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时节,润江市寒气逼人,昏沉的天空下,大雪纷飞不知停歇。

    秦书仪伸手,轻轻掸去墓碑上的积雪,露出上面少年的笑脸,和记忆里清秀干瘦的模样重合。

    像是与旧识久别重逢,她愣了一瞬才收回手。

    “又一年了,你过得怎么样?”

    秦书仪轻飘飘的声音被圈进风雪里,她并不在意,低头正了正鲜花的位置。

    “抱歉啊,这一年我光顾着在玩面游山玩水,都没来看你。”

    “不过,你一定不会怪我,对吧?”

    耳边只剩呼呼的风声,秦书仪一瞬不瞬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渐渐觉得眼睛生疼。

    “陈阔,我决定好了,你会支持我吗?”

    可是少年面容平静,并无回应。

    不知待了多久,秦书仪站起身时,双腿已经麻到失去知觉。

    不留神一个趔趄,她重新跌落在地上,“哗啦”一声,墓碑前的捧花顺势倒下。

    “这是你的回答吗?”秦书仪无声地笑笑,重新扶正捧花,眨了眨闪着泪花的双眼,“可你了解我的脾气,超倔的!”

    半厝村最北边的小山上安睡着很多生命,如毛的大雪年复一年落下后消融,风过无痕,草生花落,一切都静悄悄的。

    秦书仪撑起伞,沿着台阶慢慢下山。

    沿山而下的道路两边矗立着松柏,高大躯干静默严肃。风雪卷起长发,沾湿睫毛,她脚步不停,眼神亦坚定。

    山下出口处停着一辆黑色宾利,车前站着的男人见到秦书仪,立马收起手机:“夫人。”

    秦书仪在车门前停住,她今天穿了一身黑,只露一张被风吹得发白的脸。

    她微微侧头看他,泛红的眼角凌厉,散发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明天开始,你不用再接送我。”

    “夫人,我……”

    “他那边我会去说。”

    “可是……”

    “再多说一句,”秦书仪拧着秀眉,“你就自己摆平。”

    “是。”男人再不敢多嘴,回身启动车子。

    她拿出手机给那人发微信:【再让你的人监视我,你别想进家门。】

    消息被迅速查收,接收者看到消息时略显意外地扬了扬眉,镜片后的眼神意味不明,随后轻呵一声,收起手机。

    随着主持人报幕,他从容起身,扣上西服的第二颗扣子,跨步上台。

    汽车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隔绝了室外的寒冷,高架外的城市陆续亮起灯,给这入夜时分增添几分烟火气。

    小梁的声音响起:“夫人,请问您是去公司,还是回江南岸?”

    秦书仪刚想回答,手机上跳出一条消息,是一段视频。

    点开后,瞬间皱眉。

    从拍摄的角度看过去,场面混乱嘈杂,一群人扭打在一起,呼号拉扯声此起彼伏,混在昏暗的雪天里,分不清谁是谁。

    视频没放完,汪笑就打来电话。

    秦书仪秒接起:“笑姐。”

    “Suzy,视频你看到了吗?”汪笑的声音急促,踩着高跟鞋走到安静点的地方,“你这会儿还在忙吗?这边需要你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

    “君乐江山的人过来谈解约,没谈拢后打起来了。”

    君乐江山是公司签约的合作方,承包公司园区东侧废弃空地经营一所农家乐,签了为期两年的合同,如今还没到一年就出了问题。

    前不久环保局来勘察时查出水质受损,勒令他们整改无果后,公司提出解约,但君乐江山不同意,屡次谈判不欢而散,没想到竟然闹进了局子。

    秦书仪捏了捏眉心,再抬头时眼里多了几分疲惫,她对小梁说:“去南山分局。”

    车子在最近的路口换了方向。

    “你知道该怎么做?”

    小梁目光一凛,从后视镜里看向她:“夫人,我明白。”

    汪笑正在调解室门口焦虑地踱步,见到秦书仪时眼睛里闪过亮光,三步并两步朝她走来:“秦总,你终于来了!”

