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见桥担任谭与乐副官的时候，刚年满十六岁。
作为某位上将的独子，家里人并不希望他上战场挣军工，为本就显赫的门楣再添光辉一笔，反而希望他平淡安稳，年轻的时候去个不危险的地方体验生活搓搓锐气，等再大一点就回家继承庞大家业。
站没站姿，吊儿郎当，一天喷七八回固发摩斯拾掇他那两根黄毛，最上头的扣子永远不扣好，不是在打游戏就是在招机械猫逗仿生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空降来混日子的关系户。
谭与乐作为优等生在军校长大，又在部队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不是没接触过不服管的刺儿头。
训练场上下狠手，狠狠揍几顿就老实了。但初入政部，第一次接触这样金贵的大少爷，打不得骂不得，只能瞧着直皱眉。忍了又忍，忍不了了，窝囊地对着那头黄毛哼道，“染回黑的。”
“报告长官，我天生的！”杜见桥回答地颇为中气十足，力用声音证明自己的无辜。
“你发根长出黑的了。”谭与乐眼神嘲讽，嘴里叼着烟，忍着没点。
声音从唇缝里挤出，含含糊糊的。
杜见桥听得分明，立刻尖叫道“不可能！我早上刚漂的！”
“……”
“哦……我生病了，所以会长黑发。”如果忽略掉他那对人尽皆知的黑发父母亲，他这时候的眼神可以说尤其真诚，不像骗人的样子，“我天生真的是黄头发。”
整个政部看杜见桥不爽的人很多，但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永远笑得谄媚，永远跪着、爬着，期待他指缝里头能漏下一两滴油水，沾上点光。只有谭与乐会暗戳戳的露出一两丝不高兴。
少有人能发现谭与乐正在不高兴，因为她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张不怎么高兴的脸。
漂亮清冷的狐狸眼微微眯起，嘴角比平时拉得一点，不多，就几毫米。
变化几乎微不可查。因此杜见桥为自己的发现暗自得意。
这种感觉就像拥有了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岛，只有他有能力在上面看日升月落，因此很难不好奇谭与乐究竟能忍到何时。
这个女人很能忍。
这是杜见桥这段日子下来对谭与乐的全部印象。调职到努尔城后，谭与乐的日子过的很清闲。办公室一坐，泡泡养生茶，到点就下班，一秒都不多呆。
努尔城颇为富饶，政部关系错综复杂，人们乐于推杯换盏虚以委蛇，觥筹交错间，几个眼神可能就代表了很多的意思。
她对那些明里暗里的讨好试探从来都置之不理。在全靠人际关系的政部，这已经是罪大恶极。久而久之，下面的人面见她，眼神都微妙起来。
本就是空降，大家表面不说，心下都在揣度谭与乐的底牌和靠山。
即便这个女人一年前纵横星际战场无往不利，无一败绩，晋升速度跟蹿了跃迁飞船似的。可刚封上大校就被放到努尔城担任文职，此时急流勇退，总归有股明升暗降的意味。
何况，枪云炮雨的画面终究离这堆身处富裕城市、只会耍心眼子的人太远，没人想象地到她在战场上如何光辉夺目、意气风发。几个月试探下来，只觉得她木讷呆滞，不懂变通，被欺负了也意识不到，从不反击，背地里都拿她取乐，没少下绊。
包括将难搞的杜见桥安排给她，也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
杜见桥倒是对她往日的传奇故事略知一二，只是自己的母亲就是自由军团极具盛名的上将，而谭与乐虽名声大噪一时，终归只算初出茅庐，尚为青涩。因此并未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尊敬，只觉得这个人很有趣。
就像现在不高兴，也只是淡淡地眨了下眼睛，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烦躁不是因为他的胡言乱语，而是因为顾及他还是个孩子，只能把烟无滋无味地叼在嘴里，不能点。
“您可以不必在意我，”他狡黠地笑了笑，“维拉的味道过于寡淡，您不妨试试吉他格，有一股醉人的可可味。”
