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DC8019号军舰上的士兵意识到储氧舱出现问题的时候，已经感到了缺氧带来的严重不适。
没人知道刚刚做过检查，确认无异常状况的设备是如何在突然之间程序紊乱、功能故障，向来矜矜业业的系统又为什么没报警。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主舰的医疗仓内。
“感谢总舰的及时应答，”年长的上尉紧紧攥住面前人的手，面色因缺氧而惨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每一位发誓守卫荣耀的士兵都是帝国珍贵的孩子，绝不该因为一些荒谬的原因死去。’”阿刻双眸仍满是血丝，回握住的手却沉稳有力，“严指挥让我转达的。收到您申请的第一时间他就立刻派我前来接应，所有人平安无事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战争仍未结束，请您尽快恢复过来，保持状态。”
姜上尉与阿刻的弟弟重名，成功避免了一场与之相关的事故，让他的得到了些许自欺欺人的安慰。
但紧张的氛围并未因为短暂的插曲得到缓解，总舰入目到处都是白色，灯、桌子、设备，比晨雾还要无瑕，安静。四周墙壁倏尔闪过荧蓝色的电路流光，纤细精美，如蛛丝般将人包裹其中。
“好久不见。”
有风吹过，刚刚织成的蛛网轻微晃动。
高挑的青年被从后压在桌上，手臂反向弯曲，紧紧贴在腰后。锃亮的银白肩章被血色染得靡艳暗淡，原本规整如缎面的马尾长发也在交手间散乱，狼狈地披在肩头。
“是啊，好久不见，严指挥。”谭与乐低头注视着他面前的雷达面板，代表行动轨迹的绿色斑点滴滴跳动，“交出权限，不然崩了你的脑袋。”
枪管口尚有余温，他侧过头，像一片被摘落手心、软和的花瓣，“请问可以拿远一点吗？过高的温度对发质不好。”
“……”
“那，请问可以让我稍微直起一点身子吗？有点喘不上气。”
“权限密码。”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玉般的面容染着苍色，虚弱地发出祈求，“我要是现在给你，可能就活不到下一秒了。而且这个姿势确实很不舒服，我的心脏很难受。你知道的，它一直那么脆弱，我晕过去了，你更不可能拿到你想要的。”
她将他手腕处的光脑关机拆下，断绝掉一切可以与外界联络的信号源。全息悬浮面板顷刻间无影无踪，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只有固定在墙面的绿植在微微晃动枝丫。
良久，又或许只有几秒，她微微松开后侧紧压住的手，让他得以略微直起身子，吸进一大口氧气。
“好疼啊。”他低头，看着自己血流不止的大腿，上头的枪眼正散发着刺鼻的硝烟与烤肉味，“你打到我大动脉了，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死在你面前。”
“权限密码，”她再次重复道，“不然我不介意让你死的更快一点。”
严槿盛垂着眼。粉红的眼皮，并不是因为擦了粉质妆点，而是肌肤莹白脆弱，挡不住底下的艳色。
此时上面沾着几滴殷红粘稠的血，缓缓眨眼，就滑落入眼中。
血红一片。
谭与乐来不及捂住钝痛的额头，已经快速侧身下蹲护住要害，同时踢腿反击。你来我往、快到残影的搏斗间间，成串的子弹划破空气，被消音器敛去了声息，深深地嵌入光滑的墙面与地板。
下一秒，位置逆转。
“别忘了这一招是谁教你的。”
被没收的枪支重新抵上了后脑勺，严槿盛好整以暇地睨着她，淡淡的花香透过血腥与硝烟，像一只调皮的猫，穿过破碎的面罩，用软乎乎、绒绒的毛将她的鼻尖搔得微痒。
谭与乐突然很想打个喷嚏。
“改装头骨？”她舔了舔流到嘴角的血，嘴唇殷红，讥讽道，“你现在是什么，人还是机器？”
严槿盛扣住她的手用力了几分，手指将黑色的防护服按出褶皱，因缺血而泛着醒目的白。
几秒后，他笑了笑，很难说不是恶意，按压着她手臂上的枪眼，“我可以理解为关心吗？”
“嗯？我那非要一条路走到黑，远离故土的好妹妹，也会关心被她亲手抛下的亲人吗？”
又冷又硬镜子般的地面上残留着刮擦后的痕迹和零星弹孔，但并不妨碍它反射出头顶和煦的光源，再把一切都照的无处遁形。
他的腿抵住谭与乐的膝部关节，锁得很紧，腿贴着腿，说话的气流几乎打上她的耳朵。如果忽略掉那些血肉模糊的部位，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久违的拥抱。
这个认知让谭与乐的思维有片刻的怔松，随即剧烈挣扎起来，叫道，“严槿盛！你干什么？！”
“别动！你非要这么闹吗？安静一会儿。”向来温声细语的贵族青年忍不住斥道。
他弯腰，鼻尖贴靠着谭与乐的黑发，下巴抵在她的肩膀，苍白昳丽的脸上似有眷恋，像一只亲吻湖面的白天鹅，溴闻着冰凉的湖水，小心翼翼地深呼吸，“就一会儿……我很想你。”
花香味被他呼吸的气流送了过来，有些过于浓郁嘈杂了。这让她想起很多并不愿再回想的记忆，吵吵嚷嚷的，比如二十年前的帝国首都星，湖麦里。
所有与湖迈里相关的新闻画面，都无一不在说明那是个很奢靡的地方。
随处可见的遮天蔽日的、真实存在的绿色植物，无线趋近于真实的日光，会有夏天，花开，蜂鸣，鸟叫，会见到穿着体面复古的男男女女在碧瓦朱甍的玉宇琼台中相互往来一掷巨万，衣香鬓影，穷奢极欲。
