接我回去。
大娘子巴不得我死在这里，没人问没人晓的。”
说到这里，她又捏着手绢哭了起来，吚吚呜呜的心里难过的紧：“老爷一向疼我，这会子连句话都没让阿财给我捎，他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柳姨娘身边的大丫头红杏连忙安慰她：“咱们林府谁不知晓娘子是老爷心尖尖上的人，不过是老爷为了闭大娘子口舌，才送您到这里来躲躲风头。”
眼见柳姨娘脸色好了点，她又道：“不然您瞅瞅那个白姨娘，躺床上也没见老爷多看她两眼，面白唇淡耷拉着脸，像个哭丧鬼。”
“这倒是。”柳姨娘这才顺了顺心气，有心思看了一眼面前惶恐的小丫头：“你说话倒伶俐，你是哪家的？”
“回娘子的话，这茶庄里的灶房管事杨妈妈是我娘。”
“抬起脸说话吧。”
槐香这才松了口气，她娘听说府里送了一位得宠的姨娘来，恨不得立马得了她的青眼改明调了她跟去府里一起去吃香的喝辣的。
这林府下面的庄子铺子里，哪个不削尖了脑袋想进府里伺候这些个贵人，随手得到的赏都比在这里干大半年的月钱多，更别提那些个别的福利了。
为着这个，杨妈妈还特地让自己的三女儿来给这位姨娘端了好茶送来，她自己又去买了鸡鸭鱼肉，预备中午安排点好饭食。
她偷偷抬眼看了一眼柳姨娘，腰肢盈盈不值一握，上穿大红银蝶对襟薄袄，下罩烫金撒花白锦裙，头上插着两根金丝掐玉的发钗，耳边还戴着两枚拇指肚大的真珠。
颈边围着的那一圈白狐狸毛领，更衬得面如芙蓉，肌肤如玉。
连美人薄怒都是万种风情。
头一次见到这等人物，即使是个姨娘，也让槐香不由得咋舌。
柳姨娘看了一眼自己摔碎的杯子，红杏不用她张口，自己就走过去捏着腰间挂着的巾子一块块拾了起来。系成了一小包，使唤门边站着的粉袄绿裙的小丫头扔了出去。
红杏对着槐香笑语盈盈：“妹妹别害怕，我们娘子是个顶顶好心的人，知晓了缘故自然不会再责怪与你了。”
她又用手绢包了两块甜糕，塞给槐香：“娘子乏了等下要睡一会子，午食做好后不用惊扰娘子，过会儿我安排丫头去拿就行。”
槐香拿着甜糕出了门，回去大厨房告诉了她娘。
杨妈妈为了忙活这顿午食连口水都没喝，又是脱褂坎子翻来覆去的揉面，又是热火朝天三锅同开的炒菜炖肉，还额外贴补几十个钱才做了这一桌好菜。
一心只想着在柳姨娘面前讨个好，谁料这下连柳姨娘的面都没见上，更别提有什么赏赐了。
她气不打一出来，跟槐香满嘴都是抱怨：“你娘白花了这些个钱还有精力，连个面都没见上，真是乌鸦落到了头顶，霉运当头了！”
槐香看着面前白气腾腾的大蒸锅，熏的脸团子红彤彤的，毛毛汗润湿了发鬓：“我觉得在庄子里干点活挺好，娘又是灶房管事，又不用低三下四的，咱们的日子还是挺快活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怎么就是不懂，真就是随了你那个死鬼老爹，满肚子实心肠子！”
杨妈妈恨铁不成钢的用指头点了点三姐儿的额头：“那府里可是美玉成堆珍珠如土，地缝里都能扫出二两黄金来！那养出来的全是金尊玉贵的仙人，这破茶庄子有甚前途可使？
也就是二姐儿聪慧，早早的进府伺候大娘子去了，留你在这里见天儿的气我！”
杨妈妈越说越觉得自己亏的慌。
眼见过会子就要来人取柳姨娘的午食了，她四下瞅了几眼，拿起筷子夹了三个饼子，还不忘塞给槐香一个：“拿去吃，避着点人，别让人看见了！真是夭了寿了。”
饼子还热着，冒着白烫的热气。粘稠的糖浆包裹在里面把饼皮都浸润成油汪汪的透明光泽，用喷香滚烫的猪油炸透了再撒上芝麻，直叫人五脏六腑都馋的慌。