谭与乐一顿，盯住他，“……你也抽？”
“当然，首都星的人聚会少不了这些东西。”他笑容恣意，言语间尽显上流人的纸醉金迷。
“带了吗？”
“您想尝尝？”
“拿出来。”
他献宝似的从外套暗袋中掏出一盒烟。金线镶边，腾云暗纹，光是包装就能看出价值不菲。
“就这一盒？”
“嗯。只在首都星卖，如果您还想要，等我放假回首都星买。”
“费摩里星啊……”她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那地方好东西确实不少。你还抽别的烟吗？”
杜见桥哂笑，“抽不惯廉价的东西。”
谭与乐点点头，接过。
她转身打开保险柜往里头一丢，锁门的咔哒声和她的声音一同响起，“未成年人不得饮酒抽烟，我没收了。成年之后来取。”
杜见桥傻眼了。
“啊？”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黄色的卷毛根根竖起，抓着她的手臂尖声叫道，“啊？不是，啊？？你来真的啊？？！我就这一盒！！！密码是多少？？？”
任凭如何面目狰狞地摆出骄横公子哥的架势，回应他的只有谭与乐平静的面容。
不过那双向来冷淡的眼眸里藏了几分不显眼的笑意，杜见桥猝不及防窥见，莫名感到有点儿羞。
说“有点儿”可能不太准确，因为那不至于让他如现在这般红了脸。
总之，盛气凌人的命令语气逐渐变成了撒泼打滚。他追在后头，整整半个月“长官喝茶长官慢走”，姿态完全不矫揉造作阴阳怪气，让政部所有人都傻了眼，再次交头接耳，对谭与乐的身份揣测起来。
“不必这样。”谭与乐叹气，“等你成年自然还你了，好吗？”
“不好。”他嘟着嘴，脸侧软乎乎的肉看上去有些娇憨，“你耍我，咽不下这口气。”
谭与乐颇为无奈，“你发脾气的方式真是别具一格。”
“过于直接的手段太低级了，而且你也并不理会。”他拿腔拿调，故作高深，“我决定要用诚心打动你。让你觉得我是一个很优秀的副官，心甘情愿的把保险柜密码告诉我。”
谭与乐看着他。
又是标志性的“几个像素的笑容”。杜见桥腹诽。觉得自己这位“上司”活像三流言情小说里的冰山总裁，一会儿就要有管家跳出来说一句“大小姐已经很多年没……”
他低头吭哧吭哧，为自己脑补的情节笑了出来。
忽然，有什么东西抚上了头顶。
很轻，凉凉的，痒痒的。
“你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不必是优秀的副官。”音色如她的人一般清冷寡淡，语气却很轻柔，像飘落于枝尖叶片的雪花，“你本来就有这样的能耐，不是吗？”
他们没有相处很久，也并不需要相处很久。一个是名门贵胄放来体验生活的大少爷，一个是阴差阳错来到政部修养身心的战争机器。
或许几个月后，或许就是明天，他们中定然有一个人会离开这里。身份和目的让他们注定只是行星路过般短暂交汇，微小的引力重叠并不足以改变各自的轨道，他们马上就会道别。
这样很好。谭与乐不讨厌小孩。
杜见桥聪明，有着很多娇养出来的臭脾气，但本性并不坏，举手投足间满是少年人独有的天真做派，总让她想起自己的弟弟妹妹。
“……那肯定！”杜见桥回过神，耳朵通红，闭着眼嚷嚷，“你别动手动脚的。”
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半年过去，他们之中并没有人离开。
而杜见桥的头发越长越长，扎起了马尾。古早遗留的黄毛在末端遥遥缀着。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突然觉得不顺眼，三两刀剪了个标准的寸头。扣子认真扣到最上头一颗，也不会动不动去扯它。着装打扮行为举止一夜之间全然按照规定，加上模样盘靓条顺，一张脸本就美如冠玉，比模范征兵广告还要抓睛好几个维度。
他这一时兴起把不少人都吓了一大跳。
连谭与乐都不能幸免。刚进门，立刻后退一步，反复抬头看办公室的门牌号，又瞧了好几眼仿日灯下她亲手养的盆栽，才走了进来。
“这样对我来说果然太奇怪了。”杜见桥嘟嘟囔囔，自顾自对着办公桌上的镜子抛了好几个媚眼，“不过也很帅，好像更帅一点？长官，你觉得呢？长官？”
“……”她觉得很吵。
生机勃勃——很奇怪，这么死气沉沉的地方，如何开出这样色彩跳脱的花儿来。
不过，这样也很好。
