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戌时,邬玊才将路上捡来的颜桑安顿好。

    依照府医所言,颜桑的外伤倒是并无大碍,可体内有余毒未清,若晚上几日只怕当真回天乏术。

    好在邬家府医最擅长的就是制毒淬毒,见得毒多了,医治起来也就不算棘手。

    至于中的什么毒,邬玊并未多问,她此生不想再与此人有过多羁绊,自然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如若可以,她根本连救都不想救,但这皇室血脉偏偏倒在邬府门外,很难不令她多想,她无法得知还有几人知晓此事,亦或此事背后有何阴谋,但无论涉及此事之人有何目的,颜桑都不能在邬府外出事,她不能让爹爹和邬府因此承受无妄之灾。

    是以,她必须救。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屋内已点燃烛火。

    邬玊坐在距离床榻不远处,就着摇曳火光仔细打量着床上之人。

    此时的颜桑比她记忆中的模样,多出一些少年意气,淡去了常年紧锁的眉头,脸庞看起来甚至有些稚嫩。

    邬玊看着他这副好似不谙世事的眉眼,心中升起一丝烦闷,她呷一口茶,凉透的龙井苦涩愈胜,牵扯着她的味蕾,勾起了一段并不遥远的记忆——

    ……

    啪!

    茶碗摔倒地上,茶水四溅之处迅速被侵蚀发黑,升起几道白烟,白烟缓缓飘至邬玊面前,像是挑衅又像是嘲讽,围绕着她经久不散。

    “你……你竟敢……”

    毒性发散很快,邬玊支撑不住摔坐在地,话都说不完整,她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妹妹,眼中只剩下难以置信。

    邬婉儿嘴角噙着笑,可笑容却阴森到令人不寒而栗。

    “你……不怕……咳咳,”一股鲜血从喉间喷涌而出,血腥气蔓延进鼻腔,邬玊被呛得一阵发咳。

    她强忍住蚀骨钻心之痛,压下涌上来的心头血,声音嘶哑着断断续续道:“你……不怕……他知道吗?”

    “他?姐姐莫不是指的陛下?”邬婉儿笑得花枝乱颤,“姐姐可真是天真啊。”

    邬婉儿收敛住笑容,语气冰冷道:“陛下看上的不过是你身后的邬家罢了,如今我来了,陛下自是不必再留着你这个废人了。”

    邬玊眼前氤氲,疼痛使她泪如雨下,可她一时分不清这痛是来自毒药还是她的心。

    ……原来如此。

    她自入宫以来,一日未曾受过恩宠,那人躲她避她、对她视而不见,她都无所谓。

    婚姻大事她本就做不了主,她所求不多、从不图恩爱有加,唯一所愿不过是在这后宫有处安身立命之所罢了。

    却不曾想,即便是如此简单的诉求,那人如今都不愿满足她。

    其实何必大费周章,颜桑如若不想见她,只需休书一封,她定然会走得远远的,这宫闱高深,本就不是她愿来的地方。

    可他,却连这个机会都不愿给她。

    那个人……竟然对她厌恶到了如此地步吗?

    她其实早该想到的。

    依照律例,皇帝每月朔日需在皇后殿中宿下,颜桑每次来,都只坐在桌前彻夜处理公文,从未动她。

    可翌日,颜桑又定会雷打不动命人送来一碗避子汤,要她服下。

    她从前想不通缘由,如今看来,只怕是全因颜桑早已厌烦了她,就连同处一室都嫌她晦气,还要逼她服下避子汤。

    她从不图情爱,本以为如此相敬如宾、相安无事也不错,看来从一开始她就错得无可救药。

    “哦,对了,”邬婉儿刺耳的声音再度传来,“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再告诉姐姐一件事。”

    她俯身贴在邬玊耳畔,声音极轻道:“姐姐不会真的相信父亲的死是一场意外吧?”

    这字句轻飘却犹如惊天巨浪拍打在邬玊胸口,她喷出一口鲜血,斥道:“你……畜生!”

    啪!

    “死到临头还敢骂我?”邬婉儿揉揉手掌,得意地扬着声调道,“姐姐倒不如跪下求我一番,兴许念在往日姐妹情分,我还能将你好生埋埋,不至于做个孤魂野鬼。”

    邬玊本就强撑着身子,被扇一掌直接瘫倒在地。

    脸上刺痛传来,可她的痛苦早已被更深的仇恨掩盖,大痛大悲之下,她的双目充斥着鲜血。

    她瞪着血目,目光死死盯住邬婉儿,用尽全身力气提住最后一口气,吐出了完整的一句话:“放心,我下辈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邬玊声音森凉,眼神如同刚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邬婉儿被盯得背脊发凉,丢下一句“随你”便匆忙落荒而逃。

