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潮湿的空气卷起青草味,冲刷走了令人不适的感觉。

    邬玊被雨水拦住脚步,驻留在廊下望月亮。

    月亮圆圆亮亮,似玉盘挂在天上。

    “果真是既望。”邬玊喃喃道。

    她抬起一只手,长长向前伸着,雨点打在手心,触感清凉湿濡,直到手心汇聚起小小一洼雨水,她才慢慢将手缩回。

    月亮倒映进手心的雨水,又被一只玉手毫不留恋地戳得分崩离析。

    邬玊甩甩手,甩走了手中的镜花水月。

    四下一片静谧,连夏蝉都不知去处,直到天光乍破之时,开门声终于响起。

    邬玊回头对上了李知庸的目光,当下了然,朝他一笑道:“我就知道,李伯出手必定万无一失。”

    “也是这小子自己命大,但若说起这一失,那还是有的。”

    李知庸走上前,抓起邬玊手腕把在脉上,顿了片刻,点着头笑道:“维持得不错,看来没因为嫌苦就偷偷把药倒掉。”

    邬玊拉好衣袖,嘴上恭维道:“还是多亏李伯医术高明。”

    李知庸背着手,视线落在对面屋檐,不轻不重地问了声:“之前在屋里都看见了吧?”

    邬玊没回答,李知庸便自顾徐徐说着:“没看走眼,就是少主想得那么一回事,跟少主一样,他也中了噬种蛊。”

    “十五年了,还真是一眨眼的工夫,”李知庸看向邬玊,“少主可还记得老夫当年说过的话?”

    “记得,但不我需要别人为我一命换一命,无论那人是谁,”邬玊语气忽然变得轻快,“人生在世不过几十载,死亡是所有人的固定结局,我从不惧怕这个结局,我只求这一回的过程快乐些,这就够了。”

    “至于屋里那个会因体内那东西有何结果,都是他自己的因果造化,与我无关,不过,还请李伯依照他的情况再配几副抑制药,他的因果造化不能出现在邬府。”

    李知庸脸上瞬间愁眉转晴,一脸兴致问道:“难道说屋里头那俊俏小公子,少主早就忍得?”

    “街上捡来的,我如何忍得?”邬玊怕被这老头拉住八卦,撂下话扭头就走,只用后脑勺补充了句,“多配几副药,要保证够他吃到离邬府远远的再出事。”

    没找成乐子反被抛下的李老头捋捋胡子,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摇头念叨着:“姻缘要是想来那是谁也挡不住的,就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喽。”

    邬玊一夜未眠,白日里补的这一觉直直睡到午时,招呼苑儿简单梳洗后便直奔东厢房。

    东厢里地面打扫地光洁如新,床榻上的东西也都一一换过,没了血腥味,反倒是多出了一些未散尽的肉香。

    “才用完午膳?”邬玊径直走到桌前坐在颜桑对面,捏了块茶点问道。

    颜桑点头应是。

    他看起来好了不少,除了唇色有些发白之外,几乎看不出有何不妥。

    “阿团呢?”她听苑儿说这小团子一起床就跑来陪颜桑,眼下在屋里却是人影也没见着。

    颜桑将装着茶点的碟子挪到邬玊跟前,答道:“府医说这段时日要少碰寒凉,阿团去换热茶了。”

    邬玊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也没推拒,只在心里腹诽着:夜里眼瞅着就快断气,现在倒是能吃能喝的,还真是祸害遗千年。

    她点点头没再搭腔,只专心吃点心。

    本想确认过人无事后扭头就走的,奈何空着肚子就来了东厢,被那肉味一勾,当下饿得肚子立马叫嚣起来,她干脆先垫几块点心果腹。

    可她虽是不愿搭理旁人,这个旁人偏偏就要搭理下她。

    “对不住,脏了姑娘的屋子。”颜桑道。

    邬玊一挑眉,痛快应下这声道歉,道:“是挺对不住的,所以你最好今晚就能把东西准备好,明日天一亮我就派人送你出府。不过你放心,我会让人把剩下的药给你备上,只要你按时吃,就能性命无碍。”

    颜桑灿烂一笑:“姑娘如此关怀在下,在下颇为触动,定会牢记姑娘的牵挂。”

    邬玊一怔,没想明白她这恨不得现在就将人扫地出门的口气,何处能听出关怀和牵挂来。

    “你这人是不是不会听……”

    ——“呜哇!”