杜见桥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撑住下巴，偏头用余光偷偷地看谭与乐安静浇花的背影，以为生活能一直这样平淡的过下去。
他并不想自己去抉择纷纭沓杂又要紧的事情，只想有个冷脸但是不讨人厌的上司负责在前头挑大梁，过几年再一起升个职什么的，他继续换个地方偷闲摸懒，也算对家里有个交代，而她就养她那……
啊，就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吗？于是他嚷嚷道，“你为什么老养你那几根草，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吗？什么养情人，开赌场，大肆敛财什么的……”
她似乎被问住了，“情人、赌场、敛财？”
“是啊，”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小说里都这么写，副官不就是用来干些收尾的脏活吗？你什么都不做，我的工作一点挑战性都没有，个人能力还怎么提升？”
“……在你成年之前，我会给你的终端设置青少年模式，”她颇为冷酷，“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他垮起脸，但很快又欢脱地问道，“你为什么只喜欢养花？”
“嗯……也不能说喜欢吧，我哥哥闲的时候会养花，我也只会这样打发时间。”
“你有哥哥？”
“上战场，死了。”
“啊……”他愣愣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要不要安慰。但是看对方神情淡淡，似乎并没有为此难过。
因此只在心中想：战场这种地方，他这辈子都不会去。
可惜世道多故万端，忧虑纷错交颜。
这句佶屈聱牙的古地球诗词，曾被用在他的作文里。为了一份好看的成绩拾人牙慧强说愁，其中内涵并不懂。
但兜兜转转，用都用了，终归要明白是什么意思。
杜见桥甚至还记得，那是三月初。
按照古书记载，那时候该有一声雷，然后细细的雨珠会簌簌而落，拍打在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上，至此，漫长的冬结束，春日到来。
不过努尔城是没有真实的四季的，宇宙辐射污染了这颗星球，所有生物都生活在金属制成得的巨大基地内，靠着精密的人工造影仪过日子。
那时他百无聊赖地躺在智能椅上享受按摩，手里玩着光脑通讯软件里自带的小游戏。
而谭与乐依然把制服穿的板板正正，脊背挺直，站在仿日灯下，拎着洒水壶，小心翼翼地给她那几盆养了一周的青苔浇水。右边的桌子伤还摆着一个保温杯，腾腾地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枸杞清香。
老干部的生活，总让他产生一种看到自己亲妈的错觉。
只是枸杞未来得及进肚，走廊里闪烁起刺眼的红灯，人工智能在终端提示的一级警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手忙假乱，连滚带爬，通向集合大厅的路上杜见桥甚至瞧见了好几只散落的鞋子。
这个地方和平了太久，久到人们已经忘记了“居安思危”的意思。
“帝国军偷袭了三千光年外的米奈贸易港口。此次计划对方铺垫已久，来势汹汹，港口驻地力量顷刻间就被扫平大半，只能从我们这边播调精英前去支援。”
“他们疯了吗？”“天哪，才三千光年——”“……跑吧！”恐慌在漫延，这群平日里自诩为上等人的家伙无不两股战战，生怕波及自身。
“对这么大情况无知无觉，星际安全保卫部呢？疯的究竟是谁？”杜见桥白着脸，有些怕，讲的话大声又难听，至少让在场一半人都黑了脸。
但他并不在意。在他看来，这些人和临时走马上任的总指挥一样，都是个十足十的草包。
对方针对港口准备充分、早有预谋。而这位总指挥，经年浸泡在政坛的大染缸子里，战场上的记忆都被肉山酒海洗地一干二净，为数不多的应对方案更像是学校里教出来的流水线产物。
僵化滞涩，结果可想而知。
正中央大面板上链接生命状态的红灯接连亮起，第一批到前线的大部分队伍非死即伤，整个调度室兵荒马乱。
“联合作战任务，第五队，第七队确认全部阵亡。”
“第三队确定全部阵亡。”
“第一队无信号，联络不上。”
“再次呼叫。”
