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姨娘醒了。”

    红杏撩开宝蓝色的门帘冲外面招了招手,门边等候着的两个小丫头春兰和秋雀端着水走了进去。

    本来简陋木制的房间俨然换了个模样,地上铺着团绒石榴红的毯子,靠窗一张黄梨木大机上放着一台白瓷美人觚,摆放着一簇簇菊花。紫红的是雪珠红梅,蛋黄的是西湖柳月,白的是瑶台玉凤……大朵大朵开的喜庆。

    床帘子是晴粉色银绒双面的,用杏黄色角勾挂在两边,露出里面两床八宝如意桃红缎面的被褥。林姨娘此时正坐在梳妆台前,拿着一根金丝缠葫芦发钗在头上对着铜镜细细的比划。

    “红杏,你说我是戴这个钗好看呢,还是戴那个好看?”她手边放着另一根粉芙蓉玉钗,上面坠着一颗豆大的真珠。

    红杏笑着过去,用篦子沾了梅花油细细的给她顺发:“娘子生的好看,所以戴哪个都好看。”

    林姨娘看了半晌,把两根钗都放下了,面色淡淡:“老爷不在,那些个让人生厌的也不在,我打扮那么好给谁看。”

    红杏想了想:“娘子不若给老爷送一封信?”

    “不妥。”

    “老爷没让阿财传话说明已经恼了我了,大娘子送我来庄子他必定知道,我才来这两日就给他写信,不是明摆着我吃不了苦吗?”

    林姨娘没有使小性的时候也很清醒:“老爷只会更生气,倒不如过上一两个月,我再写信与老爷,那时他心疼我,会更好一点。”

    “娘子说的是。”

    红杏给她梳头穿戴,一切收拾好后早食端了进来。

    两碗咸甜不同的粥,用青花碟盛着的几个肉包,两块红艳艳豆腐卤,一样青翠小炒菜,一样切细码好的酱糟黄鱼。

    林姨娘用勺子搅了搅那碗甜粥,吃了颗甜枣。又让春兰拿着五十个钱去灶房点了份点心。

    “我们娘子要一份鹅油蟹粉酥,你们好好做来,若是娘子得用,到时自有赏钱。”春兰把钱给了杨妈妈,细细嘱咐。

    鹅油蟹粉酥,名字听起来好听上口,却是实打实的贵价点心,做起来也麻烦极了。

    需要把一团团鹅油一个个的裹进揪好的面团里,再层层叠叠的擀开,然后放入炒好松散的上等蟹肉粉,最后团成形状,放进炉子里烤。中途还要拿出来刷上蛋液撒上芝麻再放进去烤,人要一直盯着火候寸步不能离。

    直到烤出来的蟹粉酥一层叠一层,一碰那酥皮哗啦啦往下掉,里面的蟹粉烤成细腻的沙,入口酥脆,馅里绵软,那才叫一个绝。

    这些个功夫加起来没有两三个时辰是决计出不来的。

    杨妈妈皱皱眉头,她管着整个庄子上所有仆妇的伙食,加起来足有四五十人,现在正紧赶慢赶预备着午食。

    本就时间紧,还要额外给林姨娘单做伙食,这就算了,要是再拿出功夫做这样耗费时间精力的点心,恐怕午时大家伙都要饿肚子。

    春兰看清了她的脸色,哼了一声,眉梢眼角里满满的都是趾高气扬:“怎么,给我们娘子添个点心就这样难了?”

    杨妈妈赔着笑:“怎么会呢,只是这时间有点紧,不若晚一会子,我等下做好了亲自给娘子送去?”

    春兰的手指差点戳到杨妈妈脸上去:“让我们娘子晚一会子?谁有那么大的脸面让我们娘子晚一会子?还有谁擎等着你做个点心不成?”

