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前队一名头领模样的大胡子壮汉,头插五翎,狮鼻阔口,骑马冲上山坡,翻身下马,右手拍击左胸向雪云及三兄弟行礼。李靖大概听出,此人叫咄陆,似乎还是雪云的长辈。四人赶紧回礼,眼中满是尊敬。雪云听完咄陆所言,脸色倏变,顾不上与李靖打招呼,领着三兄弟上马下坡,跟随咄陆向中军驰去。

    李靖驻马山坡,想走,又想见那神秘的宝象法王。毕竟生死攸关,于是原地不动,居高立马静观。

    大队人马仍然静止不动。咄陆带着雪云等四人进了中军,远远看去,淹没在马队之中。李靖料想那宝象法王就在军中,但贸然前去又恐遭到盘问,或乱箭射来只能枉死,只得忍着性子,内心极为煎熬。

    正在这时,远远看到那匹黑马冲向军阵,先在前军一侧奔驰,接而跑向中军,撒着欢儿,好像看到如此多的同类极为开心。突厥军容严整,只要没有号令,军士都勒马不动。然而数万匹马不动,只有一匹野马来回奔驰,极显怪异。中军岿然不动,似乎也不在意野马骚扰。那黑马见无人理睬,同类也不答理,越发骄横,一忽儿屈起前腿直立,一忽儿用前腿支撑而后腿凌空蹬踢,发出长长的嘶鸣声。

    很可能雪云四人进入中军后告知了头领,忽见中军左侧马匹分开两边,闪出两个骑着高头黄马的突厥勇士,头上别着两根花翎,每人手中握着一根套马长竿。那两匹马亦属军中良驹,突然发力,冲向野马。黑马浑不在意,等到逼近,掉头跑开。两名勇士显然是套马高手,一南一北分开,截断了野马逃逸的方向——西面是军队方阵,东面是李靖所在的高坡。若是黑马向东,奔跑阻力最大。

    然而谁也没料到,黑马似乎玩兴正浓,根本不在意两个套马人。等一南一北两根套索飞出,准确套上马颈,它才长嘶一声,跳将起来。二人在马上用力,不能拉动分毫,只得驭马反向奔驰,却仍然不能拉动。二人只得下马,边扎稳步子,边收索边小心靠近。那马见二人靠近,突然蹿起,带动绳索,二人跌在地上。其中一人当真了得,立即借势跃起,一手抓住鬃毛,就要乘骑。黑马陡然站起,再迅速落下前蹄,那勇士摔在地上;另一人去抓马尾,被马踢中前胸,顿时飞出丈许远。

    这时,中军见两名勇士失利,闪出十骑,个个拉箭上弦。但听一声令下,十支利箭飞射而来。黑马当即飞驰向北,又折向南。十名控弦之士恼怒,边催动战马,边连续发箭。说也奇怪,那箭总是离黑马两三步才能射到,落入草丛的箭尾仍在摆动,显然力道甚大。

    十名箭手颇觉羞辱,纵马上前,箭似连珠。那马居然不奔向远处,似乎是故意奔跑在射程范围,浑身长了眼睛一般,眼看箭要射到身上,却巧妙躲过。如此几个来回,严整的军中竟有骚动之声。这时,一匹红马从中军闪出,疾风般驰了过来。马上一个头戴镶了宝石毡帽的大胡子,手持一张巨大的硬弓,满弦而射。那箭有破空之声,带着尖啸射向黑马。黑马一顿身,可能感知遇到强手,掉头向东,往李靖所处的山坡奔来,其奔驰路线若蛇行一般,忽左忽右,堪堪躲开来箭。

    军中呼声雷动,似乎在为大胡子喝彩。

    眨眼之间,那黑马奔到李靖身侧。只听利箭呼啸,李靖本能拔剑一削,飞来的长箭断为两截,落入草中。那马回头看了李靖一眼,停驻片刻。李靖此时也来不及多想,双腿用力,身形跃起,落在黑马背上。黑马一蹲身,躲过大胡子射来的一箭,却被李靖左手抓住鬃毛,身在山坡,不似平地可后腿站立,只得负着李靖,掉头向西南坡下驰去,一路四蹄变换纵跳,然而始终未将李靖甩下马背。那大胡子见李靖已控住黑马,抬手示意十人停止射箭。

    李靖在马背之上,犹如腾云架雾一般。然而这几年功力大增,又与顾木生、孙思邈、华清风等习过攀爬之术,虽不能像巫山渔女一样能上房窜屋,但骑术和定力远非常人可比。一旦稳住心神,腰腿发力,随着黑马蹦跳,如影附形,有时被抛在半空,落下时亦是平稳贴合马背。突厥三军都伸长脖子,惊叹不知从哪里出来的这位少年,竟有如此神技。

    那野马绕过山林,沿军阵纵横两个来回,浑身大汗淋淋,终于贴服,将前腿跪地,后腿弯曲,伏在地上。李靖这才松开鬃毛,下马轻抚马脸马脖。仔细察看,是一匹公马,浑身漆黑无一杂毛。那马看着李靖,将头拱进他怀里,呼呼喘着粗气。