“你来不及了。”谭与乐面前浮动着百来个面板，远远看着就让人眼花缭乱。
她在此次行动中并无指挥权，只能作为参谋，向总指挥表达建议。
可惜总指挥仍浸淫在几十年前自己纵横战场的美梦里不愿醒来，加上跟谭与乐在军团内不对盘矣久，此时只忌惮她想大出风头压他一头，因此并不采纳，甚至不断驳斥，力竭向她证明他才是这儿说一不二的总指挥官。
直至眼睁睁看着昔日同僚接连死去，这句“来不及了”仿佛当众对着总指挥的脸抽上两巴掌，给本就僵硬的气氛火上浇油。饶是杜见桥，站在后头都冷汗岑岑，很佩服谭与乐的淡定。
这位女士甚至还捧着她新泡的养生茶，抿了一口，神色如往常一般淡淡的，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你真是放屁——”总指挥眼睛通红，脸上层层堆叠的肉因愤怒颤抖着。
高强度的思考和几乎全面崩溃的战况，都让他精神状态岌岌可危，攥紧的拳头已经高高仰起。只是光脑的呼叫声哔哔哔响起，催命的鼓点似的，让他来不及教训令人厌恶的谭与乐，已经眼疾手快的接通了来自总部的联络请求。
片刻沉默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头时面色极为阴沉，语气森森，“总部命你带领三支队伍即刻准备前往前线，并全权接管指挥权。我会在后方向你实时直播不同区域画面，你随机应变。哦，还有，现在用你自己的终端联络总部，任务具体信息我，没有权限得知。”最后几个字是咬牙切齿地挤出来的。
“就三支？”杜见桥愣了，大急，“这不是送死吗？派出去了七支都——”
“杜少爷，你对你的长官知之甚少。”那个中年男人沉着脸，嘴角却意味不明的勾了一下。
总指挥是个傻逼，在杜见桥眼里，讲的话都狗屁不通。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未卜先知——他确实对朝夕相伴多年的谭与乐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了解。
杜见桥后来数次光顾刑讯室，总是想到这句“知之甚少”。作为副官，几乎二十四小时与长官形影不离，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也或许，他下意识地，不愿去发现那些违和的微小细节。他并不了解谭与乐，也不了解他自己。
只是在当时，这句“知之甚少”的出现，仅仅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盛大高潮做铺垫。
“第三次检查装备，确认无误，准备跃迁，倒数——”机械音开始播报。
“三，”身边有人的心率飙升，人体状态监测器发出刺耳的预警。
“二，”他的手心攥满了冷汗，牙齿克制不住发抖。
“一。”撕裂般的疼痛顷刻袭来，大脑在跃迁结束后的十分钟内仍处于紊乱的状态，杜见桥趴在地上，几乎要将内脏呕出。
他不是没有星际跃迁的经历。只是有钱人家出于旅行目的的跃迁，会提前泡进昂贵的缓冲溶液里，舒适安全，几秒钟就到了几千光年外。
而军舰跃迁是完完全全的两个概念。像是将赤身裸体的孩童扔进大火中炙烤，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属于自己的了，连意识也一同被扔在茫茫的宇宙中，找不到方向。
这是他第一次参与任务，只能庆幸不需要跟进前线战场，任务只是在安全距离内等待上级指令，随时准备接应。
身边别的同事年纪比较大，曾经历过军舰跃迁，因此状态比他稍微好些，抽空接了杯热水递给他。
能快速恢复的人还是少数，大多都直接编入作战小队直面第一线，而像谭与乐那样不需要任何缓冲的更是凤毛麟角。
据他所知，自由军团的百亿士兵里，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他吸气呼气，说服自己并没那么丢人，一边小口抿着热水努力克服恍惚感，尝试在监控视频上找到谭与乐所处的位置。
“……啊？”
刚刚递水给他的前辈笑咪咪，语气间有些近乎刻意地讨好，“不愧是谭大校啊，她一来，整个场面就不一样了。”
“是，但……”这也太离谱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谭与乐所处的坐标点。
