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隐月侧身避开了这对她而言重逾泰山的一礼,长睫掩荫,藏好眼底一片闪烁光明,不动声色道:“先生在等我么?”

    “是。”那侍卫直起身,半开玩笑地道:“太子有事赶着先走,让微臣守在栖凰殿外时刻注意着,倘若公主半日还不出来,微臣便要进去催一催太子妃了。”

    徐隐月微微一笑:“怎么说得好像太子妃要吃人似的,今日一见,太子妃爽快明艳,果有将门虎女之风。”

    侍卫避重就轻地笑答:“微臣送公主回飘雪阁。”

    他来时只有一匹红鬃逸驹,拴在树下任由马儿在有限的活动空间内闲庭信步,现在依旧只有这一匹,不曾多带。徐隐月正暗忖他能怎么护送自己,侍卫便解下马,牵着缰绳扯至她面前,道:“公主请上座,微臣替您牵马。”

    徐隐月下意识便欲推辞,侍卫已未卜先知地开口道:“倘若公主不上马,便只有让马儿在此偷闲躲懒了。总不好让微臣骑马,公主步行,甚至主仆共驾一驹,不合规矩。”

    她只得顺势应下,转顾一忖,温言软语地和颜笑问:“请恕唐突。不知先生贵姓大名?”

    侍卫牵着马缰,自顾自地向前悠悠然地走着,顿了一顿才道:“微臣姓伍。贱名恐污了公主清听,公主随意称呼即可。”

    “那便唤你为‘伍先生’吧。”徐隐月明知他胡诌了一个姓氏敷衍搪塞,也不揭穿,若无其事地与他言语交锋,“其实,早一日、晚一日,总有一天我要知道伍先生的名字,不若伍先生即刻便诚实招供了罢,俗话又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对于她这番略显俏皮的调笑之语,伍先生只是报之一笑,避而不答,转而笑道:“说来也巧,微臣在家中正是排行第五,无论是佳人作伴之‘伍’、或者无人相傍之‘五’,倘若公主愿意,唤臣一声‘小五’亦无伤大雅。”

    她眉尖微微起澜,颦蹙,不动声色地调侃道:“原来伍先生至今孑然一身?”

    “说来惭愧。”伍先生向她拱一拱手,“比不得太子殿下身边美女如云的福气呢。”

    徐隐月在沂州时,最常骑的其实是驴,可那驴子性野难驯,每回见了水便撒开蹄子活蹦乱跳,颠得她天不是天地不是地的。此刻座下的马儿倒是安分守己,又或许该归功于侍卫对它的训练有素,稳稳踱着,比坐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路上,徐隐月沉默寡言,几乎是一声不吭,唯有侍卫扭头问她话时,才偶尔回个一两句,其余时候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许是见她始终心不在焉,侍卫手中牵着缰绳,心念电转,又开了个玩笑:“不知是否微臣错觉,总以为公主有意无意地盯着微臣的脸看。”

    徐隐月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竟然承认不讳:“是。先生掩面于重盔厚甲之下,我难免好奇,这副伪装下的庐山真面目。”

    侍卫哈哈笑道:“微臣今日职务在身,不便露面,怕要婉拒公主美意了,或许下回再见时,便可与公主坦诚相见罢。”

    徐隐月略微颔首:“但愿如此。”

    从她的视角看去,可以望见侍卫手中摩挲马缰,掌心茧痕遍布,这是一只经常纵马练射的手。但再凝神细看,他的食指第二节与无名指指甲根部亦有薄茧,若非长年执笔挥毫,这个位置是不容易起茧子的,所以他必然不只是一个只知舞刀弄枪的粗糙武夫。

    徐隐月收回视线,又听那侍卫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原以为公主目光着眼之处,是以为微臣乔装打扮,仅以假面示人,其实并非太子侍臣呢。”

    徐隐月心道,他当然不是什么太子侍臣。

    今日稍作试探,可知太子并非无视尊卑,可以轻易与下人打成一片的主儿,颇有几分自命清高。试问如此为人,如何可能令侍臣与自己并驾齐驱,在东宫中任意闲庭信步,甚至任凭他肆无忌惮地窥视闺中妻妾的面容?