    不知何时,大胡子和雪云、咄吉世、俟利弗、咄苾站在黑马身旁。雪云道:“兄兄,他叫李靖,是南人,来找国师解毒。”李靖发现,雪云脸上有泪痕,显然哭过。

    那大胡子三十多岁,身形微胖,高鼻深目,眼如铜铃,相貌威猛。他用汉话说道:“我叫阿史那·染干,雪云是我妹妹,这兄弟三人是我不成器的儿子。南方来的客人是一位英雄,今天让我们见识了超凡的骑术。此情此景,恐怕只有当年南朝的长孙将军一箭射双雕可比!我们草原人最敬英雄,你就是英雄!”说罢,左手握住李靖右手,举了起来。但听三军欢呼雷动,用突厥语齐呼“英雄”二字,连呼五遍。

    李靖在数万人的呼喊声中有些发窘,赶忙对染干道:“在下不是英雄,可汗……小可汗这样称呼在下,极为惭愧。在下是汉人,不知如何称呼你才好?”

    染干放开李靖的手,笑道:“你们南人礼节繁复,不如我们干脆。按你们的礼制,我是可汗之子,可称‘小可汗’,但你我并无统属,你又是汗国尊贵的客人,直呼我‘染干’即可。若你仍然感觉不便,就按你们汉人江湖规矩,称呼我‘染干兄’吧。”

    李靖当即作揖行礼:“小弟李靖,拜见染干兄。”

    染干抚胸躬身回礼:“能与李兄弟结识,染干之幸。”对身后的三兄弟用汉话道:“咄吉世,俟利弗,咄苾,你们过来,见过李叔。从今往后,你们见了李叔,要尊以长辈之礼,不可不敬。”

    兄弟三人都抚胸躬身行礼,齐声说“是”。咄苾嘟哝了一句:“其实我们早就见过了。”

    染干怒道:“我还不知道你们见过了?礼是礼,法是法,阿史那氏靠家法治国,规矩还得有。你要以大哥二哥为榜样,为人谦逊有礼,见了英雄要尊敬,不可狂妄自大。不服输是好样的,不服气就没气量。你们追了几天也没降服这马儿,李叔顷刻之间就驯服,这叫真本事。草原上的雄鹰从来不靠叫声,只凭利爪捕食,懂吗?”

    咄苾挨了父亲训斥,吓得不敢还嘴,只是低头不语。

    李靖回了三兄弟的礼,拍拍已被驯服的黑马:“在下从南边来,并非想在草原上夺取马匹,只是当时情急,碰巧而已。公主和三位王子追赶多日,这马理应归你们。”

    那马似乎听懂李靖的话,尥起蹶子。染干笑道:“看看吧,它都不愿意了。我们草原人最敬英雄,也最讲义气。英雄寻明主,壮士酬知音——烈马只服侍驯服它的主人,李兄弟就不要推辞了。”说罢,打了一个手势。前军吹响号角,大队人马又开始启动,向前行驶。

    染干对咄吉世道:“你去把李叔的马牵来。”咄吉世领命,骑马奔向山坡。

    雪云道:“兄兄不在中军,会不会影响队伍行进?”

    染干道:“有咄陆设督军,料也无妨。雪云,父汗亡故之事,你告诉李兄弟。”

    雪云黯然道:“父汗西征,在河岸视察军情,突然飞来一支羽箭,正中咽喉,跌落下马,抬回大营就去世了……”她望着正在经过前方的队伍,“父汗灵柩在中军的大车上,送回圣山安葬,我永远也见不到他的笑容了……”

    这时,咄吉世牵了李靖的黄马过来。染干看了几眼,道:“此马亦属上品,不知李兄弟从何处得来?”李靖便将谢康途赠送之事讲了。染干道:“漠南马邑谢公是大商,我们草原人都知道他,我们这几年吃的盐、穿的衣,都由他的商队运送,当然他也将我们草原良马换去不少。不过,像李兄弟驯服的这等神驹,汗国数十年难得一见。李兄弟,好马配好鞍。咄吉世,俟利弗,你兄弟二人去把我的马鞍卸下,安在这神驹背上,供李叔骑乘。”

    二人就去动手。李靖赶紧摆手道:“万万使不得!染干兄的马鞍,定是极为金贵,小弟受用不起!”

    染干握住他的手道:“突厥与大隋交好,是友邦,不是敌人。李兄弟虽未言明家世,但能与马邑谢公为友,武功又如此高强,绝非泛泛之辈。今后两国持续修好,少不得劳烦李兄弟,区区马鞍不值一提,还请兄弟不要嫌弃。”

    这时兄弟二人取了马鞍、肚带、脚蹬来,均是上好牛皮经能工巧匠精心制作而成。染干伸手接过,欲放在黑马背上。黑马虽不迈步,但将身一扭,打起了响鼻。李靖见推辞不过,双手接过,搭上马背,黑马乖顺接受。接着,又将原先黄马的缰绳解来套上马头,再把行李包袱绑在鞍后。整个过程,那黑马静若处子,对新主人百依百顺。