    提起的一口气放下,疼痛顿时席卷而来,残存的意识逐渐剥离肉·体,邬玊最终还是陷入了无尽黑暗。

    而她再睁眼时,却是回到了与颜桑相识之前。

    口中的苦涩淡去,邬玊也从回忆抽离,她揉揉额角,试图挥去那段隔世之痛。

    邬玊回溯着上一世的时间线,此时的颜桑按理说应该正在行宫修养。

    传闻中的九皇子颜桑自幼孱弱多病,皇帝怜之爱之,于是将其养在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的行宫。

    但已然历经一世的邬玊自然不会相信此等托词。

    真正的颜桑并非体弱多病,而是有着能战千军万马之躯,军中有他坐镇,向来所向披靡。

    颜桑之所以会年幼离宫,背后定有皇帝授意,至于这些年他究竟去了何处,其中又伴随着怎样的秘密,上一世的邬玊未能知晓,而这一世,她更加不想知晓。

    她不想深究本该远离京城的皇子为何悄然出现在邬府门外,那些三言两语无法言明的皇室秘密与她再也无关,她如今所愿,就是将这个棘手的麻烦赶紧医好,然后便将其赶出府去。

    榻上之人长睫簌簌扇动,眉头皱了皱又舒展开,缓缓睁开眼。

    颜桑双目微张,盯着房梁清醒了一会儿,将视线移到坐在一旁的邬玊身上,他嘴唇动了动,喉咙里挤出一丝嘶哑的声调,拼凑不成一句完整的话语。

    邬玊没有搭腔,也没上手帮忙,她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颜桑脸上,颜桑视线没有回避,也望向她,二人就如此僵持着。

    屋内落针可闻,只剩烛火在“噼里啪啦”作响。

    良久,邬玊叹了口气,问道:“要水?”

    颜桑发出一声沙哑的回应。

    邬玊没唤人来添热水,将桌上的凉茶倒了一杯,走到床边站定,朝着榻上的人一伸手,道:“自己起来端着喝。”

    颜桑很听话,不过身上没什么力气,他一只手肘支撑在床面,颤颤巍巍将上半身立起一截,抬起另一只手接过茶杯,还不忘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邬玊小声“啧”了一下,搓搓手拂去溅撒在指尖的凉茶。

    颜桑手上不稳,茶水喝一半撒一半,茶汤顺着嘴角汩汩留下,直溜溜滑进前胸微散的衣襟,小小一杯茶喝到见底也不过算是过了遍唇。

    邬玊看着碍眼,索性坐回桌前,摇起团扇。

    颜桑声音依然沙哑,不过已经可以发出声,他道:“多谢姑娘。”

    他说完这话再没了多余的力气,又躺回床上,两手规规矩矩搭在前胸,手上还攥着那只空茶杯。

    入夜的空气退去了燥热,房中又有冰块消暑,邬玊却摇着团扇越来越闷,她再次走到床边,抽走那人抱在怀里的茶杯。

    邬玊立在床边俯视着颜桑,手上把玩着茶杯,慢悠悠问道:“何年生人?”

    颜桑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哑声回道:“庆历九年。”

    邬玊微微蹙眉,年龄倒是没错,看来没有失忆。

    她一手钳制住颜桑的两颊,俯下身子凑近他,直至距离近到令他无法偏离视线,才缓缓开口:“我叫邬玊。”

    “在、在下桑言。”

    颜桑嗓音发紧有些轻咳,但脸颊被人钳住避不开,只得抿紧双唇生生忍着不敢咳出声来,苍白的脸色瞬间憋得泛红。

    邬玊直起身子放开他,从怀中取出帕子擦擦指尖,随后将帕子轻飘飘地掷在颜桑脸上,凉凉道:“捂上嘴再咳。”

    “谢、咳咳、谢姑娘。”

    邬玊看着颜桑捂着粉帕子拼命忍着咳的模样,完全无法与他上辈子不可一世的嘴脸关联到一起,于是这场面显得格外刺眼,她干脆坐回去撑着额头闭目养神。

    颜桑……桑言……

    此时的颜桑看起来当真不认识她,但他并不想以真面目示人,且负伤后暗中回京过于蹊跷,这事背后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越是如此,她越是需要尽快送人离开。

    “大夫说,你只要熬过今夜就可无虞,我至多可再留你一日修整,后日一早,我便命人送你出府,你到时记得早些准备。”

    邬玊垂首闭目,直至说完这句撵人的话才睁眼,她不再过多停留,起身就向门边迈步。

    “姑娘似乎在厌弃在下。”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邬玊脚步微顿,她双手抚在门上,没回头道:“公子多虑了,你我素未谋面,何来厌弃之说?”