    邬玊被这冷不丁传来的哭喊声吓得一抖,话没说完手上点心也掉了,还没能看清门口谁叫唤呢,怀里就扑进来一个肉乎乎的小家伙。

    “呜呜呜,美人姐姐不要撵阿团走嘛。”

    阿团不知何时回来的,手上茶壶都没来得及搁下就冲进来抱大腿,一手拎着茶壶朝身侧举得远远的,一手紧紧搂住邬玊大腿不放。

    邬玊被阿团这滑稽姿势逗得笑出声来,伸手接过他手上的茶壶道:“还成,知道惦记别烫着你姐姐。”

    “美人姐姐对阿团好,阿团喜欢美人姐姐,可不可以不赶阿团走?”阿团眨巴着眼泪汪汪的大眼睛,奶声奶气问道。

    邬玊托起阿团的小脸,给他擦擦眼泪,安慰道:“姐姐也喜欢你,你若愿意留下自然没人会撵你,等将来姐姐把你养大了,给你买个宅子娶媳妇都行,但是,”她眼睛只看着阿团,只将脑袋朝颜桑处一偏,“那个人留下就不行。”

    阿团仰着小脸,一脸疑惑,“为什么呀,美人姐姐?”

    “巧了,姐姐我也会相面,我看出来我跟你家公子八字不合,他生来就克我,若把他留下,姐姐估计会触霉头,阿团是不是不希望姐姐倒霉?”

    阿团点点头,又摇摇头,复又开始点头。

    邬玊一把将他小脑袋固定住,柔声道:“没关系,想不明白就不用想,明日是走是留,阿团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好。”

    “阿团,你的美人姐姐心地善良,是不会舍得让你小小年纪风餐露宿的。”

    阿团软糯糯回道:“可公子大病初愈,也经不起风餐露宿。”

    颜桑一掩唇,捂住轻咳道:“在下、咳咳、在下无碍,姑娘、咳咳,姑娘无需挂念。”

    邬玊对颜桑的插嘴置若罔闻,只拍拍阿团的脑袋,道:“此事你自己决定,姐姐先回去了。”

    语毕,她没再管旁人反应,起身就出了屋,结果在门外又被一个人撞了满怀。

    邬玊将怀里的人捞起身扶稳站定,才发现是跑得气喘吁吁的苑儿。

    “我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今日可是说了容易被撞?”邬玊揉揉后腰,朝着苑儿问道,“着急去哪呢?”

    苑儿还没平复,说话断断续续:“是……是老爷,老爷回来了,刚、刚进城,小姐醒来之后说老爷回来要马……马上告诉小姐,奴婢这才……”

    没等说完,邬玊已经跑出去老远,苑儿从城里一路跑回府里,眼下实在跑不动了,只得抻着头朝外喊道:“还没回府呢!”

    邬玊强忍着难过跑出了府,可是越跑鼻子越酸,还是没能憋住流下了眼泪。

    “不行,不能让爹爹瞧见。”

    她停住脚步仰起头,用袖子捂住眼睛,将未能流完的泪水强忍回去,再放下手时,已能看见邬家的徽旗出现在街头。

    上一世,她没能见到邬渊最后一面,甚至连他去世的真相都是从他人口中得知。

    如今真的能够再次见到爹爹,邬玊突然有些恍惚无措,她脚步抬了又顿,眼看着徽旗由远及近,却是没能再迈动半步。

    熟悉的脸庞越靠越近,就停在她的面前,她的耳中却听不见任何声响。

    直到邬渊喊到第三声“玊玊”,她才回过神来。

    邬玊上前一步一把抱住邬渊脖子:“爹爹,女儿好想你。”

    “这一趟是有些久,”邬渊看不见她表情,但听出了她的声音不对劲,拍拍她的背道,“怎么鼻音这么重?”