帝国军团，主舰。
作为某位上将的独子，家里人并不希望他上战场挣军工，为本就显赫的门楣再添光辉一笔，反而希望他平淡安稳，年轻的时候去个不危险的地方体验生活搓搓锐气，等再大一点就回家继承庞大家业。
站没站姿，吊儿郎当，一天喷七八回固发摩斯拾掇他那两根黄毛，最上头的扣子永远不扣好，不是在打游戏就是在招机械猫逗仿生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空降来混日子的关系户。
谭与乐作为优等生在军校长大，又在部队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不是没接触过不服管的刺儿头。
训练场上下狠手，狠狠揍几顿就老实了。但初入政部，第一次接触这样金贵的大少爷，打不得骂不得，只能瞧着直皱眉。忍了又忍，忍不了了，窝囊地对着那头黄毛哼道，“染回黑的。”
“报告长官，我天生的！”杜见桥回答地颇为中气十足，力用声音证明自己的无辜。
“你发根长出黑的了。”谭与乐眼神嘲讽，嘴里叼着烟，忍着没点。
声音从唇缝里挤出，含含糊糊的。
杜见桥听得分明，立刻尖叫道“不可能！我早上刚漂的！”
“……”
“哦……我生病了，所以会长黑发。”如果忽略掉他那对人尽皆知的黑发父母亲，他这时候的眼神可以说尤其真诚，不像骗人的样子，“我天生真的是黄头发。”
整个政部看杜见桥不爽的人很多，但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永远笑得谄媚，永远跪着、爬着，期待他指缝里头能漏下一两滴油水，沾上点光。只有谭与乐会暗戳戳的露出一两丝不高兴。
少有人能发现谭与乐正在不高兴，因为她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张不怎么高兴的脸。
漂亮清冷的狐狸眼微微眯起，嘴角比平时拉得一点，不多，就几毫米。
变化几乎微不可查。因此杜见桥为自己的发现暗自得意。
这种感觉就像拥有了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岛，只有他有能力在上面看日升月落，因此很难不好奇谭与乐究竟能忍到何时。
这个女人很能忍。
这是杜见桥这段日子下来对谭与乐的全部印象。调职到努尔城后，谭与乐的日子过的很清闲。办公室一坐，泡泡养生茶，到点就下班，一秒都不多呆。
努尔城颇为富饶，政部关系错综复杂，人们乐于推杯换盏虚以委蛇，觥筹交错间，几个眼神可能就代表了很多的意思。
她对那些明里暗里的讨好试探从来都置之不理。在全靠人际关系的政部，这已经是罪大恶极。久而久之，下面的人面见她，眼神都微妙起来。
本就是空降，大家表面不说，心下都在揣度谭与乐的底牌和靠山。
即便这个女人一年前纵横星际战场无往不利，无一败绩，晋升速度跟蹿了跃迁飞船似的。可刚封上大校就被放到努尔城担任文职，此时急流勇退，总归有股明升暗降的意味。
何况，枪云炮雨的画面终究离这堆身处富裕城市、只会耍心眼子的人太远，没人想象地到她在战场上如何光辉夺目、意气风发。几个月试探下来，只觉得她木讷呆滞，不懂变通，被欺负了也意识不到，从不反击，背地里都拿她取乐，没少下绊。
包括将难搞的杜见桥安排给她，也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
杜见桥倒是对她往日的传奇故事略知一二，只是自己的母亲就是自由军团极具盛名的上将，而谭与乐虽名声大噪一时，终归只算初出茅庐，尚为青涩。因此并未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尊敬，只觉得这个人很有趣。
就像现在不高兴，也只是淡淡地眨了下眼睛，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烦躁不是因为他的胡言乱语，而是因为顾及他还是个孩子，只能把烟无滋无味地叼在嘴里，不能点。
“您可以不必在意我，”他狡黠地笑了笑，“维拉的味道过于寡淡，您不妨试试吉他格，有一股醉人的可可味。”
谭与乐一顿，盯住他，“……你也抽？”
“当然，首都星的人聚会少不了这些东西。”他笑容恣意，言语间尽显上流人的纸醉金迷。
“带了吗？”
“您想尝尝？”