    语罢,邬玊径直推门而出。

    一开门,正巧苑儿端着药迎面走来。

    邬玊反手闭紧房门,将苑儿拦在门外,压低声音道:“今晚这副药的药性最烈,不知他药效发作可否能忍住,但只要熬过去了,余毒也就清了,你好生看着他把药喝完,今夜你就留在这外屋候着。”

    “可小姐房中……”

    “无妨,我不需夜里伺候,”邬玊声音又压低些许,几乎只有送气,“此人安危至关重要,断不可让其在邬府出事,今夜若有任何事一定要及时告知我,可记得了?”

    夜间的蝉鸣格外聒噪,加之颜桑那边安危不定,邬玊自然也无法踏实入眠。

    四更时分,东厢房处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邬玊本就合衣斜靠在贵妃榻上,听见动静抬手拍拍脸,即刻推门而出。

    见到苑儿正在院中奔忙,邬玊心中一紧,当即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待走近,她才就着月光看见苑儿手中的铜盆,半盆红到近乎漆黑液体在其中晃荡,还夹杂着不少碎屑状黑块。

    浓烈的血腥气直窜鼻腔,邬玊以袖覆面,嗡着鼻音焦急询道:“怎么回事?”

    “小姐,”苑儿看看一盆黑血,抖着哭腔道,“是屋里那位公子的血,那公子服下药后不久就开始昏睡,直到方才奴婢才听见内屋传来动静,一进去就见到那公子吐血不止,还都是如此混着血块的黑血……”

    苑儿的声音越说越抖,尾音已快要吐不清,泪水糊了满眼,“小姐嘱咐过的,这位公子的安危很是紧要,奴婢若是不这么贪睡,再早些进去瞧瞧,可能就不会如此了,都怪奴婢。”

    “不怪你,”邬玊替苑儿擦擦湿了满脸的眼泪,“若真有事有你小姐我顶着呢,怕什么?”

    邬玊拍拍苑儿抽抽搭搭的肩膀,继续问道:“可请过府医了?”

    话音刚落,邬玊就瞧见李大夫背着木箱来了,她嘱咐苑儿两句便迎了上去,“李伯,这状况可是先前说过的清毒?”

    李知庸一咂嘴,捋着胡须道:“这毒虽说用得阴狠,可终究只剩些余毒,清毒再痛也不过是万蚁噬心之痛,断不该呕血至此。难不成……”

    听到此处,邬玊已然知晓是出了意外,时间紧迫,她顾不上多言,直截了当道:“李伯,这人的命务必要救下。”

    甫一进屋,邬玊就被浓烈的血腥气熏得呼吸不畅。

    颜桑侧躺在床上,发丝四处散落着,发梢浸了血显得越发乌黑,他嘴唇抿着,上齿紧紧咬住下唇,原本被鲜血染红的嘴唇生生被咬至泛白。

    “疼成这般也不肯吭一声,是条汉子啊,要不等医好了就留府上干活得了,你说是不,少主?”

    李府医一手捋着胡子,一手竖个大拇哥,结果一扭头撞上邬玊如若寒冰的脸色。

    纵使是伏天,老李被“寒冰”一瞪也没能架住一哆嗦,他干笑两声,立马将大拇哥缩进拳头收了回去。

    李知庸收拾起笑脸乖乖上前号脉,这一号却是霎时变了脸色。

    邬玊对他的医术是了解的,世上之毒若有他都无法解的,那即便是去找观音佛祖都无救。

    见他神色凝重,邬玊顾不上血气带来的不适,上前一步问道:“如何?”

    老李没搭话,继续闭目在脉上把了片刻后,忽得一睁眼,拉过颜桑的衣袖就向上撸。

    “看不出,年纪不大,心倒是够狠的。”李知庸看着颜桑的手臂说道。

    床上的颜桑失血过多再度陷入昏迷,自然没能听见这句“称赞”。

    颜桑的手臂上面密布着交错的刀痕,少说也有十数道,伤痕有新有旧,甚至有的刀伤明显是在旧疤之上的叠加,条条疤痕凸起盘错,如同一条条肉身蜈蚣覆在手臂攀爬。

    视觉刺激混合着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邬玊当即泛起一阵干呕。

    李知庸正在解颜桑的衣襟,没有回头看她,只道:“老夫要为此人脱衣行针,少主与他男女有别,不妨暂且出去避避。”

    邬玊微微一颔首,正准备转身间视线正好扫过床榻,霎时间,她的眼睛瞬间瞪大,整个人如同石化般定在原地。

    一段紫藤纹诡异地盘踞在颜桑腹部,花瓣要开未开地向四周延展着,穿过他沟壑般的小腹向上缠绕生长,就快要延伸至胸口。

    她满脸愕然望着望着颜桑,“他、他怎么会有……”

    李知庸手上动作未停,只出声打断道:“看来少主已经猜到几分,不过还请少主暂且回避,他已容不得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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