    汪笑知道她今天下午有要紧事,此刻见她的穿着,不由猜测她应该是从重要场合赶过来。

    秦书仪身高有170,黑色大衣加重了她周身的气场,高跟鞋踩地的声音宛如冲锋号角,让她像个从天而降的战士。她没说话,

    只是加快步伐,敲门、握住门把、开门,动作一气呵成,并未犹豫。

    汪笑突然觉得这位刚来一个月的新领导,并不像外界所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花瓶。

    想到这里,刚才惴惴不安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她深吸一口气,跟着进了调解室。

    调节过程并不顺利,君乐江山的人一口咬定是他们违约在先,要想提前解约,必须提供赔偿。

    而赔偿金额不多不少,足足500万。

    秦书仪皱起眉,白皙秀气的手指在胡桃木色的会议桌上一下下敲着,久久没有开口。

    “合同里写得很清楚,你们做生意有义务维护周边环境,但现在查出来旁边的河流因为你们维护不当导致水安全指数不达标。

    所以是你们违约在先,凭什么让我们赔偿?”

    汪笑气得紧捏拳头,但还是依据和他们理论。

    “区区500万对你们勤新科技来说只是洒洒水,但我们小本生意,解约就没了活路,不能没有这笔赔偿啊。”

    对方虽然面露难色,但不耐的语气却相当笃定。

    而笃定的原因也简单,无非是看今天来的是秦书仪和汪笑两个女性,能够任凭他们拿捏。

    在他们第三次催促下,秦书仪翘起嘴角,语气和眼神皆是淡漠:“人,首先不能蠢,其次不能不要脸。但可惜的是,你两样都占全了。”

    “你!”对方是气急了,一掌拍在实木会议桌上,站了起来,“你少放屁,你一个女人懂什么,让你们老总来给我谈!”

    秦书仪觉得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拎起包看向对面还没有她高的男人,说:“比起老板,你更适合和法务去谈。”

    说罢,她转身对民警致意:“麻烦您了,我们不打算和解,会走正常起诉程序。”

    未再留恋,秦书仪转身离开调解室。

    在关上门的霎那,听到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辱骂,以及民警让他冷静的呵斥声。

    “联系法务,让他们对接处理。”

    “好的。”

    秦书仪回头看了一眼,说:“这几天多留意些,保护好自己,有不对劲及时和我说。”

    汪笑精神一凛,明白她是怕那帮人恶意报复,严肃道:“明白。”

    晚上七点半,秦书仪和汪笑在分局门口分开,她拦了辆计程车赶往Z大后街。

    此时晚高峰还未过去,车辆红色尾灯汇聚成一条长长的河流,绵延不知尽头。秦书仪打开车窗,有些疲惫地侧靠着。

    车子离目的地越近,越发难走。

    秦书仪干脆付了账提前下车,冒着风雪步行过去。

    刚一进店,就与扑面而来的热气撞个正着,僵硬的四肢慢慢回暖。

    一眼就看到好友林若言坐在最里面那张桌子,秦书仪卸下围巾,朝她走去。

    林若言捏着筷子正好抬头,却在下一秒愣住。

    秦书仪长得极好看,双眸明亮圆润,鼻尖小巧挺立,双唇如花朵般粉嫩含春。乌黑清亮的长卷发披在肩头,衬得她肌肤胜雪,美艳不可方物。

    只是,眉眼间似乎是被什么难事困扰。

    店门尚未关上,身后一片皑皑落下的白雪,她逆着光,宛如傲立枝头的北方寒梅。

    “快来,这牛肉将将好吃!”林若言给她拿了一副干净的碗筷,和一碟辣椒面。

    跷脚牛肉店位于Z大后街的小巷,她们读大学时是这里的常客。

    今天是秦书仪回国一年后第一次来这里。

    林若言美滋滋地说:“老板娘还记得我们,刚听我说你要来,特地免费给我们加了一份牛肉!”。

    秦书仪拆开筷子包装,提了提气说:“好饿。”

    嫩滑的牛肉伴着芹菜的清香,蘸一口辣椒面再送入嘴中,口腔瞬间充盈。

    林若言举起杯中的热茶,道:“首先恭喜我们秦总,第一个月工作圆满结束!”