“拿出来。”
他献宝似的从外套暗袋中掏出一盒烟。金线镶边，腾云暗纹，光是包装就能看出价值不菲。
“就这一盒？”
“嗯。只在首都星卖，如果您还想要，等我放假回首都星买。”
“费摩里星啊……”她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那地方好东西确实不少。你还抽别的烟吗？”
杜见桥哂笑，“抽不惯廉价的东西。”
谭与乐点点头，接过。
她转身打开保险柜往里头一丢，锁门的咔哒声和她的声音一同响起，“未成年人不得饮酒抽烟，我没收了。成年之后来取。”
杜见桥傻眼了。
“啊？”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黄色的卷毛根根竖起，抓着她的手臂尖声叫道，“啊？不是，啊？？你来真的啊？？！我就这一盒！！！密码是多少？？？”
任凭如何面目狰狞地摆出骄横公子哥的架势，回应他的只有谭与乐平静的面容。
不过那双向来冷淡的眼眸里藏了几分不显眼的笑意，杜见桥猝不及防窥见，莫名感到有点儿羞。
说“有点儿”可能不太准确，因为那不至于让他如现在这般红了脸。
总之，盛气凌人的命令语气逐渐变成了撒泼打滚。他追在后头，整整半个月“长官喝茶长官慢走”，姿态完全不矫揉造作阴阳怪气，让政部所有人都傻了眼，再次交头接耳，对谭与乐的身份揣测起来。
“不必这样。”谭与乐叹气，“等你成年自然还你了，好吗？”
“不好。”他嘟着嘴，脸侧软乎乎的肉看上去有些娇憨，“你耍我，咽不下这口气。”
谭与乐颇为无奈，“你发脾气的方式真是别具一格。”
“过于直接的手段太低级了，而且你也并不理会。”他拿腔拿调，故作高深，“我决定要用诚心打动你。让你觉得我是一个很优秀的副官，心甘情愿的把保险柜密码告诉我。”
谭与乐看着他。
又是标志性的“几个像素的笑容”。杜见桥腹诽。觉得自己这位“上司”活像三流言情小说里的冰山总裁，一会儿就要有管家跳出来说一句“大小姐已经很多年没……”
他低头吭哧吭哧，为自己脑补的情节笑了出来。
忽然，有什么东西抚上了头顶。
很轻，凉凉的，痒痒的。
“你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不必是优秀的副官。”音色如她的人一般清冷寡淡，语气却很轻柔，像飘落于枝尖叶片的雪花，“你本来就有这样的能耐，不是吗？”
他们没有相处很久，也并不需要相处很久。一个是名门贵胄放来体验生活的大少爷，一个是阴差阳错来到政部修养身心的战争机器。
或许几个月后，或许就是明天，他们中定然有一个人会离开这里。身份和目的让他们注定只是行星路过般短暂交汇，微小的引力重叠并不足以改变各自的轨道，他们马上就会道别。
这样很好。谭与乐不讨厌小孩。
杜见桥聪明，有着很多娇养出来的臭脾气，但本性并不坏，举手投足间满是少年人独有的天真做派，总让她想起自己的弟弟妹妹。
“……那肯定！”杜见桥回过神，耳朵通红，闭着眼嚷嚷，“你别动手动脚的。”
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半年过去，他们之中并没有人离开。
而杜见桥的头发越长越长，扎起了马尾。古早遗留的黄毛在末端遥遥缀着。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突然觉得不顺眼，三两刀剪了个标准的寸头。扣子认真扣到最上头一颗，也不会动不动去扯它。着装打扮行为举止一夜之间全然按照规定，加上模样盘靓条顺，一张脸本就美如冠玉，比模范征兵广告还要抓睛好几个维度。
他这一时兴起把不少人都吓了一大跳。
连谭与乐都不能幸免。刚进门，立刻后退一步，反复抬头看办公室的门牌号，又瞧了好几眼仿日灯下她亲手养的盆栽，才走了进来。
“这样对我来说果然太奇怪了。”杜见桥嘟嘟囔囔，自顾自对着办公桌上的镜子抛了好几个媚眼，“不过也很帅，好像更帅一点？长官，你觉得呢？长官？”
“……”她觉得很吵。
生机勃勃——很奇怪，这么死气沉沉的地方，如何开出这样色彩跳脱的花儿来。
不过，这样也很好。
杜见桥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撑住下巴，偏头用余光偷偷地看谭与乐安静浇花的背影，以为生活能一直这样平淡的过下去。
