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莫何可汗率军西征，十万大军一分为二，各五万骑士，第一支五万人由其子阿史那·染干统领，从弟阿史那·咄陆设为副；第二支由阿史那·雍虞闾叶护统领，雍虞闾同母弟阿史那·褥但特勤为副。大军达至金山（今阿尔泰山）额勒济思河（今额尔齐斯河），沿河岸两侧设帐驻扎。莫何可汗黄昏出巡时，对岸飞来一箭射中咽喉，回帐不久即死。临死前已说不出话，指着染干示意传位于他。
按突厥传统，大可汗亡故须用羊皮裹尸，外罩大木匣。若死于春夏，匣中填塞雪山坚冰以防腐烂，用四轮马车送回牙帐停放七日，子孙及诸部首领，各杀羊马陈于帐前祭奠，跨马沿着牙帐环走七匝，然后亲属进帐，抽佩刀割面，高声痛哭，血泪俱流。如此七日后，由长老或国师择日，将尸体和可汗生前的衣物包含马匹一起用干柴焚化成灰，收入木匣之中待葬，其墓所立石为标，类似汉人墓碑，数目以平生所杀人数为准，每年祭以羊马头，悬挂在石标上。
这一套程序，虽不如汉人皇帝驾崩后繁复，却也是举国大事，由继位可汗主持，国师执行并作法。如今莫何可汗死后，雍虞闾和国师先前称回圣山为可汗筹备丧事，率军先走。不料待莫何可汗灵柩回山，却不迎接，反而纠结各部首领，集勇士八万，在山前的河谷严阵以待。
李靖随染干赶到阵前，只见对面阵中旗幡林立，整齐排列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突厥勇士，背倚高山，骑着各色健马，个个刀出鞘，箭上弦。两军相距不到八十步，战事一触即发。对方阵列前的中心处，高高挑起大纛，纛上绣了五只狼头。大纛下一匹黄马，马上端坐一个中年汉子，中等身材，辫发裘衣，络腮胡子，唇上八字须，须尾上翘，鹰眼，朝天鼻，大耳朵。在他的身旁，一位七十来岁的矮小番僧端坐一匹白马上，红光满面，眉毛极浓，眉尾垂到脸上，眼睛细小，看不见眼珠。李靖料想他就是自己要寻找的宝象法王。
染干带着三子一妹赶到阵前，咄陆设上前耳语几句，染干大怒，指着对面的中年人用突厥话骂道：“雍虞闾，谁人授予你五狼大纛？你这是自封可汗，不怕各部兄弟不服吗？”
对面的汉子果然是雍虞闾，沙钵略可汗长子。他哈哈大笑三声：“染干，我本来就是可汗，族人中男女老少皆知，何来自封？我是沙钵略先可汗嫡子，名正言顺，父汗在世时，曾多次教导我如何当好草原上的大可汗，你父做可汗，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你父亡故，自然由我继任可汗，各部落酋长是拥戴你，还是拥戴我，要看兄弟们的心意。”话刚说完，身后八万勇士齐声高呼：“大汗，大汗，大汗！”
染干气得浑身颤抖，幸好身后的五万人没有跟着起哄。他看了一眼咄陆设，这五万勇士一半是自己的部下，一半属于咄陆设——这位叔父一直跟着父亲处罗侯，可谓忠心耿耿。稍稍心安之后，他大声道：“我突厥汗国立国以来，都是上一代可汗临终遗命谁继任下一代可汗。父汗临终前遗命，由我继任可汗之位。雍虞闾，你确有继承可汗的资格，但去年春天，沙钵略可汗明确将汗位传给莫何可汗，父汗当时还传书予你，让你来做可汗，但当时你推辞说：‘叔父与我父是一母所生，共根连体，我是晚辈，好比枝叶，怎能使根本反而服从枝叶，让叔父屈居于晚辈之下呢！况且这是先父的遗命，怎么可以违背呢！希望叔父不要再有疑虑。’当时双方互派使者，相互推让六次，父汗不得已才做了可汗，这是草原上人人都知道的事。如今父汗尸骨未寒，你却来抢汗位，是何道理？各位首领、酋长，各位叔伯兄弟，你们是莫何先可汗的臣民，不遵先可汗遗命，就是谋反！”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身后五万勇士振臂齐声大喊：“大汗，大汗，大汗！”就连对方阵中，也隐隐传来骚动之声。