    秦书仪无奈地笑,跟她碰杯:“多谢。”

    “有什么感想?”

    秦书仪眯起眼睛稍作思考:“很忙很累,但还算充实。”

    “勤新科技”由秦书仪奶奶秦瑞珍一手创立,最初是生产汽车配件,后来随着汽车动力模式改革,父亲秦东岳接手公司后大刀阔斧紧跟而上,踏上新能源汽车电池生产的道路。

    如今,勤新科技已经拥有完整的由电芯到模组再到PACK的生产线。

    秦书仪从瑞士回来后gap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游玩在国内的大小城市,直到一个月前才接受秦东岳的安排进公司,负责整个公司生产废料的回收和处理。

    只是,阿尔卑斯山脉的风吹不到这座江南城市,下的雪也截然不同。

    在旁人看来,她是什么都不懂的空降兵。

    在她看来,白得来的管理岗,轮不到她挑挑拣拣,也不允许她干不好。

    秦书仪这几年除了能从工作收获一些满足感,对旁的都提不起兴趣。

    只是工作间隙,她会恍然自己是被捞上岸的鱼,是牵了线的风筝,渴求喘息。

    锅里的浓汤咕嘟冒泡,热气蒸腾,林若言问:“还是没联系上路教授?”

    秦书仪手一顿,筷子上的牛肉落进锅中。她若无其事地重新夹起,吸了吸鼻子说:“死了吧。”

    林若言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你成什么了?”

    秦书仪抬起眼皮,语气淡淡:“我?成寡妇了呗。”

    说罢,两个人默契地笑起来。

    说起秦书仪和路随修这段荒唐婚姻,不得不提到两位祖母。

    秦瑞珍和梁英是总角之交,友情一直持续到各自有了孙辈。

    彼时秦瑞珍病重,老人家飒然一生,不愿意把人生的最后时日浪费在医院里,主动放弃治疗,坚决要回家养着。

    家里多次提出让秦书仪回国,她都拒绝。

    直到这次秦瑞珍以“想在临终前见她最后一面”为最后通牒。

    她才匆匆从瑞士赶回来。

    秦书仪早有心理准备,家人的思念与“为你好”的劝诫,大多是冠名亲情的绑架。

    即便是病重得无法下床的秦瑞珍,为了亲眼看着她结婚,都要拖着病体亲自给她挑选结婚对象。

    秦路两家在润江市均为豪门大家,更不说还有秦瑞珍和梁英的这层关系在,秦书仪和路随修的婚姻自然让所有人满意。

    除了两位当事人。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两个只见过一次的年轻男女最终妥协,瞒着所有家人签订了为期一年的契约婚姻。

    如今约定到期,说好要和她结婚证换离婚证的人,却玩起了失踪。

    林若言咬着筷子:“不过书仪,你对你家路教授就没有一点好感?”

    秦书仪蘸辣椒面的手一抖,惋惜辣椒多了会影响牛肉口感,皱眉道:“没有。”

    其实不外乎林若言会这样问,毕竟路随修那样的男人,只要站在那里,总是最吸睛的焦点。

    更不用说那些附加光环。

    本路创新创始人路家的大公子,曾是Z大机器人工程专业冉冉升起的新星,多次带领团队荣获国内外机器人大赛冠军。

    即便后来突然转学农学,也一路名列前茅硕博连读,如今已是Z大农科院最年轻的教授。

    当真是,意气风发,天之骄子。

    秦书仪还记得初见那天,他身穿烟灰色高定西服,外套挂在手臂上,身形挺拔欣长,宽肩窄腰,衬衫下隐隐透出的手臂肌肉结实有型。

    他戴着半框眼镜,浑身透着冷气与疏离,脸上笑意寡淡,启唇喊她:“秦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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