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寒冬,万物潜藏,但弥江里的鱼,冬季反而是最肥美的季节,所以江边冬钓的人不少,但为了钓鱼还专门划了蓬船的,却只有江心独一艘。

    江面孤舟,十一二岁的小童双手插入袖口,瑟缩着坐在船篷里,眼睛频频往船头一道身着月白色狐裘的身影扫去,想说什么但看了看那身影后又忍了回去,终于他实在冻得受不住,起身走到前头,对那身影说:“公子,初冬风寒,再钓些时候,便回去吧。”

    那人闻声,转头。

    江边恰吹来一缕微风,发丝抚上那疏朗的眉眼,他在微风里眸光含笑,宛如润玉添了些莹泽,霎时风华万千,绝了人间色。

    他启唇,声音清冽柔和,“可是冷了?”

    小童吸了吸鼻子,忙不迭地点头。

    “那便回去罢。”说着他起身,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往船篷行去。

    小童则欢快地绕过那道颀长的身影,就去收杆,他如往常一般,熟练地往后拉回鱼线,他从未指望过他家公子能钓到鱼,饵料下了半天,也不见换一次,如何能钓到呢。

    然而他这一拉却没拉动,小童惊疑,使了点力气再拉,还是没拉动。

    “啊!公子啊,有鱼上钩啦!”

    小童兴奋地喊叫起来,这是公子自钓鱼以来第一次有鱼儿上钩,看样子还是条大鱼,这可把他乐坏了。

    楚烨还未走到船篷,便听见后头阿肆兴奋的声音,他说,有鱼!眸色亮了亮,他果断回身。

    阿肆将鱼线在杆子上绕了几圈,然后往后使劲拉,拉了一段距离后,又绕几圈,如此反复几次之后,鱼终于到了船边的水中,透过荡漾的水面,隐约看见水下一团靛青色,的确很大,只是这鱼怎么不见动?

    阿肆很奇怪,手上动作不停,将鱼线往上扯,靛青色离水面越来越近,阿肆也看得越来越清楚。

    这鱼怎么长得跟人似的?啊呸,这就是一个人!终于看清鱼线另一端连着的是什么,阿肆被吓得心中一个激灵,他轻呼一声,赶紧丢掉手中的鱼竿。

    而水下那人却因上扯的惯力终于浮出水面,之后便不再往下沉,随着水波起起伏伏地飘在江面上。

    “公子,不是鱼,是个人。”阿肆心惊之余,不忘向身后的人陈述道。

    楚烨自然也看到了,那不仅是人,还是个女人,不过既然不是鱼,他便没有兴趣。

    阿肆大着胆子往那人的方向瞧去,荡漾渐渐平息,那人脸埋在水中,背朝上静静浮在水面。

    这大冬天的,这人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怎会出现在这弥江之中,看样子应该已死去多时了。

    阿肆正盯着那人胡思乱想间,似乎看见一串水泡从那人脸下往上冒,然后在水面炸开,形成一小圈波纹。

    以为自己看错了,阿肆揉了揉眼睛,凝神仔细观察,没错!真的有!

    “公子,这人有气儿,她还活着!”他惊呼出声,随即转头看向楚烨,眼神里传达出另一个意思,要救吗?

    眼里的星光早在看清水下之物时便消失不见,楚烨又恢复了平日里安然自若的模样。

    他回望阿肆,“你看错了。”言外之意,不救!

    丢下这句话后,他抬步走向船篷。

    此时天上的云散了一些,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向江面,恰将水里那人笼罩其中。

    楚烨往前走了两步,终还是停了下来,从那人身上反射出来的光实在过于刺目,让人想忽略都难。他侧首瞥向水里那人,循着光看去,半晌才看清反射光线的是何物,东西就别在那人腰间。

    瞳孔有一瞬间的骤缩,那是……

    “你想救她?”楚烨又开口,是对着阿肆说的。

    “啊?”阿肆正收拾东西,准备回程,听到问题他抬头看向楚烨,片刻反应过来那话的意思,他答:“我没有……”

    “那便救吧,速度快些。”楚烨打断他的话,说完便快步入了船篷。

    阿肆一脸莫名地抓了抓头发,他没有想要救啊,不过,公子既说了救,那便救吧。

    ……

    凤今陷在了梦魇里。

    梦里风雪漫卷,她倒在了战场上,敌人骑着马嘶吼着从她身上踏过,将她踏进那片离家千万里的土地。

    然后敌人渐渐远去,仿佛带走了所有声音,耳边静悄悄的,什么都听不到了,一瞬间偌大的天地好似只剩她一人,空寂得可怕。

    她躺在雪地上,忽然感觉身下的土地变得很软,地上伸出一只只手,抓着她一寸一寸往下陷,冰冷的手紧贴在她的皮肤上,冻得她想要打颤。

    她想挣扎,却使不出一丝力气,身体越来越重,意识越来越轻。

    寂静里,她好像听到自己的声音,“他日我若得了自由,我便回到东石村,盖一间房,与埋下的那捧黑灰相伴到老。”