    但徐隐月面上只是莞尔,婉言道:“请恕我眼拙。先生确实一表人才,即便今时尚且不得志,亦堪为后起之秀,有朝一日,必将飞黄腾达。”

    就算看不见侍卫的表情,徐隐月也可以凭空想见,那副头盔之后原先颇具冷嘲热讽之意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归于一片平静。

    半晌,侍卫低声道:“承公主吉言。”

    回返飘雪阁、并与那侍卫辞别以后,天色已渐晚,仰目远望可见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一片美不胜收的黄昏景色,半缕轻烟柳影中。

    倘若不论其他,大晟风华果然美极,杳杳钟声,声声满孤城。想必姐姐刚来的时候,也曾为这片飒飒西风黄昏后的落日余晖黯然屏息过吧。

    徐隐月倚门看了一会儿,袖中十指隐隐摩挲,任凭迎面料峭春风侵袭她泠泠碧紗之下,直到微雨落衫中,她才陡觉衫袖生凉,浑身打了个寒噤。

    有人来牵她袖角,她回眸,便见李应时不知何时,已然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公主,时候晚了,请尽早上床安歇。”

    墨散馀香点酥萼,月留残影照窗纱。今日晴光初霁,巧裁玉蟾,半溪明月,徐隐月在衾被中不断辗转反侧,一臂乱无章法地想着前尘往事,一臂想着姐姐曾经的欢声笑语,耿耿于怀,始终不能成眠,直到后半夜方才酝酿出些许睏意,终于慢慢阖上眼帘。

    她以为自己已经闭上眼睛,本该什么也看不见了,却不想目下一晃,眼前展开一面山峦叠影、烟雨如画,豁然开朗。

    徐隐月一愣,扭头又见两个素未谋面的侍女随时在侧,一个掌扇,一个袖纳鱼食,三人正自得其乐地闲庭信步,在池边赏鱼。有一名侍女指了池中一抹艳红,笑道:“侧妃,您看那条锦鲤的尾巴,好漂亮呢!”

    徐隐月惑然,随即不由自主地开口:“是啊,自离乡背井以后,好久不见红得这般纯粹的锦鲤了。”

    她恍然大悟,如今与自己同为太子侧妃的,原还有一个人,正是自己卧病不起的姐姐徐采萤。由此看来,这应当是她姐姐的某一段回忆,只是不知为何,此时她竟会身历其境。

    三人并肩走到池边,一面抛送鱼食、一面交头接耳,正不亦乐乎,扭头却见满面阴郁的太子妃迎面而来,竟是狭路相逢。

    然而,她并无任何与好友不期而遇的惊讶与喜悦,反而心下大骇,立刻颤颤巍巍地垂首施礼,正欲直接欠身退走,太子妃却命她驻足不动,连带地二位侍女也俱动弹不得。

    她不明所以,眼睫微颤,“太子妃…”

    “近日你的事迹在东宫传得沸沸扬扬,你不知禁足思过,倒还有闲情逸致,带着侍女在此处安享鱼鸟之乐。”太子妃合笑看着,唇畔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池子,好看么?”