他并不想自己去抉择纷纭沓杂又要紧的事情，只想有个冷脸但是不讨人厌的上司负责在前头挑大梁，过几年再一起升个职什么的，他继续换个地方偷闲摸懒，也算对家里有个交代，而她就养她那……
啊，就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吗？于是他嚷嚷道，“你为什么老养你那几根草，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吗？什么养情人，开赌场，大肆敛财什么的……”
她似乎被问住了，“情人、赌场、敛财？”
“是啊，”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小说里都这么写，副官不就是用来干些收尾的脏活吗？你什么都不做，我的工作一点挑战性都没有，个人能力还怎么提升？”
“……在你成年之前，我会给你的终端设置青少年模式，”她颇为冷酷，“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他垮起脸，但很快又欢脱地问道，“你为什么只喜欢养花？”
“嗯……也不能说喜欢吧，我哥哥闲的时候会养花，我也只会这样打发时间。”
“你有哥哥？”
“上战场，死了。”
“啊……”他愣愣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要不要安慰。但是看对方神情淡淡，似乎并没有为此难过。
因此只在心中想：战场这种地方，他这辈子都不会去。
可惜世道多故万端，忧虑纷错交颜。
这句佶屈聱牙的古地球诗词，曾被用在他的作文里。为了一份好看的成绩拾人牙慧强说愁，其中内涵并不懂。
但兜兜转转，用都用了，终归要明白是什么意思。
杜见桥甚至还记得，那是三月初。
按照古书记载，那时候该有一声雷，然后细细的雨珠会簌簌而落，拍打在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上，至此，漫长的冬结束，春日到来。
不过努尔城是没有真实的四季的，宇宙辐射污染了这颗星球，所有生物都生活在金属制成得的巨大基地内，靠着精密的人工造影仪过日子。
那时他百无聊赖地躺在智能椅上享受按摩，手里玩着光脑通讯软件里自带的小游戏。
而谭与乐依然把制服穿的板板正正，脊背挺直，站在仿日灯下，拎着洒水壶，小心翼翼地给她那几盆养了一周的青苔浇水。右边的桌子伤还摆着一个保温杯，腾腾地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枸杞清香。
老干部的生活，总让他产生一种看到自己亲妈的错觉。
只是枸杞未来得及进肚，走廊里闪烁起刺眼的红灯，人工智能在终端提示的一级警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手忙假乱，连滚带爬，通向集合大厅的路上杜见桥甚至瞧见了好几只散落的鞋子。
这个地方和平了太久，久到人们已经忘记了“居安思危”的意思。
“帝国军偷袭了三千光年外的米奈贸易港口。此次计划对方铺垫已久，来势汹汹，港口驻地力量顷刻间就被扫平大半，只能从我们这边播调精英前去支援。”
“他们疯了吗？”“天哪，才三千光年——”“……跑吧！”恐慌在漫延，这群平日里自诩为上等人的家伙无不两股战战，生怕波及自身。
“对这么大情况无知无觉，星际安全保卫部呢？疯的究竟是谁？”杜见桥白着脸，有些怕，讲的话大声又难听，至少让在场一半人都黑了脸。
但他并不在意。在他看来，这些人和临时走马上任的总指挥一样，都是个十足十的草包。
对方针对港口准备充分、早有预谋。而这位总指挥，经年浸泡在政坛的大染缸子里，战场上的记忆都被肉山酒海洗地一干二净，为数不多的应对方案更像是学校里教出来的流水线产物。
僵化滞涩，结果可想而知。
正中央大面板上链接生命状态的红灯接连亮起，第一批到前线的大部分队伍非死即伤，整个调度室兵荒马乱。
“联合作战任务，第五队，第七队确认全部阵亡。”
“第三队确定全部阵亡。”
“第一队无信号，联络不上。”
“再次呼叫。”
“你来不及了。”谭与乐面前浮动着百来个面板，远远看着就让人眼花缭乱。
她在此次行动中并无指挥权，只能作为参谋，向总指挥表达建议。
