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醒来时,周围漆黑一团。伸手一摸,身下铺了干草。气流不畅,偶有异味钻入鼻腔。他曾入庐州军府牢房,立时觉出已身陷囹圄。

    李靖在巫山顶上石室中都能过活,并不在意被囚,但德高望重的冼夫人为何要将自己投入黑牢之中?虽然,自己只身度岭确有企图,但平日走乡串户磨镜并无过错,就算被萧琼逼迫也未做出不轨之事。

    不过,此时他担心的是冼阿鹃。以她的功力,故意在距离冼夫人数步之遥用金簪自尽,恐怕凶多吉少。或许,正是由于冼阿鹃的死,让冼夫人心痛发怒,将他囚禁也在情理之中。然而这些全是胡思乱想,当下只能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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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冼阿鹃静静躺在高州府衙内堂的软榻上,胸口的疼痛阵阵传来。四名女护卫侍立身侧,惊魂未定的冯盎端着药碗,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站在榻旁。

    在她将金簪向胸口扎去之时,冼夫人弹了一粒石子,簪头撞歪,因而性命无虞,加之冼夫人善于医治,不日可望痊愈。只是经此一事,她作为孙辈与姑祖生了嫌隙,总归让冼冯两家大失所望。

    回想这一夜一日间发生的事,恍然有隔世之感。

    后悔么?惧怕么?她闭着眼,反复默然自问。若是此事发生在他人身上,她也断断不肯相信。她三岁时父母双亡,姑祖把她抱到冯府,当亲孙女抚养,请先生教她识文断字,又亲自授予武功并教习用兵之道,欲将她培育成南越大首领。

    南越部族是秦汉时称谓,由赵佗建立,范围含今日两广、海南及越南北部地区。在南北朝时期,南越以俚人为主,亦有僚、乌武等数十部,故有“百越”之称。由于洞穴众多,四季如春,各部喜穴居,不喜构筑房舍。冼夫人嫁到冯家以后,按中原规制在高州修建府衙,操练兵马,作为统御南越的政令中枢,规制与中原及江南无异。

    冼夫人之夫冯宝于陈朝永定二年(公元558年)逝世,终年五十一岁;其子冯仆于隋朝开皇四年、陈朝至德二年(公元584年)因病早逝,终年三十五岁。冯仆之妻为冼夫人从女冼阿云,生三子:长子冯魂,次子冯暄,三子冯盎。冯魂二十一岁,冯暄十九岁,都已娶俚人女子为妻。冯盎十六岁,未娶。

    三个孙子中,冼夫人独喜冯盎,特留在身边,由年长四岁的冼阿鹃从小带大,既当老师,又做长姐。冯盎对冼阿鹃极为依赖,得知祖母将冼阿鹃许配给他,自是喜不自胜。

    情感一事,生则相吸,熟则相斥。冼阿鹃若是寻常俚女,自是听天由命,然而一旦知书,心境大有不同。冯氏当年从北方渡海南迁时载书甚多,在岭南扎稳脚跟后多次遣人到金陵购书。冼阿鹃本就天资过人,书读得多了,对书中记载的北国、中原、江南之事极为神往,梦想纵马大漠、游历中原、泛舟江南,若身侧再有心仪男子作伴,不枉来世上一遭。

    诚然,这只是一个少女的梦想,然而当真的有一位英俊少年从天而降时,心中的梦想如喷薄欲出的朝阳,不可遏制。她已二十岁,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俚人婚俗,女子年满十五岁即可嫁人,也可自主挑选男子,但她不同。她是圣母教导和内定的圣女,肩负神圣使命,嫁人必须遵从太夫人的意愿。于是她将那颗渴望被爱的少女之心深藏。

    五年过去,她才清楚太夫人是在等冯盎长大。冯盎是太夫人最疼爱的孙儿,若非俚人风俗须由女子担任大首领,太夫人定然会立冯盎为首领。冯盎不好吗?冼阿鹃接触的所有男子中,冯盎少年英杰,容貌俊秀,知书识礼,祖上曾是北燕帝王,出身高贵,且由她一手带大,不是亲姐弟却胜似亲姐弟,对她这位姐姐言听计从,甚为依赖,嫁给冯盎意味着可以同太夫人一样,不仅掌控冯家,还可以统驭族人,成为南越女王。

    然而,她的心底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抗拒,她不想当圣女,也不想当首领,更不想嫁给冯盎。冯府的书籍给了她广袤的世界,她想越过被中原和江南人称为“五岭”的层层峰峦,去看看书中描述的锦绣繁华。