雍虞闾一时有些惶惑，若是两军开战，对面五万人不可能投降，自己身后虽有八万之众，难保无人背叛，胜负殊难逆料。他弯腰伸头向身边的国师低声垂询。宝象法王低语几句，雍虞闾有了主意，坐直身子大声道：“染干，你父的汗位，本来就是抢夺。当时我在圣山牙帐留守，你父处罗侯陪父汗到隋朝边境行猎，当时国师在侧。各位酋长、首领、叔伯兄弟，你们想一想，沙钵略大可汗一天能射十八头鹿，身体何其强健？怎会在一夜之间暴毙？当时，精通医术的国师要去查看究竟是否中毒，但处罗侯叔叔不让国师进帐，就传令汗国各部，声称沙钵略可汗说我雍虞闾性格懦弱，只有传位给处罗侯才能让突厥汗国强盛。各位，你们看我懦弱吗？处罗侯当时已经掌握兵权，假惺惺谦让，说虽然父汗传位给他，但他愿意让位给我。各位都是聪明的突厥勇士，我那时手无兵权，若是真的答应继位，就会被处罗侯除掉。所以我忍辱负重，用一年时间查明处罗侯为了可汗之位，下毒害死胞兄沙钵略可汗的事实，如今处罗侯的儿子染干却鼓动不明真相的勇士前来争位。各位叔伯兄弟，你们都是草原英雄，心中净明如同圣山上的冰雪，公道自在人心，由你们做出判断吧，究竟愿意推举谁做可汗！”
这一席话，就连李靖心中都是一震，两军阵中如同炸开了锅，就连染干身后的勇士都在议论纷纷。沙钵略可汗雄才大略，勇武康健，突然暴毙的确让草原人生疑。但是，就算雍虞闾叶护说的是真，处罗侯已死，无从对证。
染干一扬手，身后的勇士停止骚动。他大声道：“雍虞闾，你我本是兄弟，都是阿史那氏的子孙，何必为了汗位血口喷人！沙钵略先可汗与莫何先可汗一母同胞，情同手足，弟弟为何会加害兄兄？况且我们草原人征战四方，只凭手中刀箭，又有谁会干投毒这种卑劣勾当？草原上的人都光明磊落，无人会配制毒药。倒是父汗在金山额勒济思河畔巡视时，突然从对岸飞来一箭射中父汗，当时对岸并无敌军，方圆百里只有我们突厥勇士，而雍虞闾和国师正是率军驻扎对岸。我都没有说是你亲手或派人暗算父汗，你却翻出旧事污蔑莫何先可汗！倘若你不来夺取汗位，固然可洗掉嫌疑；如今你煽动不明真相的叔伯兄弟作乱，难以自圆其说，是何居心不言自明！”
两军阵中刹时又骚动起来。沙钵略可汗病死虽有疑惑，但莫何可汗之死更值得怀疑。当时在军中的勇士都清楚，两岸除了突厥勇士并无敌军，神勇的莫何可汗被利箭射中身亡，确实极为蹊跷，两军阵中的议论之声此起彼伏，无法制止。
雍虞闾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矮身去问国师。宝象法王低语几句，雍虞闾坐直身子，朗声道：“染干，你凭一张巧嘴，就能骗得过十数万勇士吗？额勒济思河岸阔水深，处罗侯身亡之地，两岸相距至少一百五十步，试问在场的哪位兄弟，你们的箭能射一百五十步？”
全场立刻静止。突厥控弦之士，一般能射一百步，力大者最多能射一百二十步，且超过八十步后准头就差了许多，而一箭能将勇猛的莫何可汗射死，除非外族异人，就算雍虞闾也断然做不到。仅凭这一点，染干的话就无法服众。这场嘴上较量，其实胜负已分。
染干一时哑了口，讷讷说不出半个字。突厥人不像汉人喜欢打嘴仗，只是双方在此情景之下担心自相残杀才勉为其难。雪云急得直踢马肚，用马鞭捅了李靖一下，小声道：“你不是很聪明吗？赶紧帮一下兄兄呀。”
李靖正挨着染干，当即压低声音用汉话说了几句。染干一听，马上来了精神，张开双手下压，示意勇士们禁声，随即大声道：“雍虞闾说的很有道理，但各位叔伯兄弟请听我说——我们突厥勇士是不能射一百五十步，就算能射也无法保证准头。但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就说我们的国师宝象法王，来自西域昆仑雪山，身负绝世武功，不要说用弓，就是甩手一箭，射出二百步都不在话下。”
这话又引起众人议论纷纷，千万只眼睛投向宝象法王。这位神秘的国师自佗钵可汗在位时就常在牙帐活动并力败三十八名勇士，沙钵略可汗在位时正式聘为国师。先前，突厥人不知年历，只知春来草长，冬至雪飘。宝象法王成为国师后，能精确推算何时大雨，何时下雪，并将疆域划定，筹划与南朝争雄，深得沙钵略可汗器重。