她也不怕烫，掀开饼皮，三口并做两口吃进了肚，舔舔手指头：“娘，再给我一个，您都那么体态丰润了，吃多了不好消化。”
在杨妈妈的大汤勺落在头上之前，槐香逃出了门口：“我的亲娘哎，别打了，再打就打傻了！”
身后杨妈妈举着汤勺骂骂咧咧。
……
槐香快步走着，她来来回回数着手里的十几个钱，她娘让她去集市买些鱼蟹来，现在眼瞅着要过了正午，再不早点去，就只剩些死鱼烂虾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娘才肯正经教她一些独家手艺。总是说她不求上进不想着去伺候贵人娘子，只想着在灶房蹲着灰头土脸的烧火。
灶房丫头怎么了，饿不着冻不着的，出锅还能尝口鲜的，还不用参和府里太太小姐的那些麻烦事里，多省心。
槐香叹了口气，脚步愈加快了两分。
“好妹妹，慢些走。”
人不找事，事自找人。
槐香在腰间挂着的绿布巾上擦了擦手，回头道：“这位姐姐有什么事？”
她转过头来看清后有点惊讶，这是上午才见过一面的柳姨娘的丫头，红杏指使扔东西的那个。
“我是柳姨娘身边的丫头夏荷，红杏姐姐安排我来取娘子的午食，我这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这里的厨房在哪，望请妹妹指下路。”
夏荷站起身，红肿的眼皮里包着一汪泪，脸颊有明显的巴掌印，打的嘴角往外渗血珠子，看起来可怜极了。
槐香平日里总自诩当丫头就要铁石般的心肠，这下也忍不住软了半分：“你直着走，前面那个路口右拐就是。”
“谢谢妹妹，有空来姨娘那里找我，我请你吃糕。”夏荷挤出一个笑，往槐香指的那个方向去了。
看夏荷走远了，槐香才后知后觉出厉害来。
那位柳姨娘身边看来也不是什么多好的去处，这位夏荷姐姐上午瞧着还好好的，这会子就成了这般模样。
当丫头有什么好的，当那些贵人太太姑娘身边的丫头更不是好的。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有了什么错处打了板子就给你发卖了。遇上那心毒的，转手给卖到那种脏地方，死都是最好的解脱。
槐香突然心疼起自家的二姐儿，桃香虽说是姐姐，可是性子软嗓子甜。她一个人在府里孤零零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受欺负，会不会也会这样被人打了巴掌还要忍着眼泪做事。
……
另一边林府里，大娘子赵氏正和华娘一起用午食。
紫梅色雕牡丹方桌上摆着几道膳，有炸的金黄酥脆的螃蟹，煨得酥烂的炙羊腿，酱的红艳艳的烧鹅，外加白细如雪的两道素面，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华娘昨日刚过完十二岁的生辰，故今日穿戴的喜庆。顶冠一套金红石榴头面，鬓边插着一根翠绿的盘玉挂珠钗，颈下戴着金镶红宝石项圈，身上穿着杏黄洒金洋缎盘扣袄，下搭一条米白色百花盛放百褶裙。
她拎起袖子，用墨竹筷子挑起一缕面，腕子上两个玉银镯子叮铃作响。
“大姑娘今日打扮的可真好看，像是仙女一般，这新染就的指甲可是比朝阳还红艳呢！”
赵氏身边的孙婆子不住的夸：“咱们临安城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大姑娘还貌美的姐儿了！”
旁边赵氏的大丫头金霜也满脸的与有荣焉：“可不是，那些官宦人家的小娘子每日递来的赏花宴会帖子，加起来足有一大摞，都以能请到咱们姑娘为荣呢！”