    三句话怼的杨金花脸色铁青。

    不过一个小姨娘养的丫头就这般给她没脸,她柳姨娘勉强算半个主子,一个小丫头又算个什么?求到她头上办事还敢这般拿乔,即使她称病不做了又有谁来说嘴?!

    “这位姐姐别生气,我这就帮着我娘先给娘子做。”

    槐香扯了扯杨妈妈的袖子。

    “那可要快着些,回头误了娘子的时辰,你们可是担待不起。”

    春兰弹着自家那几根染的嫣红的指甲,挺着胸,扭着腰走了出去。

    眼见一身水绿的春兰消失在视线里,杨妈妈破口大骂:“不过一个小娘养的贱蹄子,她算得什么好物,敢在我杨妈妈这里抖威风,明儿个就教她嘴里长疮,头顶流脓!”

    杨妈妈不是个好的,成天混在那些庄户婆子仆妇丫头身边,不是道东家的长就是扯西家的短,那些个骂人话随口就来,说出去都教人脸红。

    她还惯会撒泼打滚撕头发蹬腿子,若换了旁的丫头婆子,杨妈妈早就上去请她吃大耳刮子了。

    可这是得宠姨娘身边的丫头,还是刚到这里不知底细,杨妈妈只得先容忍她两日。

    槐香也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个点心反正我也学的差不哩了,娘你先做婆子丫头们的午食,我来做蟹粉酥。”

    “她还敢给我脸子瞧,当我杨妈妈是好欺负的不成!让她出去打听打听,我杨妈妈可是好惹的?!

    管教她个小烂货哪天被打发出来,我准揭了她的那层皮!”

    杨妈妈把一锅馒头蒸上,又回过头来帮槐香揉面,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槐香听不下去了,冲她娘板了脸,杨金花这才闭了嘴。

    过了一会子,见槐香在塞馅没看她,杨妈妈又偷摸冲门口吐了一口唾沫。

    呸呸呸,小娼妇,教你食我口水!

    ……

    午时,一大泱子婆子丫头三五成堆的朝着厨房这边走来。数浇茶园的赖婆子走的最快,膀大腰圆的怼开两三个细条丫头,脚还没停稳,头就伸到了大锅上头。

    一边用鼻子吸味一边往碗里舀稠的,一双三角眼死死的盯得锅里,嘴里还不住的道:“杨妈妈,今日怎么又吃菘菜炖豆腐,连吃三四天嘴里没滋没味的,多搁点肥肉荤油才好吃,这舌头没点子油腥不进味哩。”

    杨妈妈最烦她,干的少吃得多,一锅清菜汤都要用勺子滤个三四遍捞稠的,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成天挑三拣四的。

    “你想吃油腥,去找庄子的王管事拿钱来,要吃什么肥鸡大鸭子我都与你们做来,还用你来说这话?

    每月大家伙的伙食费加起来不过半吊子钱,我每日都精打细算扣算好了才勉强撑到月底大家伙还有口热汤喝,你想吃好的,自己贴钱来!”

    赖婆子这才闭了嘴。

    让她贴钱,不如直接要了她的命痛快。

    另一边,刚捡了两个馒头揣怀里的王嫂子吸了吸鼻子,凑到了在角落烧火的槐香身边,笑得只见眉毛不见眼:“三姐儿,你这是做的什么呀,怎么这么香?”

    槐香烤着火,两只手互相揣到袄袖子里,闻言,道:“柳姨娘要的糕饼。”

    “做了多少呀,想必多出来几个,与我一个尝尝味,”王嫂子说着就去掀炉子的锅盖。

    槐香不让她掀:“一共没几个,都是有数的,教姨娘知晓你吃了她的,准打你板子。”

    说起柳姨娘,王嫂子悻悻然:“你不说我不说,哪就教她知晓了?三姐儿别小气,你小时候我可还抱过你,与了你娘十个鸡子呢。”

    没等槐香说话,她一把掀了锅盖。

    没等看到好吃食,却教炉子里窜出来的火撩着了眉头,吓的她身边坐着的小丫头一碗豆腐汤盖在了她头上,淅淅沥沥成了咸味儿的落汤鸡。

    槐香忙盖上锅盖,把炉子里的火压了下去:“正是火旺的时候,你怎么掀锅盖教窜了火了!这下可怎么好!点心失了火候,回头娘子怪罪下来我可不与你分辩!”

