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吃了一惊。冼阿鹃却镇定自若,笑道:“你这妖女,躲在石头后面偷听别人说话,不太像公主所为。”

    萧琼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冷笑道:“都说岭南人粗鄙,却也没料到所谓圣女竟然如此厚颜无耻,就跟从未见过男人一样,逮住一个就要强嫁。春情发作到如此地步,当真让人笑掉大牙。”

    冼阿鹃面色如常:“南越人直率,不像你这样的女人,满嘴仁义道德,一腹男盗女娼。虽说梁国灭亡,但你毕竟生长王室,出言不如村妇,也令我大开眼界。”

    萧琼勃然变色:“本公主向来洁身自好,至今未婚,何来男盗女娼之事?”

    冼阿鹃道:“高州暗室里关着一个和尚,一个断腿猴子。那猴子说是与你情深意浓,甘愿为你粉身碎骨,可有此事?”

    萧琼怒道:“本公主岂能与山野之人谈情说爱?你当是你这种未见过男人的女子,饥不择食,见谁爱谁?”

    冼阿鹃笑道:“我是未见过多少男人,也的确喜欢李郎。你既是堂堂公主,何以眼光如此差劲?那猴子与李郎相比,俊丑易辨,人畜立分。你说你未与那猴子谈情说爱,但那猴子招认,当初你被你师姐关在石室,他去救你,曾在巫山云雨。”

    萧琼一愕,问道:“何为巫山云雨?”

    冼阿鹃道:“宋玉《高唐赋》有云:‘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那猴子为了心中的公主,不惜舍死忘生,前去巫山与你私会,难道不是如此?”

    李靖读过宋玉之文,心想冼阿鹃果然博览群书,且能将词赋活用,以此反讥萧琼,心中对她的敬佩又多了一分。

    萧琼从小因侯景之乱离宫,流落江湖,哪有机会读这些辞赋?不过经冼阿鹃一说,也明白了揶揄之意,咬牙道:“本公主不想与你耍嘴皮子。既然昨夜好事未成,今天也是一样。你春心萌动,原本无需我费力,但借我之手,更易成其好事。”说罢,疾伸玉手,来抓冼阿鹃。

    冼阿鹃早有防备,脚下一滑,萧琼抓了个空。二女移形换步,瞬间险招叠出,斗在一起。李靖闪在一旁静观,见冼阿鹃完全变了一个人,招招狠辣,浑身上下防守严密,虽数招后明显处于下风,但毫无惧色。堪堪过了十几招,只听“嘶”的一声,冼阿鹃尚未干透的衣袖被撕去一截,臂上多了三道爪痕。李靖不再犹豫,挺身上前,出拳相助。

    其时李靖经几年历练,功夫大有长进,虽应敌经验不足,但血气方刚,个头又高,数招一过,局面顿时改观。萧琼力战二人,手舞足蹈,若柳随风摆、舟行清溪,仍是大占上风。她边战边说:“小子,你不怕毒性发作,丢了小命?”

    李靖道:“先前受你挟持,如今羞愧难当。死则死耳,又有何惧?”

    冼阿鹃喘息过来,赞道:“李郎不惧生死,真是血性男儿!”

    萧琼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这人啊,无论男女,一旦坠入情爱之中,蠢笨随之而来。好,我成全你们做一对死鸳鸯!”伸手从腰上解下软剑,轻喝一声,向冼阿鹃咽喉刺去。

    李靖大骇,抓起地上一根枯枝,直戳萧琼右肋。冼阿鹃纵身跃开,手中多了一根绳索,卷起几个圈儿套向萧琼。萧琼先削断李靖手中枯枝,再来破斩绳索。然而那绳索似乎长了眼睛,竟能避开剑锋。不过,由于抛绳套极费臂力,几轮下来,冼阿鹃气喘吁吁。若无李靖在旁助攻,早已落败。

    萧琼是巫山渔女师妹,虽由师姐代传功法,但毕竟是巫山一派入室弟子,得过真传,加之天资过人,其武功远在华清风之上。原本,她潜入冼夫人官邸绑缚冼阿鹃时,以为她武力平平,没料到这小妮子是故意让她得逞;对于李靖,她以前一直不甚在意,如今看来,这小子的武功已可入高手之列。一时大意,被两个小辈缠斗却讨不到半分便宜,不由得有些焦急。

    但很快,她就发现这对少年男女毕竟应敌经验不足,且自己身仗利刃。于是平心静气,屡出虚招。果然,李靖先上当,枯枝削得只剩半尺;而冼阿鹃的绳圈眼见她自腕臂发力的动作而预先测知,一剑就削去数尺绳索。