    受她面上虚有其表的笑意所慑,她吓得浑身抖若筛糠,眼前顷刻被一阵恍惚晕染的模糊不清,只差径直跪下地去。

    “采萤,你应当时刻谨记,自己本为沂州和亲而来,封了太子侧妃,是要替东宫出面的女儿,岂能不知检点,犯了错还在外嬉皮笑脸抛头露面?”太子妃眼帘微掀,一对吊梢凤眼之下殊无温度,“也罢,我也是东宫里的老人了,并非没有教训过不知悔改的贱妇,这便教你如何洗心革面。”

    话音落下,太子妃随即拂袖旋身,不由分辩地扬声喝道:“来人,把侧妃推下去!”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背后一股猛然推力,身子一倾,便“噗通”一声坠入了池里。

    此时可是初春时节,偶有碧玉琼瑶,点点扬花,梅花残雪之下,捧着手炉犹觉寒意,何况这么毫无防备地跌进水里,徐隐月下意识地便想潜水逃生,却发现四肢百骸丝毫不受自己控制。

    徐采萤的水性比她差了许多,此刻冷得令人肌骨生寒的冰水争先恐后地汹涌而来,淹没了她的头顶,将她艰难地呼吸几乎侵掠殆尽,她手脚并用地剧烈挣扎,然而徒劳无功,只觉五感都在与自己渐行渐远,不一会儿,眼前便开始阵阵发黑,一切景物迅速化为一片模糊,又有色彩斑斓的光点在眼帘间晃动,有如满穹闪烁不止的星星。

    徐隐月骤然睁眼,眸中寒意毕现。

    纵然是自幼照拂她起居如李应时,也不知道她与徐采萤一母双生,有时午夜梦迴,竟偶有记忆与情感共通之时。自徐采萤出嫁以后,如此怪象已经止息许久,或许是她离乡远赴此地,再与徐采萤共同困居一隅,昨夜梦中所见,历历在目,栩栩如生,竟是从前那双生共情梦的能力,又在体内二度苏醒。

    太子妃…不是一向与姐姐交好的么?

    难道家书中所写,都是姐姐报喜不报忧之下善意的谎言?或是有人模仿了姐姐的笔迹,假传口信,令她与母后误以为姐姐在异乡事事顺心?若真如此,目的为何?

    徐隐月心烦意乱,兀自想了一会儿,李应时便快步入阁,肃立重重帘幕之外,低声通报道:“太子妃今晨在栖凰殿议事,请东宫诸女过去。”

    她只得暂且掐了心思,起身更衣点妆,由于不知大晟的发髻之礼,便未梳发,只随意将一头青丝挽于身后,钗翠簪银,云垂?鬌,便携着李应时匆匆出门。

    才踏出飘雪阁门,便看见太子又在院中纵马闲步,闻声转眸,望向驻足于门口、直立不动的徐隐月。

    昨日那莫名其妙的伍先生也在,上前长揖为礼,道:“太子听说公主要去栖凰殿,特意绕了路来送您。”

    徐隐月扫了他一眼,转目即笑,接了太子向自己伸来的手,一步跃上了马背。

    昨夜梦境犹盘桓脑海,挥之不去,徐隐月面无表情地细细回忆着着,至此,被坐在身后的太子蓦然出声吓了一跳:“隐月。”

    徐隐月连忙睁眼回眸,恰巧对上太子眸中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如此唤你名讳,可显得唐突了?若你不欢喜,我便仍旧依礼唤你的称号,延吉公主。”

    “无妨,殿下随意。”徐隐月轻轻摇头。

    “那我便唤你月儿吧。”太子温然一笑,“月儿,你既刚醒,或许还未见过采萤?”

    徐隐月心中发紧,袖中五指紧蜷,极力控制着脸上表情,轻声道:“尚未。那日亲眼目睹姐姐坠楼,不知如今安好与否,倘若姐姐有个三长两短,妾是不敢见的…”

    “向来女子如花,楚楚可怜,你心境如此也无可厚非。你面相沉稳,不想竟是个胆子小的,倒也别有一番趣致。”太子牵紧了缰绳,将徐隐月护在他怀里的方寸之地,她略一低头,便看见他绷起青筋的手背:“见过太子妃以后,我陪你去见采萤一面吧,她很想你,开口闭口都是你这个温柔善良的妹妹。”

    她不知为何,那亦步亦趋的伍先生似乎一路上都是满面微笑的,仅管那副笑颜虚有其表,颇具讽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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