莫何可汗继位后，法王继续担任国师，但已不如沙钵略可汗时受到器重，甚至屡遭莫何可汗冷遇。于是法王转而出入雍虞闾帐中。若是他出手刺杀莫何可汗，可信度自然增加几分。
正当大家窃窃私语之时，宝象法王催动坐骑，向前走了几步，挥起手中黄金宝杖，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但这声音却如同清凉的水流灌入每个人的耳朵，无法回避和阻挡。他缓缓用突厥语说道：“各位不要猜忌，老僧生平不杀人，也不想见到你们族人自相残杀。老僧本是外人，有感于沙钵略大可汗知遇，这才为汗国效力。是非曲直，由老僧一一道来，请诸位勇士评判。当初，老僧带首徒德巴法师跟随沙钵略可汗前往漠南巡猎，大汗确实身体康健，但是南朝密使不知送来了何物，秘密与处罗侯叶护接洽。我当时就在大汗身侧，但处罗侯借口请我到他帐中商议军事，只有德巴在大汗牙帐值守。德巴，你出来。”
李靖只见对面阵中一位身长九尺的壮硕番僧，肥头大耳，戴着耳环，负着弓箭，腰别弯刀，冲了出来，向师父行了礼，立马场中。宝象法王道：“各位都识得，德巴一直是沙钵略大汗的护卫，是先可汗忠诚的仆人。德巴，你向各位勇士实言，大汗是怎么死的。”
德巴身形高大，笨嘴笨舌，突厥话也说得磕磕绊绊，不过众人还是听懂了。他开言道：“当时，我……小僧，在大汗帐中值夜。莫何可汗……不，处罗侯叶护派人送了碗鹿血进帐，请大汗和酒饮下。大汗饮下后不久，纵身狂叫，吐血数升，倒地而亡。我当时吓坏了，赶紧去找师父。但当时处罗侯叶护又命人将我们师徒看管起来，不能离帐半步。师父命我不要讲起此事，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他说得结结巴巴，却也还算清楚，听懂的人又开始议论，有的甚至破口大骂处罗侯谋逆。
宝象法王的声音如同游魂般再次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居然以一人之声把嘈杂压了下去：“各位勇士先不要惊慌。沙钵略可汗被毒害是真，但处罗侯被射杀也是真。”
众人又是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宝象法王接着道：“染干方才的猜测很有道理。的确，汗国的勇士无人可射一百五十步。雍虞闾可汗，你把那个汉人奸细放在一百五十步之外。”
李靖一听，好像宝象法王以国师之尊，已经认定雍虞闾是可汗。此外，他根本没料到对面军阵中，居然会有汉人。
只见雍虞闾一声令下，阵中一名骑士冲出，身后用绳索绑着一个身着汉人服饰的中年男子。那马跑得快，初时那汉人努力奔跑堪堪跟上，不多时扑倒在地，被拖着前行，只得将头昂起，身上的衣服摩擦地面，发出阵阵惨叫声。
那骑士将汉人拖到离法王一百五十步处，停下，下马将汉人拽起，扶他站立。宝象法王道：“各位看清楚，这汉人是隋朝派来的奸细，企图游说汗国可敦大义公主，可敦深明大义，揭发了他的阴谋。各位都是勇士，这奸细离德巴超过一百五十步。德巴，你射一箭。”
德巴在马上张弓搭箭。众人还没看清，只听“嗖”的一声，那箭疾飞出去，正中那汉人咽喉。那汉人抽搐两下，身旁的骑士将他放倒，检视鼻息，挥手示意此人已然气绝。他上马回阵，雍虞闾阵中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但染干阵中的勇士都对宝象法王师徒怒目而视，染干更是把牙咬得咯咯直响。只要略一思忖便知，德巴极有可能就是杀害莫何可汗的凶手。
李靖心中一凉。这汉人根本没有辩驳机会，如同一只虫子一样被抛尸草原，没有人同情，或是庆贺欢呼，或是燃起仇恨，突厥人的冷血可见一斑。