    邬玊拿手背抹了把脸才从邬渊怀里起身,道:“着凉了。”

    邬渊抬眼瞅瞅天上那大太阳,用袖子蹭了蹭脑门上的汗,“这天……凉吗?”

    邬玊抱着他胳膊就往前走,道:“爹爹快同我讲讲这回走镖,路上可有何新鲜事?”

    话题一岔开,邬渊也顾不上想天凉天热了,脸上盛满了笑意道:“从前爹爹每回想给你讲,你都嫌弃枯燥不乐意听,今儿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是是是,等明日女儿再让您瞧瞧太阳打北边出来什么样。”

    父女二人有说有笑回了府,等到邬渊终于坐定并且喝完一壶清火的菊花茶后,邬玊也听明白了这回爹爹没能按时回来的前因后果。

    邬家世代武将出身,邬玊的曾祖父邬兰当年被封为玄武大将军,手握重兵且凭借赫赫战功扬名四海,只不过,这种种过往再如何风云皆为前朝旧事了。

    当年,大庆朝最后一任皇帝昏庸无度,大地之上战乱四起,百姓纷纷流离失所,就连普天之下最为富庶的京都竟然都有白骨遍地。

    邬兰起初还对朝堂抱有诸多期许,他一直坚信着,只要自己能够战胜外敌,大庆的百姓就有朝一日能过上平安喜乐的生活。直到有一回,他在追击中与下属走散,竟亲眼撞见瘦到皮包骨的父母正在乡野间分食自己的亲骨肉。

    那婴儿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捆住手脚扔在锅中生滚着,在尚未牙牙学语的年纪除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别无他法,但哭声音很快就弱下去,接而消失。

    邬兰自那日之后,再未吃过一口肉。

    也是在那日过后,邬兰再未寄希望于朝堂,而是选择了另谋他法来救国救民,机缘巧合之下,他结识了当时还只是一介书生的颜岐,也就当今琰朝的开国圣祖皇帝。

    二人一文一武相辅相成,最终将天下平定,归还了百姓安宁。

    好景不长,从琰朝建立伊始,邬兰便屡遭弹劾,朝中之人皆以其为前朝遗官曾经叛主为名日日与他针锋相对。颜岐视邬兰为挚友,从不曾搭理这般流言,可邬兰为人刚正最重情义,不想颜岐作为新皇饱受非议,于是干脆一封奏折辞了官,并且殿前立誓邬家后人永不入朝。

    这桩陈年旧事从明面上,也就至此了结。只不过,世上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即便邬家不在朝中,皇室之人依旧以礼相待,邬家的地位堪称异姓王。百姓中也都流传,这琰朝分明有一半是姓邬。

    这其中原由除了圣祖皇帝厚爱,自然还有着一层只有皇族之内才能知晓的密纱——邬家掌握着整个琰朝的军火制造之权。这也是圣祖皇帝密诏中的旨意,是以皇室至今都不曾将此大权揽回。

    邬渊此行回程延误,正是军火的原材料上出了岔子,一行人在押运硝石的路上遭遇劫镖。

    其余人倒是没有大碍,可偏偏三名通事不幸罹难,而硝石产地的寺澜国却是不通琰朝语之地,是以邬渊等人周旋许久终是无功而返。可军火制造终究是军事机密,就连皇族自己人对此事知者都为少数,若冒然找个新通事,只怕难以委此重任。

    “寺澜语?”邬玊想起来一张此生都不愿再见的脸庞,喟然道,“还真是冤家路窄。”

    邬渊没听清她说什么,只道她是替自己犯愁,便道:“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爹爹总会想出办法的,是爹爹的不是,玊玊平日最不喜镖局事务,爹爹反倒是自顾说上瘾来了。”

    “不是的,爹爹,女儿爱听,”邬玊身子坐正,嗓音坚定,“女儿想从今日起开始学着掌管邬家镖局,还请爹爹将此事交由女儿处理,可好?”

    邬渊没料到不用等明日,他喝口茶的工夫就看见太阳打北边起来了,被自家闺女一个突然转性打了个猝不及防,当下脑袋还浆糊着就迷迷糊糊点了个头,等反应过来时人早已走出老远。

    而那边已然走回自己院子的邬玊,望着东厢房,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大字——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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