赵氏给华娘夹了一筷子烧鹅：“晓得你爱吃这个，但是今日小厨房的陈婆子告假不在，这蜜渍烧鹅是别个做的，你尝尝，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华娘尝了一口就放了筷子，赵氏知她不爱这味，便也没再夹给她。
她用天青色的帕子沾了沾嘴角，道：“可送去了？”
“送去了，娘子没看到，人送去的时候可哭了好几场，帕子都不知道哭湿了多少张。”金霜忍不住笑了起来：“听说走的时候还喊老爷的名字呢。”
孙婆子也笑：“一顶旧蓝缎面的轿子就送走了，她们原还想赁一辆顶花香垫的马车，也不看自己个配不配，没有老爷和大娘子的吩咐，她还真把自己当二娘子了。”
赵氏勾了勾嘴角：“她不是爱在老爷面前做作彰显简朴吗，这是随了她的心意。”
孙婆子：“是，这柳氏犯下这样的错，若不是顾念着老爷，娘子早把她打发了，哪还能送到庄子上还让她随身带着箱笼还留着三个伺候她的丫头，这已经是积德积福了。”
赵氏嘴角的笑意淡了下来，莹白细腻的手在铜盆里净了手，金霜伺候着拿细绸帕子擦干。
她想了想，道：“银霜去拿钥匙开了我的库房，拿两匹织花缎子，称二两冰片送与白姨娘，等等，再把那根玉兰花苞的羊脂玉簪子一起拿过去。”
见银霜撩开黛青色的帘子走出去，金霜有点不解：“娘子，何必给她那根玉簪子，那可是舅姥爷今年给您送来的金秋礼物，况且前几日不是已经送去了两根上了年份的人参，回头再养得她贪心起来给娘子添乱。”
赵氏冷笑出声：“你以为她是个软柿子？那柳氏蠢笨无脑，只想勾住老爷，她不见得有那等下药的想头，定是有人撺掇，我估摸着里面有白氏的插手。”
孙婆子皱眉道：“难道她不想随老爷去檀州？”
“她知道，我不会让她跟去，索性釜底抽薪拉柳氏下水让她也去不了，不过一点点泻药，顶天了多躺上几天，能给老爷宠爱的柳氏上点眼药，她巴不得呢。”
“看她平时一身白，柔弱素静的样子还真看不出来。”金霜咋舌。
赵氏喝了口茶，缓了口气：“我偏生要给她送点东西，让她以为我没有发现什么，等以后露出马脚，一并打发出去。”
“还是娘子有计量，就看她们狗咬狗，一嘴毛。”孙婆婆走过去给她捏了捏肩。
赵氏出身府城官宦人家，当时的林玉郎身上并无官职也不是进士，仅仅是个刚中了举的举人。
若论起家世门第林玉郎够不着她们家，可是林玉郎才情好更是生的一副好颜色，又没其他的庶子兄弟，她一眼相中这才嫁了过来，算是低嫁。
成婚十几载只生有一个女儿，不曾有儿子。为这，林老太特地给他儿子林玉郎纳了两个姨娘。
谁料，两个姨娘连个蛋都没下。
还不是只有她的华娘高府嫡女，金娇玉贵，谁都越不过她去。
可是林老太太依旧不喜自己这个大儿媳，一心向着那个嫁出去的小姑子惠娘，却也不见那小姑子孝敬她什么好东西，还时不时带着那个痴傻儿子来说点甜言蜜语哄着掏她的私房。
偏生她自己看不清。
赵氏一向知道婆婆不喜欢自己，巧了，她也不喜这个婆婆，不过是相看两生厌，井水不扰河水罢了。
就算林玉郎现在宠着柳姨娘如眼珠子又怎么样，一个妾，她把她送到庄子上，他不也是无话可说？
华娘慢慢开口：“娘要是看不惯她们，何必如此费工夫，教女儿来使个法子，准让她们一个月不出就再也不会给您增添一丝烦恼。”
赵氏软了神色，心里熨帖：“我的华娘不需要做这些，她们算是个什么好阿物，料理她们只会脏了你的手。娘为你做什么事都是心甘情愿的，只要我的华儿一辈子金贵快乐，娘再苦也高兴。”
华娘紧紧握住了自己亲娘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