宝象法王金杖一举，说道：“各位都看到了，老僧首徒德巴法师能在一百五十步外射杀敌人。染干，你先不用发怒，莫何可汗的确是德巴所杀，但并非老僧指使。德巴，我佛在上，你不要说谎。突厥勇士们都在，你自己说吧。”
按突厥传统，大可汗亡故须用羊皮裹尸，外罩大木匣。若死于春夏，匣中填塞雪山坚冰以防腐烂，用四轮马车送回牙帐停放七日，子孙及诸部首领，各杀羊马陈于帐前祭奠，跨马沿着牙帐环走七匝，然后亲属进帐，抽佩刀割面，高声痛哭，血泪俱流。如此七日后，由长老或国师择日，将尸体和可汗生前的衣物包含马匹一起用干柴焚化成灰，收入木匣之中待葬，其墓所立石为标，类似汉人墓碑，数目以平生所杀人数为准，每年祭以羊马头，悬挂在石标上。
这一套程序，虽不如汉人皇帝驾崩后繁复，却也是举国大事，由继位可汗主持，国师执行并作法。如今莫何可汗死后，雍虞闾和国师先前称回圣山为可汗筹备丧事，率军先走。不料待莫何可汗灵柩回山，却不迎接，反而纠结各部首领，集勇士八万，在山前的河谷严阵以待。
李靖随染干赶到阵前，只见对面阵中旗幡林立，整齐排列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突厥勇士，背倚高山，骑着各色健马，个个刀出鞘，箭上弦。两军相距不到八十步，战事一触即发。对方阵列前的中心处，高高挑起大纛，纛上绣了五只狼头。大纛下一匹黄马，马上端坐一个中年汉子，中等身材，辫发裘衣，络腮胡子，唇上八字须，须尾上翘，鹰眼，朝天鼻，大耳朵。在他的身旁，一位七十来岁的矮小番僧端坐一匹白马上，红光满面，眉毛极浓，眉尾垂到脸上，眼睛细小，看不见眼珠。李靖料想他就是自己要寻找的宝象法王。
染干带着三子一妹赶到阵前，咄陆设上前耳语几句，染干大怒，指着对面的中年人用突厥话骂道：“雍虞闾，谁人授予你五狼大纛？你这是自封可汗，不怕各部兄弟不服吗？”
对面的汉子果然是雍虞闾，沙钵略可汗长子。他哈哈大笑三声：“染干，我本来就是可汗，族人中男女老少皆知，何来自封？我是沙钵略先可汗嫡子，名正言顺，父汗在世时，曾多次教导我如何当好草原上的大可汗，你父做可汗，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你父亡故，自然由我继任可汗，各部落酋长是拥戴你，还是拥戴我，要看兄弟们的心意。”话刚说完，身后八万勇士齐声高呼：“大汗，大汗，大汗！”
染干气得浑身颤抖，幸好身后的五万人没有跟着起哄。他看了一眼咄陆设，这五万勇士一半是自己的部下，一半属于咄陆设——这位叔父一直跟着父亲处罗侯，可谓忠心耿耿。稍稍心安之后，他大声道：“我突厥汗国立国以来，都是上一代可汗临终遗命谁继任下一代可汗。父汗临终前遗命，由我继任可汗之位。雍虞闾，你确有继承可汗的资格，但去年春天，沙钵略可汗明确将汗位传给莫何可汗，父汗当时还传书予你，让你来做可汗，但当时你推辞说：‘叔父与我父是一母所生，共根连体，我是晚辈，好比枝叶，怎能使根本反而服从枝叶，让叔父屈居于晚辈之下呢！况且这是先父的遗命，怎么可以违背呢！希望叔父不要再有疑虑。’当时双方互派使者，相互推让六次，父汗不得已才做了可汗，这是草原上人人都知道的事。如今父汗尸骨未寒，你却来抢汗位，是何道理？各位首领、酋长，各位叔伯兄弟，你们是莫何先可汗的臣民，不遵先可汗遗命，就是谋反！”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身后五万勇士振臂齐声大喊：“大汗，大汗，大汗！”就连对方阵中，也隐隐传来骚动之声。