    换好马具,大队人马已经过境,留下一路烟尘。染干招呼妹妹和儿子上马,让咄吉世套了黄马“追风”,一起东行。他对李靖道:“李兄弟可试试新得的宝马。”李靖一时兴起,上马只轻喝一声,那黑马扬蹄而奔,但觉耳旁风声呼呼,眼见绿草波浪般闪退,很快就跑出了十余里,再勒马而回,其间数次指令不尽如人意,但黑马领悟极快。回到染干身侧时,黑马已能大致听懂李靖指令。

    染干正色道:“都说南人不善骑射,我看李兄弟年纪不大,骑术却不输沙场老将。方才我见此马能很快听懂你的指令,足见颇有灵性,兄弟当好好珍惜。我们草原人将马视作自己的性命,有时缺少食物,也尽量先把马儿喂饱。既然马等同于人,也当有个名字,李兄弟可想好为它起名?”

    咄苾插嘴道:“我看这马黑乎乎的,行走如风,叫‘黑风’就挺好。”

    雪云道:“‘黑风’是好,但草原上真的‘黑风’,被我们视为妖魔。”

    咄吉世道:“‘黑风’确实不吉利。这马奔走如龙,不如叫‘黑龙’。”

    一直沉默寡言的俟利弗道:“龙在大海里,草原哪有龙?我们草原人以狼为图腾,不如叫‘黑狼’吧。”

    染干道:“你们全都乱说。凡是骏马,只有主人才能起名。李兄弟,想好了么?”

    李靖道:“公主和三位王子起的名都很好,只是更适合于草原。待我求宝象法王治病之后,就要回中原,还是起一个中原名字,可能更加妥当。”

    雪云急道:“最不喜欢你这吞吞吐吐的性子,快说。”

    李靖道:“就叫‘四聪’如何?”

    众人都一脸茫然。染干皱眉道:“我们虽请过汉人先生教习汉文,但所知甚浅,这‘四聪’二字,从何说起?”

    李靖道:“我们汉人有部书叫《尚书》,其实也可理解成‘上书’,就是上古之书。这部书里有句话,叫‘明四目,达四聪’。因此我取‘四聪’为名。”

    染干越听越糊涂:“李兄弟,我知道贵国诗书传承千年,典籍甚多,但这名难以理解。‘目’指‘眼睛’,也指‘看见’,‘聪’指‘耳朵’,也指‘听见’。但世上的人和马,没见过四只眼睛、四只耳朵的。若有,岂不成了怪物?”

    李靖道:“染干兄,汉人书籍里,有时字词顺序排列与他国不同。‘四目’其实是‘目四’,就是指‘眼睛能看四方’;‘四聪’就是‘聪四’,就是指‘有远闻四方的听觉’。这匹公马具有灵性,先前设陷阱不能坑它,绳索不能套它,能闻羽箭之声,能辨人心良善,行动迅捷,自由奔放。当染干兄利箭射来,我用剑替它折断之时,它眼神中闪过温暖之色。其实从那一刻起,它已认定我是好伙伴,因此后来虽然不愿被驯服,但腾挪闪跃时给我留了情面,不然怎能得手?因此小弟认为,它当得起‘四聪’二字。”

    染干听罢,长叹道:“今日听李兄弟讲马,让我如闻仙乐。能与李兄弟相交,是染干生平一大快事!”突然大吼一声:“四聪”。那黑马一惊,随即仰头长嘶,像在应答。

    染干哈哈大笑,取了挂在鞍后的羊皮袋,打开塞子,喝了一口,递给李靖:“兄弟得了神驹,得喝口酒助兴。”

    李靖接过,喝了一口。那酒浓烈如刀,进了腹中如同火烧,赶忙把酒囊还给染干。

    于是一行人随着大队,在草原上奔驰三日。突厥军队除了必要炊具,概无粮草辎重,各人在马上备齐饮食,实现军需自给。李靖与染干逐步知心,相互讲些见闻,也相互学习对方的语言,过得倒也充实。

    第四日,天气晴朗,远远望见一座大山。染干扬鞭一指:“这便是我族圣山都斤山,纵横千里,主峰一千二百丈,终年积雪,却温泉遍地,是我族美丽家园,也是汗国牙帐所在。李兄弟莫要着急,待回到牙帐,我请国师为你解毒即可。”

    雪云道:“妹妹祝兄兄回山继承大可汗之位。到了那时,大汗一声令下,国人谁敢不从?莫说治你的病,就是你看上的女子,大汗都会为你作主。”说罢脸上飞起红云。

    突厥女子不似中原女子矜持,向来爱慕英雄,遇到喜欢的男子说与父兄,即可成婚,与中原繁复礼仪大相径庭。连日来,雪云对李靖好感日深,染干心头镜亮。不过,他此时最重要的事是登上汗位。当下正色道:“汗位继承虽有法度,但仍然需要数十万部众推举。待回牙帐再说。”

    话音刚落,前方一骑飞驰而来,见了染干,用突厥语大声报告:“小可汗,雍虞闾叶护率国师等八万人在圣山前列阵拦截,意图谋反!”

    染干脸上一僵,手中的马鞭掉落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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