    李靖正是书里描绘的那样,高大,雄健,眉目如画,文武双全。萧琼劫持冼阿鹃成功,本就是冼夫人定下的计策,想看看这位亡国公主究竟意欲何为。于是萧琼将她带到瀑布后的山穴中。半夜,李靖闯入洞穴。冼阿鹃凭借火光,看到了似乎在梦中出现过的少年。他淌着热汗,呼吸急促,眼里是野兽的光芒。萧琼的绑缚对冼阿鹃而言形同虚设,但她极有耐心,如同一只潜藏已久的蜘蛛在织好的网中静待莽撞的飞虫。但他终于发乎情,止乎礼,特别是后来得知他被萧琼下了淫药仍能克制,更是心生敬佩。

    半夜的交谈,这中原少年如同一束光,照亮了她作为一个女人应有的全部情感。她是一个直爽清澈的女子,凭着直觉认定这个少年就是此生最中意的男子,她想跟着他到中原去,到北地去,或者到能抵达的任何地方。冼夫人的清规戒律越多,她内心的反抗就越多,只是平时深藏而已。但她比谁都明白,与心仪的少年出走是一种奢望。于是她教会李靖如何摆脱绑缚后,就强迫自己离开那个洞穴。她已把姑祖交给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攀上悬崖到了湖边。朝阳如火,身上的热力还在持续。她扎入水中,伸展四肢,心中却在打赌:若那个傻呆呆的少年到山顶翠湖上来,她就跟他浪迹江湖,无论遭遇何种险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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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靖在黑暗中呆了许久,再去摸索。不料,这次却摸到了被萧琼扔在洞穴中的包袱。

    他不由一喜,摸出了火折子,打火。火光亮起,眼前并非想象中的铁栅牢房,目光所及尽是光滑的石壁,而反向却是不知多深的通道。

    他举起火折子,向前走了几步,只见孔洞蜿蜒,曲径通幽,似乎无穷无尽。手中火折原本是引火之用,难以持久。于是折回,明知包袱内并无蜡烛或松油火把,但仍希望奇迹出现。不料一经翻检,包袱里竟有两支细长的松油火把!

    李靖也没多想,引燃火把,负了包袱,沿孔洞前行。那孔洞初时丈许高、五尺宽,逐渐生出岔道,或通往宽窄不一的新岔道,或通向平旷宽大的洞穴。李靖晕头转向,忍不住喊道:“可有人在?”穴内顿时有了回声。喊了几声,除了回声,无人应答,只得继续向前。

    忽然,一阵铁链抖动的声音传来,鼻子里钻入奇臭之味。李靖循声看去,洞壁处有一处凹进去的洞穴,两个人坐在地上:一人胡子拉碴,揉着猿猴般的红肿双眼,双手被铁链拴住,链头连着深入洞壁的铁柱;一人闭目盘腿而坐,花白的头发乱草似的盖在头上,杏黄的僧袍已污浊不堪。

    正是华清风和普照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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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冼夫人从后堂走出,示意四名女护卫和冯盎退出。她轻按冼阿鹃的手腕把脉,再查看伤情,缓缓说道:“阿鹃,该醒了。”

    冼阿鹃只好睁开眼睛,但不看冼夫人,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屋梁。

    冼夫人扶她坐起,拖了一个靠枕扶她靠实了,侧身扶杖,坐在榻沿,叹息一声:“无论身犯何事,身在何处,断断不可轻生。姑祖今年已七十有五,年老力竭,族中事务繁杂,隋陈两朝又势同水火,变故必将发生,我已是有心无力。你从小就在我身侧,族人之中,惟有你能接掌此位。当时事急,姑祖只能传位给你,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

    冼阿鹃见她言辞柔缓,烛光中满眼疲惫,心中不忍,低声道:“是我辜负姑祖养育栽培之恩,请姑祖原宥……”

    冼夫人握住她的手,温言道:“阿鹃莫要自责,姑祖并无怪罪之意,且十分敬佩你识人眼光。那李家公子才貌双全,又宅心仁厚,明辨是非,确为万中挑一的好儿郎,若是你毫不动心,姑祖最疼爱的孙女就没有人性,我将南越数十万人交托予你,岂能放心?”

    她一时忘了疼痛,感激地看着冼夫人:“难道,姑祖认为孙女无错?”

    “无错。”冼夫人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暖,“谁家少男不多情?谁家女子不怀春?我们南越女子,不管中原礼教,敢爱敢恨,方显本色!”

    冼阿鹃吃惊地看着姑祖,见她苍老的脸上满是慈爱,与平素严厉苛责判若两人,不由心中泛起疑惑,忍不住道:“那……姑祖何以要将我嫁给小弟?”