雍虞闾一时有些惶惑，若是两军开战，对面五万人不可能投降，自己身后虽有八万之众，难保无人背叛，胜负殊难逆料。他弯腰伸头向身边的国师低声垂询。宝象法王低语几句，雍虞闾有了主意，坐直身子大声道：“染干，你父的汗位，本来就是抢夺。当时我在圣山牙帐留守，你父处罗侯陪父汗到隋朝边境行猎，当时国师在侧。各位酋长、首领、叔伯兄弟，你们想一想，沙钵略大可汗一天能射十八头鹿，身体何其强健？怎会在一夜之间暴毙？当时，精通医术的国师要去查看究竟是否中毒，但处罗侯叔叔不让国师进帐，就传令汗国各部，声称沙钵略可汗说我雍虞闾性格懦弱，只有传位给处罗侯才能让突厥汗国强盛。各位，你们看我懦弱吗？处罗侯当时已经掌握兵权，假惺惺谦让，说虽然父汗传位给他，但他愿意让位给我。各位都是聪明的突厥勇士，我那时手无兵权，若是真的答应继位，就会被处罗侯除掉。所以我忍辱负重，用一年时间查明处罗侯为了可汗之位，下毒害死胞兄沙钵略可汗的事实，如今处罗侯的儿子染干却鼓动不明真相的勇士前来争位。各位叔伯兄弟，你们都是草原英雄，心中净明如同圣山上的冰雪，公道自在人心，由你们做出判断吧，究竟愿意推举谁做可汗！”
这一席话，就连李靖心中都是一震，两军阵中如同炸开了锅，就连染干身后的勇士都在议论纷纷。沙钵略可汗雄才大略，勇武康健，突然暴毙的确让草原人生疑。但是，就算雍虞闾叶护说的是真，处罗侯已死，无从对证。
染干一扬手，身后的勇士停止骚动。他大声道：“雍虞闾，你我本是兄弟，都是阿史那氏的子孙，何必为了汗位血口喷人！沙钵略先可汗与莫何先可汗一母同胞，情同手足，弟弟为何会加害兄兄？况且我们草原人征战四方，只凭手中刀箭，又有谁会干投毒这种卑劣勾当？草原上的人都光明磊落，无人会配制毒药。倒是父汗在金山额勒济思河畔巡视时，突然从对岸飞来一箭射中父汗，当时对岸并无敌军，方圆百里只有我们突厥勇士，而雍虞闾和国师正是率军驻扎对岸。我都没有说是你亲手或派人暗算父汗，你却翻出旧事污蔑莫何先可汗！倘若你不来夺取汗位，固然可洗掉嫌疑；如今你煽动不明真相的叔伯兄弟作乱，难以自圆其说，是何居心不言自明！”
两军阵中刹时又骚动起来。沙钵略可汗病死虽有疑惑，但莫何可汗之死更值得怀疑。当时在军中的勇士都清楚，两岸除了突厥勇士并无敌军，神勇的莫何可汗被利箭射中身亡，确实极为蹊跷，两军阵中的议论之声此起彼伏，无法制止。
雍虞闾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矮身去问国师。宝象法王低语几句，雍虞闾坐直身子，朗声道：“染干，你凭一张巧嘴，就能骗得过十数万勇士吗？额勒济思河岸阔水深，处罗侯身亡之地，两岸相距至少一百五十步，试问在场的哪位兄弟，你们的箭能射一百五十步？”
全场立刻静止。突厥控弦之士，一般能射一百步，力大者最多能射一百二十步，且超过八十步后准头就差了许多，而一箭能将勇猛的莫何可汗射死，除非外族异人，就算雍虞闾也断然做不到。仅凭这一点，染干的话就无法服众。这场嘴上较量，其实胜负已分。
染干一时哑了口，讷讷说不出半个字。突厥人不像汉人喜欢打嘴仗，只是双方在此情景之下担心自相残杀才勉为其难。雪云急得直踢马肚，用马鞭捅了李靖一下，小声道：“你不是很聪明吗？赶紧帮一下兄兄呀。”
李靖正挨着染干，当即压低声音用汉话说了几句。染干一听，马上来了精神，张开双手下压，示意勇士们禁声，随即大声道：“雍虞闾说的很有道理，但各位叔伯兄弟请听我说——我们突厥勇士是不能射一百五十步，就算能射也无法保证准头。但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就说我们的国师宝象法王，来自西域昆仑雪山，身负绝世武功，不要说用弓，就是甩手一箭，射出二百步都不在话下。”
这话又引起众人议论纷纷，千万只眼睛投向宝象法王。这位神秘的国师自佗钵可汗在位时就常在牙帐活动并力败三十八名勇士，沙钵略可汗在位时正式聘为国师。先前，突厥人不知年历，只知春来草长，冬至雪飘。宝象法王成为国师后，能精确推算何时大雨，何时下雪，并将疆域划定，筹划与南朝争雄，深得沙钵略可汗器重。
莫何可汗继位后，法王继续担任国师，但已不如沙钵略可汗时受到器重，甚至屡遭莫何可汗冷遇。于是法王转而出入雍虞闾帐中。若是他出手刺杀莫何可汗，可信度自然增加几分。