可惜总指挥仍浸淫在几十年前自己纵横战场的美梦里不愿醒来，加上跟谭与乐在军团内不对盘矣久，此时只忌惮她想大出风头压他一头，因此并不采纳，甚至不断驳斥，力竭向她证明他才是这儿说一不二的总指挥官。
直至眼睁睁看着昔日同僚接连死去，这句“来不及了”仿佛当众对着总指挥的脸抽上两巴掌，给本就僵硬的气氛火上浇油。饶是杜见桥，站在后头都冷汗岑岑，很佩服谭与乐的淡定。
这位女士甚至还捧着她新泡的养生茶，抿了一口，神色如往常一般淡淡的，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你真是放屁——”总指挥眼睛通红，脸上层层堆叠的肉因愤怒颤抖着。
高强度的思考和几乎全面崩溃的战况，都让他精神状态岌岌可危，攥紧的拳头已经高高仰起。只是光脑的呼叫声哔哔哔响起，催命的鼓点似的，让他来不及教训令人厌恶的谭与乐，已经眼疾手快的接通了来自总部的联络请求。
片刻沉默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头时面色极为阴沉，语气森森，“总部命你带领三支队伍即刻准备前往前线，并全权接管指挥权。我会在后方向你实时直播不同区域画面，你随机应变。哦，还有，现在用你自己的终端联络总部，任务具体信息我，没有权限得知。”最后几个字是咬牙切齿地挤出来的。
“就三支？”杜见桥愣了，大急，“这不是送死吗？派出去了七支都——”
“杜少爷，你对你的长官知之甚少。”那个中年男人沉着脸，嘴角却意味不明的勾了一下。
总指挥是个傻逼，在杜见桥眼里，讲的话都狗屁不通。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未卜先知——他确实对朝夕相伴多年的谭与乐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了解。
杜见桥后来数次光顾刑讯室，总是想到这句“知之甚少”。作为副官，几乎二十四小时与长官形影不离，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也或许，他下意识地，不愿去发现那些违和的微小细节。他并不了解谭与乐，也不了解他自己。
只是在当时，这句“知之甚少”的出现，仅仅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盛大高潮做铺垫。
“第三次检查装备，确认无误，准备跃迁，倒数——”机械音开始播报。
“三，”身边有人的心率飙升，人体状态监测器发出刺耳的预警。
“二，”他的手心攥满了冷汗，牙齿克制不住发抖。
“一。”撕裂般的疼痛顷刻袭来，大脑在跃迁结束后的十分钟内仍处于紊乱的状态，杜见桥趴在地上，几乎要将内脏呕出。
他不是没有星际跃迁的经历。只是有钱人家出于旅行目的的跃迁，会提前泡进昂贵的缓冲溶液里，舒适安全，几秒钟就到了几千光年外。
而军舰跃迁是完完全全的两个概念。像是将赤身裸体的孩童扔进大火中炙烤，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属于自己的了，连意识也一同被扔在茫茫的宇宙中，找不到方向。
这是他第一次参与任务，只能庆幸不需要跟进前线战场，任务只是在安全距离内等待上级指令，随时准备接应。
身边别的同事年纪比较大，曾经历过军舰跃迁，因此状态比他稍微好些，抽空接了杯热水递给他。
能快速恢复的人还是少数，大多都直接编入作战小队直面第一线，而像谭与乐那样不需要任何缓冲的更是凤毛麟角。
据他所知，自由军团的百亿士兵里，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他吸气呼气，说服自己并没那么丢人，一边小口抿着热水努力克服恍惚感，尝试在监控视频上找到谭与乐所处的位置。
“……啊？”
刚刚递水给他的前辈笑咪咪，语气间有些近乎刻意地讨好，“不愧是谭大校啊，她一来，整个场面就不一样了。”
“是，但……”这也太离谱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谭与乐所处的坐标点。
帝国军团，主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