    王嫂子后怕起来,也顾不得自己斑秃的头发眉毛了,湿淋淋的手忙不迭的抓住槐香:“好三姐儿,我错了,怪我不该嘴馋误事,你帮我遮掩一二,就说柴干火旺不好调用,这才过了火候。”

    她又塞给槐香二十个钱,不敢让槐香说出拒绝的话,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等一屋子人走罢,杨妈妈才走过来,自然而然的从槐香手心里扣走那二十个钱,又扒了扒炉子里的柴火:“不用担心,你娘我自有法子。”

    槐香满脸气馁:“什么法子,这皮子都焦了,什么法子都不好使了。”

    “死丫头,你娘还能骗你不成。”

    杨妈妈推开她,把那几个外皮焦黄的鹅油蟹粉酥从烤炉子里捡了出来,然后转头开了炒锅,大铁勺舀出一坨红糖在锅里化开。

    咕嘟咕嘟的糖浆煮沸了慢慢变得发褐,散发出焦糖的甜味。

    杨妈妈把每个酥都涂上薄薄的一层焦糖,最后又从拿钥匙开了锁,从橱柜角落里头拿出一个小小的黑油罐,用筷子蘸着挨个滴上两点子。

    “你尝尝。”

    杨妈妈把那盘鹅油蟹粉酥放到柳木桌子上,示意女儿尝尝。

    槐香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酥软的滑嫩糕饼透着蟹粉的鲜,舌根还带着焦糖和茶叶的芳香黏甜,好吃的不可思议。

    她睁大眼睛:“这!”

    又连忙看向杨妈妈:“这个最后点上的是什么,一股茶香又没有茶叶汤汁的涩味,还有回甘。”

    杨妈妈笑了起来,满脸的得意:“就知道你吃不出来,这可是你娘的独家秘方,提鲜的绝顶法子。

    别人吃了只觉得有茶香,却绝不会想到这个上头来。

    这是茶籽磨成粉又用茶花花瓣一起在锅里炒热了,放进蒸鎏里回油了两次才出来的油水,香着呢。”

    杨妈妈虽说见钱眼开,偷奸耍滑,又爱撒泼还占便宜没够,是这个田庄里有名的泼皮赖货。但她当了这么多年的灶房娘子,也是有点真本事在身上的。

    七八个鸡蛋大的鹅油蟹粉酥用窑州产的八棱鱼嘴细瓷盘盛了,再装进填漆描金的食盒里。槐香拎着去了柳姨娘所在的西园。

    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小罐米黄色的杏仁甜膏,胳膊里夹着半匹桃粉撒花珠光缎。

    那缎子珠光耀耀,在阳光里一抖闪出波光粼粼的纹,泛着五彩的光泽,杨妈妈只觉得要闪瞎自己的眼。

    她摸着那料子爱不释手,稀罕的不行:“我的乖乖,这拿出去典当了不得五贯钱,咱们俩的月钱加起来都买不起这样式的巴掌大料子!”

    杨妈妈作为灶房管事娘子,一个月有一百五十个钱,槐香帮忙烧火打杂,一个月有五十钱,两个人的月钱加起来足有二百钱,却连这匹缎子的边角料都买不起。

    一个小姨娘都能拿这样的料子赏人,杨妈妈更加坚定了要进府里伺候贵人娘子的念头。

    杨妈妈尝了一勺子杏仁膏,甜的咋嘴,还给槐香嘴里抹了点,又把缎子锁到了床头的柜子里头,准备留着回头给桃姐儿和槐香一人一半,当她们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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