    她要自由,只为回家……

    “公子,她烧得很厉害。”

    屋里置了火盆,很暖和,但阿肆瞧见床上的女子盖在厚被下,身体依旧颤抖个不停,她脸色通红,嘴唇因缺水干燥得裂开了口子。

    过热反寒,她明显烧得很严重。

    楚烨坐在椅子上,手执茶盏正低头喝茶,闻言他从茶盏中抬眼,雾气正巧缭绕在面前,让人看不清他是何神色。

    他道:“去请个郎中。”

    阿肆听见吩咐却并未动身,“公子,村里唯一的郎中前些日子探亲去了,还未回来。”

    “沣河城。”

    短短三字,阿肆已明了,公子要他去沣河城请郎中,那儿的郎中的确很多,但……他看了看床上的女子,脸色有些迟疑。

    沣河城是江州的州城,江宁村距离其有数十里远,骑马来回也要一个时辰,这位姐姐能坚持得了那么久吗?

    迟疑了片刻,阿肆嘴里还是应道:“我这就去。”

    ……

    耳边传来门吱呀一声打开的声音,凤今从这声音中霍然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霜色的床帐,如梦里那片雪地,白得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身旁的银枪,却摸了个空。

    “哎呀,姑娘,你醒了。”

    一道惊喜的声音从门边响起,门正对着床,凤今闻声转头望去,只看见一个逆着光的模糊影子,许是久未见光,看什么都有些晃眼,她眯了眯眼睛,这才看清说话的人是个面色和善的中年妇人。

    她撑着床想坐起来,手上传来紧绷的感觉,往手那儿看去,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仔细感受一下,才发觉身上很干爽,伤口都已被包扎过,只是依旧很疼,伤似乎并未好多少。

    凤今盯着自己的手愣了好半晌,意识终从梦魇中抽离出来,脑中也清明了许多,她没死,她被救了。

    妇人进得屋内,见她想要坐起来,赶忙上前帮了一把。

    “那郎中说你不出两日就会醒,我先前还不信呢,没想到你真醒了。”见她苏醒,妇人很是高兴。

    凤今抬眸看她,妇人年逾四旬,皮肤有些黑,看起来似乎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妇人,“是你救了我。”

    “不不。”妇人摆摆手,“不是我,是我家公子。”

    “公子?”凤今扫了一眼屋外,并没有其他人。

    “公子这会儿不在家,他喜好钓鱼,今日大清早便带着阿肆去弥江边了,我估摸着还有个把时辰才会回来,待他回来你就能见着他了。”

    妇人自顾自地说着,凤今双眸则闪过些若有所思,自这妇人口中她听到了另外两口人,方才她暗自观察过这个地方,是个普通的农家小院,此处应当拢共就住了他们三人。

    她问:“这是哪里?”

    听到凤今的问题,妇人拍了拍脑袋,“你瞧瞧我,都忘记告诉你了,你这刚苏醒,现在心里定然疑惑得紧。”

    “这里呀是江宁村,隶属江州,村子就在弥江边上,离州城沣河城也不算远,约有四十里路程。”

    妇人说的格外仔细,凤今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大概知晓了自己所在的方位,江州与陇杨州,以弥江为界,分立两侧,这里应当是弥江下游,她飘得并不算远。

    “你这几日都未曾进食,应当饿了吧,我去给你熬碗粥。”

    妇人关切地询问着,说罢她麻利地起身就要去灶房,待走至门边,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又转头问:“对了,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不待凤今回答,她又笑着开口报上自己的姓名,“我叫柳元香,村里人都叫我柳姨。”

    冬日风寒,妇人的笑容却暖,融化了凤今的些许戒备心,她也轻轻勾唇,答:“凤今。”

    柳姨亲切地唤了她一声今儿姑娘,嘱咐她好生歇息后,便走出门去,顺道把门给带上了。

    屋中安静了下来,凤今依旧盯着门一动不动,直到现在她意识还有些恍惚,但眼前的一切又在提醒她,她是真真切切的还活着。

    凤今垂眸,眸底浮起一片冷色,到底是她命不该绝!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里的情绪,随后抬手想引动内力查探一下自己的内伤情况,刚运气,丹田处顿时传来一阵阵刺痛,内力也在筋脉中阻滞难行。

    凤今蹙眉,将内力散了,刺痛感才消失,这种情况……她思忖着,看向被活傀血液腐蚀的伤口处,是那毒造成的吧。

    本想尽快将伤养好,返回陇杨州,但现在没有内力辅助,伤口恢复将何其缓慢,她还得将那些毒一点点排出体外,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江宁村离她跳下的那处断崖算不得太远,过段时日,敌人必然会寻到此处,等自己恢复些行动力后,就离开这里吧,到时她先去趟沣河城,请人将消息带回去。

    凤今思绪不停,突然眼前一阵发黑,一股天旋地转般的眩目涌上头,感觉脑袋像被拉扯着飘在空中。

    使用龟息功假死的后遗症竟如此猛烈!她无奈地想着,片刻身体一歪,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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