    冼夫人抬起头,目光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半晌才叹息一声:“世人都以为我嫁到冯家是珠联璧合,谁知我当年也是情非得已。其实,当年我最想嫁的人并非冯宝,而是一个只身到岭南避祸的中原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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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靖并不意外,但华清风极为意外,忍不住叫道:“李公子因何到此?”李靖见他破衣烂衫,满面尘垢,骨瘦如柴,猿眼凸起,声音嘶哑,心中对他的恼恨不觉减了几分。

    他对普照法师极为尊敬,将火把插在地上,合十行礼道:“弟子李靖,拜见普照法师。”

    普照法师睁开眼睛。几年不见,法师苍老许多,但目光仍炯炯有神,只是身体消瘦,须发杂乱,料想吃了不少苦头。他打量着李靖,低宣一声佛号,合十微笑:“没料到几年不见,李施主已变得如此英武,当真可喜。想必是冼太夫人令你前来问候贫僧和华施主吧?”

    他把“问候”二字说得重了些,李靖自然能听出其中之意,无异是说冼阿英派李靖前来结果二人性命。只是出家人说话,多半留有余地。

    李靖道:“回禀法师,我是被冼太夫人打晕,醒来就在此处。”于是简要将文仲元指点、自己一路磨镜、后被萧琼劫持、让冼夫人犀杖击中等事简略讲了,只是略去了与冼阿鹃的私情。

    华清风听到萧琼被捉,“啊呀”一声,把套在腕上的铁链抖得哗哗直响:“大公主现下何处?是否有生死之忧?”

    李靖道:“在下被打晕之前,大公主在湖中被擒,当时昏迷不醒,现下是生是死,身在何处,我也不知。”

    华清风嘶声大叫。纵使他平日作恶多端,一旦得知心爱之人生死未卜,也是抓心挠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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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冼阿鹃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威严自律的冼太夫人,万人膜拜的南越圣母,年轻时也会因人动情。她自知不便询问长辈私情,只好眨巴着眼睛,静待下文。

    “那是一个雨季,我刚世袭为大首领。”冼夫人扶杖而起,踱了几步,仿佛五十年前的往事就在眼前,“那时南越部落互相猜忌残杀,而国力强盛的大梁国几番遣使兼并州郡、设立官署、强征税赋,致使民不聊生,常有老幼饿死道旁。当时我也是你这般年纪,内忧外患一齐压来,却束手无策,只得一人进入深山之中散心,见一外邦少年昏倒在地。我清楚记得,那天下着大雨,雨水湿透了他的衣衫。我将他背到山洞救活。原来,他是一名少年剑客,因躲避仇家远赴南越,误食毒果险些丧命。那夜,我如你一般爱上了这位清朗俊秀的少年。他不仅武功卓绝,还拥有上古秘典,对机关暗道之术更是精通。他天资极高,很快学会我们族语,对我更是关爱备至,决心助我成就一番事业。当时部落众多,各自占据洞穴,凭长矛利箭掠夺土地,全然不听我这个新首领的号令。那少年为破解危局,只身潜入各类洞穴,绘制图形,设置机关,制服首领,仅半年之期,各洞穴部落或降或败,均归服于我。为巩固防卫,少年助我建成数十个藏兵洞穴,既可守卫,又可屯粮。然而大海对岸的大岛,脱离大陆管辖已六百年之久。那少年依典制,提议我上书大梁国,设置崖州,恢复郡县。梁朝准许,并派使者随我渡海安民,给予种、苗、衣、物,助岛上百姓安居乐业。”

    冼夫人讲到这里,轻咳一声,继续说道:“其时罗州刺史冯融率兵随我上岛,安定崖州后上书梁朝,请求令其子高凉太守冯宝与我们俚人联姻。我当时肝肠寸断,十分不愿,但兄长及族中长老劝我以大局为重,于是我就嫁予冯家……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屋内陡然安静下来。冼阿鹃看着姑祖略微弯曲的身板,深知五十多年来,这瘦弱的躯体扛起数十万南越百姓的生计平安,大小百余战,皆披坚执锐,成为片言止祸、人人敬仰的南越圣母,个中有多少难以言说的辛酸?

    不知不觉间,冼阿鹃泪水溢出眼眶。她张口说道:“原来姑祖带我巡察的藏兵洞穴,就是当年所建。”

    冼夫人道:“数十年来,梁朝、陈朝只能借助姑祖统御南越,而不敢派兵强行征讨,各部族也因这些藏兵洞穴而不敢轻动,皆因那少年沤心沥血所致。”

    冼阿鹃忍不住问:“姑祖,那少年……后来如何了?”

    “他走了……”冼夫人眼中一片茫然,从怀中摸出一块小巧的玉玦,轻抚良久,叹息道,“我嫁了冯家,他回了北方。后来做了道士,偶有书信往来。不过近年音书断绝,直到那个华清风潜入南越,我才推知他多半已遭人暗算……”

    冼阿鹃惊得坐直了身子:“姑祖是说,那少年就是后来名震中原的紫霄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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