正当大家窃窃私语之时，宝象法王催动坐骑，向前走了几步，挥起手中黄金宝杖，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但这声音却如同清凉的水流灌入每个人的耳朵，无法回避和阻挡。他缓缓用突厥语说道：“各位不要猜忌，老僧生平不杀人，也不想见到你们族人自相残杀。老僧本是外人，有感于沙钵略大可汗知遇，这才为汗国效力。是非曲直，由老僧一一道来，请诸位勇士评判。当初，老僧带首徒德巴法师跟随沙钵略可汗前往漠南巡猎，大汗确实身体康健，但是南朝密使不知送来了何物，秘密与处罗侯叶护接洽。我当时就在大汗身侧，但处罗侯借口请我到他帐中商议军事，只有德巴在大汗牙帐值守。德巴，你出来。”
李靖只见对面阵中一位身长九尺的壮硕番僧，肥头大耳，戴着耳环，负着弓箭，腰别弯刀，冲了出来，向师父行了礼，立马场中。宝象法王道：“各位都识得，德巴一直是沙钵略大汗的护卫，是先可汗忠诚的仆人。德巴，你向各位勇士实言，大汗是怎么死的。”
德巴身形高大，笨嘴笨舌，突厥话也说得磕磕绊绊，不过众人还是听懂了。他开言道：“当时，我……小僧，在大汗帐中值夜。莫何可汗……不，处罗侯叶护派人送了碗鹿血进帐，请大汗和酒饮下。大汗饮下后不久，纵身狂叫，吐血数升，倒地而亡。我当时吓坏了，赶紧去找师父。但当时处罗侯叶护又命人将我们师徒看管起来，不能离帐半步。师父命我不要讲起此事，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他说得结结巴巴，却也还算清楚，听懂的人又开始议论，有的甚至破口大骂处罗侯谋逆。
宝象法王的声音如同游魂般再次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居然以一人之声把嘈杂压了下去：“各位勇士先不要惊慌。沙钵略可汗被毒害是真，但处罗侯被射杀也是真。”
众人又是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宝象法王接着道：“染干方才的猜测很有道理。的确，汗国的勇士无人可射一百五十步。雍虞闾可汗，你把那个汉人奸细放在一百五十步之外。”
李靖一听，好像宝象法王以国师之尊，已经认定雍虞闾是可汗。此外，他根本没料到对面军阵中，居然会有汉人。
只见雍虞闾一声令下，阵中一名骑士冲出，身后用绳索绑着一个身着汉人服饰的中年男子。那马跑得快，初时那汉人努力奔跑堪堪跟上，不多时扑倒在地，被拖着前行，只得将头昂起，身上的衣服摩擦地面，发出阵阵惨叫声。
那骑士将汉人拖到离法王一百五十步处，停下，下马将汉人拽起，扶他站立。宝象法王道：“各位看清楚，这汉人是隋朝派来的奸细，企图游说汗国可敦大义公主，可敦深明大义，揭发了他的阴谋。各位都是勇士，这奸细离德巴超过一百五十步。德巴，你射一箭。”
德巴在马上张弓搭箭。众人还没看清，只听“嗖”的一声，那箭疾飞出去，正中那汉人咽喉。那汉人抽搐两下，身旁的骑士将他放倒，检视鼻息，挥手示意此人已然气绝。他上马回阵，雍虞闾阵中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但染干阵中的勇士都对宝象法王师徒怒目而视，染干更是把牙咬得咯咯直响。只要略一思忖便知，德巴极有可能就是杀害莫何可汗的凶手。
李靖心中一凉。这汉人根本没有辩驳机会，如同一只虫子一样被抛尸草原，没有人同情，或是庆贺欢呼，或是燃起仇恨，突厥人的冷血可见一斑。
宝象法王金杖一举，说道：“各位都看到了，老僧首徒德巴法师能在一百五十步外射杀敌人。染干，你先不用发怒，莫何可汗的确是德巴所杀，但并非老僧指使。德巴，我佛在上，你不要说谎。突厥勇士们都在，你自己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