    正当二人就要落败之时,一颗石子飞来,撞在软剑之上。萧琼虎口一震,飞身跃开。就见一位银发玄衣的老妇人,缓慢地从湖边走来。她拄着一根拐杖,颤颤巍巍,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但转眼之间,已到近前。

    冼阿鹃见了老妇人,赶紧跪下:“孙女拜见姑祖。”

    李靖心头一动,料想此人就是传说中的冼夫人了。她的白发高高绾起,扎了一根金簪,个子不高,身材瘦削,手足细长,指节如瘦竹,耳垂宽大垂向肩膀,双目慈和,面色泛着红光,居然没有皱纹。乍一看,如同乡村蹒跚而行的老妪。只是手中的拐杖漆黑如墨,杖头镶有犀角,杖尾尖削,拄在石上橐橐有声。

    萧琼赶忙收了软剑,敛容施了一礼:“故梁子孙萧琼,拜见冼太夫人。”

    冼夫人没理会下跪的冼阿鹃,将目光锁定萧琼,展颜回礼:“老身冼阿英,见过梁国公主。”

    萧琼道:“当年梁国兴盛时,太夫人一度是大梁砥柱之臣。只是现今梁国已亡,晚辈也不再是公主,担不起太夫人大礼。”

    李靖听出了萧琼话中的怨责之意,自忖若换作己身,总归难免尴尬。冼夫人微微一笑:“大梁因侯景之乱衰微,后偏居江陵,归附隋朝。个中因由,已故文坛宗师庾子山有《哀江南赋》存世,足以道明,岂能将亡国之祸归结到我南越人身上?我族偏居岭南,无论秦汉魏晋,还是南北割裂,皆无意与中原争锋,也不图谋富贵,惟求自保而已。所谓称臣,无非是避免刀兵之祸,还百姓以安宁,是以宋、齐、梁、陈迭代,皆投书以示归附,但绝非俯首听命,更不是王霸手中的杀人利器。若是谁胆敢入侵我南越寸土,我男女老少必以血肉相搏。公主明知如此,又何必出此怨望之辞,徒增烦恼?”

    冼夫人说得不紧不慢,却掷地有声,李靖不由大为心折。

    萧琼一时语塞,又心有不甘,强笑道:“无论如何,太夫人都是晚辈的长者,还请念在故国情份上,放了普照法师和华先生。”

    冼夫人道:“法师和华先生若以访客南来,老身自当设宴款待。然而二人携男女数人潜入南越,打探机密,触犯禁令,图谋不轨,自是按南越法令处置,并无不妥。”

    萧琼见说不过冼夫人,变色冷笑道:“请问太夫人,按南越法令,南越圣女本已定亲,却与外邦男子私奔,该如何处置?”

    冼夫人道:“如何处置,老身无可奉告。公主擅闯禁地,掳走南越族继位人,按法令当枭首示众。公主是束手就擒,还是要与老身过招?”

    萧琼自知多说无益,当即拔出软剑,行了一礼:“晚辈自知远非太夫人对手,但求能死在太夫人杖下,也不愿被砍了脑袋。请!”“请”字刚一出口,只见那软剑抖得笔直,直刺冼夫人面门。

    冼夫人原地未动,犀杖平平送出,那剑尖“叮”的一声刺在杖身。李靖看到,此时的冼夫人哪里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妇?完全是一位身手矫健的壮年人,动静之间攻守严密,袖袍鼓起的劲风亦能撞得剑身扭曲如蛇。李靖见过不少高手拼斗,然而此时才确信舅父和长孙晟之论,冼夫人举手投足之间,俨然一派武学宗师气象,就算巫山渔女在此,恐怕也难动她分毫。

    不过,萧琼命悬须臾,只能拼尽全力,虽不能近身伤及冼夫人,但其诡异身法和严密剑法,着实令人叫绝。冼夫人从容挥杖,赞道:“越女一派,果真冠绝天下。尊师巫山织女若还在世,老身甘拜下风。只是公主似未学得越女剑派精髓,殊为可惜!”萧琼凝神应对,嘴里发不出声,心中对师父偏心未传越女心诀更是怨恨。堪堪斗了七八招,萧琼突然身子倒飞,如一片被风卷起的枯叶,落在岸边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李靖心里暗叫不好,冼夫人也不追赶,从容收杖。

    萧琼站定,刚要说话,突然岩石四周出现四名壮硕女子,每人手中提了绳索。那绳索迅捷抛出,在空中对接,抖开,竟然成了一张大网。萧琼身子一矮,挥剑去削网索,然而如击败革。原来那绳索被牛油浸过,刀剑不能割断。眼看萧琼就要被网套住,却见她将身子团成一个球状,滚下岩石,双腿用力,身子弹起,鱼鹰一样扎入湖中,向湖心迅捷游去。水花尚未平复,人已不见踪影。

    冼夫人似乎并不在意,回身对一直跪着的冼阿鹃道:“阿鹃,起来吧。”

    冼阿鹃这才敢起身。冼夫人看了李靖一眼。李靖赶忙过去拜见:“小人雍州三原李靖,拜见冼太夫人。”

    冼夫人受了礼,轻轻一托,李靖感觉一股强大力量,身不由己站起。“原来是李公子。若是老身没有猜错,李公子系赵郡李太守之子、庐州总管韩将军之甥。不知远来南越有何公干?”

    李靖说了声“是”,但却无从回答冼夫人的问话。公干二字,即为朝廷或官府委派,当有文书。李靖无非是想潜入岭南探寻秘典,本就无法言明,因此讷讷不知如何回复。

    冼夫人道:“若无公干,游玩亦是欢迎。李公子家道深远,中原乃王化之地,当知婚姻大事,需由长辈作主?”

    李靖连声说是。

    冼夫人道:“老身娘家有一孙女,就是阿鹃;老身还有一孙儿,名冯盎。按冯家规矩和俚人习俗,已然定婚,不日将举办婚礼。若李公子有暇,老身邀你喝杯喜酒,如何?”

    李靖心中说不出的堵塞,这冼夫人着实厉害,不提他与冼阿鹃私订终身,但从一口讲出他的家世来看,冼夫人这位事实上的“南越王”,自是布有眼线。可笑自己还以为潜入岭南不为人知,其实在这位历经数朝而不倒的女杰面前,如同儿戏罢了。

    正在他难堪之际,只听湖中有声响。见是四名大汉从水中钻出,四人合力提起鱼网四角。网中之人,正是萧琼。

    那四名大汉膀粗腰圆,肌肤黑红,面无表情。将萧琼提到岸边放下,再同先前那四名女子,一齐跪在冼夫人面前。八人半围而跪,李靖才分辨出男女两组,个头、长相极为相似。

    冼夫人命四女将已呛水昏迷的萧琼绑了,说道:“李公子,这是老身帐下八护卫。这四个女子,分别是梅、兰、竹、菊;四个男子,分别是狮、虎、熊、豹。老身为与岭内接洽,不得已学了些中原官话,然而这八人均系俚人,不懂中原话。若得罪了李公子,还请原宥。”

    李靖见冼夫人连这等细节都考虑到了,心中感动:“小人不才,幼时曾学过太夫人族语,只是极为粗浅。”

    冼夫人点头称好,命梅、兰二女扶她在一块巨石上坐了,招呼冼阿鹃过去跪倒,命八人分男女站在两边,然后用俚语对冼阿鹃讲起了本族规矩。李靖多半都能听懂,没料到俚人族内,规矩极为繁杂,直讲了半个时辰,其中主要是作为大首领的职分和戒律,而八护卫既是护卫,又兼执法。若大首领有违戒律,只需在六人合署之下,即可按族规处置。

    李靖不明白冼夫人为何在这荒野之中宣布传位给冼阿鹃。抬眼看去,冼阿鹃目光呆滞,全然不似即位的俚人大首领,而是一个犯了大罪的囚徒一般。此时冼夫人讲到,大首领之责当以南越各部各族利益为重,保境安民,必要时需作出牺牲,且必须与冯家联姻。李靖猛然明白:冼夫人在此时传位且当着自己的面,定然瞧出冼阿鹃不愿嫁予冯盎且对大首领之位并不眷恋,这才当机立断,绝了冼阿鹃外嫁之念。

    按俚人传位规矩,八护卫先行跪拜新首领,再由竹、菊二女为冼阿鹃绾起头发扎好。冼夫人取下头上金簪,由继位者自行插到发髻之上,即算礼成。冼阿鹃一直如木偶般被摆弄,眼中一片茫然。冼夫人自是知她心性,也不责备,将金簪递给她。冼阿鹃跪地接过,再退回五步,慢慢往发髻插去。然而那金簪行至半途,在空中拐了一个弯。但听众人齐声惊呼,那金簪已然插入她自己的胸膛……

    李靖大骇,赶忙跑步向前去看冼阿鹃伤情。然而眼前黑杖一闪,头部遭受重击,顿时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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