她就藏在角落里，藏在篱笆与树的缝隙间，抓住叫个不停的大虫子，而严槿盛总是狼狈地追在她后头，抓她，想掰开她脏兮兮的手，扔掉攥在里头的虫子，擦去指甲缝里积着的泥。
“别闹！”他眉毛拧起，自以为凶狠地训斥道。
但并不令人感到害怕。
风是暖而和煦的，而她在被风吹干之前，总会用湿漉漉的、被汗液黏在一块儿的头发去蹭他的脖子，嬉皮笑脸，把弄到头上的灰和植物的汁水全都擦到严槿盛身上，让他身上也脏兮兮，溢满清香。
然后再恰到时机地张开哥哥怎么也掰不开的手掌，露出被揉的皱巴巴的小花，再被不轻不重的揍几下屁股。
记忆太过久远，已然模糊不清。
细想起来，还是痛苦的记忆更深刻一些，刻在骨头里的片刻迷茫与慌乱，让她在此刻，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勾住了严槿盛扣在她腕部的手。
风并没有那么暖，也没有那么和煦，大多数时候是冷的，烈的，带着黏腻的雨，冲刷着首都星。
瓢泼大雨像剧场的幕帘，被培训不到位的工作人员拉开得又急又狠，然后上演起接二连三的烂剧，政权更迭、反叛军和教团异军突起、无数势力浑水摸鱼，一幕一幕画面，雨连绵地下，风不讲理的刮，挂掉了一树等着被抓的蝉，洗掉了她身上刻意沾满的泥。
那时候，她以为再也没有人会为她擦干净手了。
就那样过了很多很多年，久到已经快忘记了自己的哥哥长什么样，几乎记不起自己还有个哥哥，他却突然大剌剌地站在学生会代表的发言台上。
花团锦簇，金装玉裹，举手投足间全是娇养出来的贵族做派。而她双手紧贴裤缝两侧，军姿站得标准刚正，是‘偏远星里出来的特优生’，符合所有文学作品中对于这个人群的刻板印象，贫穷、坚毅。
风又吹了起来，温而暖的，裹挟着一片紫色的花瓣，吸引住严槿盛某一秒走神的视线。
然后他们对视。隔着人群，隔着那些莅临前来观看开学典礼的帝国军方领导，隔着路旁张扬开着的木槿花，隔着那些跨越了岁月的花香和泥土味，严槿盛看到妹妹站在不远的新生列队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因为长时日照正泛着绯红，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很浅很浅的笑。
其实他也和谭与乐一样，已经分不清记忆哪些是真实发生的，哪些是大脑杜撰出来的梦。
记忆里的夏天或许只有热，黏腻，刺耳的蝉鸣，和轻微的花粉过敏带来的痒，并不存在温煦的风，也不存在那一瞬间的对视。或许他只是看了一眼，然后移开目光，对着话筒念出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
或许他注视了很久，久到被身边的同学拽了下袖口，才意识到典礼已经结束，是时候退场下台。
他的记忆迷茫混乱，此时也只能抓住谭与乐勾起的手指，指缝贴着指缝，血液温暖黏腻。
“……我很想你。”他嗓音低哑，重复道。
“我也是。”谭与乐侧过脑袋，与他头碰头，轻声道，“你新种的植物不太好闻，和你不太搭。”
花香太浓郁了，像是明明形状不合却硬要嵌在一块儿的拼图。严槿盛原来并不是这个味道，该是温暖、和煦，纯粹的，唔……风一样纯粹，裹挟着淡淡的清香。
“这都被你发现了，”他的眉梢与眼角一同弯起，“是首都星上现在流行的品种。漫无边际的宇宙很容易把人逼疯，建立一个和‘家’有关的锚点总好过漫无目的的漂浮，你说呢？”
“嗯，是挺好的。权限密码是多少？”
严槿盛无奈地哼了一声，手一松，退后几步，让谭与乐得以转过身。
安静的房间里没有任何旁的事物遮挡，墙壁上的帝国军徽正反着银白色肃穆的光辉。他们对视着，严槿盛笑容恬淡，话音轻巧，“我不会给你的，但你大可以把我杀了，挖走我的芯片解锁光端，权限密码就在里面。”
他递出手里的枪，但谭与乐并不接过，只是定定地望着他，问道，“你说什么？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吗？”
“你不敢。”
谭与乐接过枪，对准他的额头，眸光明灭，“改装头骨应该打不穿，也会让你死的太随便。心脏呢？你不会立即死去，会有漫长又短暂的痛苦时期。会窒息，会抽搐，我会看着你倒在地上，死得轻慢又可怜。”
枪口下移，指尖没有丝毫的颤抖，似乎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的按动扳机，“严槿盛，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没有必要闹得剑拔弩张。”
“‘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没有必要闹得剑拔弩张。’刚刚扬言要一枪崩了我脑袋的人是谁？”他模仿着谭与乐语气调侃，胸口紧紧贴住冰冷漆黑的枪口。
真奇怪，明明隔了那么多年，还是让谭与乐想到了首都星上那一场瓢泼大雨，湿漉漉的土腥味，无孔不入的雨水几乎让她无法睁开眼睛，涌进肺管，扼住呼吸。
“你需要这一枪。你在自由军团的工作遇到了瓶颈，需要再次递交投名状。”
“交出权限，”她冷声道，“你是被迫的，在与潜入者的搏斗中拼尽全力，身受重伤，因大量失血昏迷不醒。而我会顺利完成任务，比起在政部当个废物，他们更愿意看到一个有能力一个人解决战斗的将领为自由军团提供更多的价值。我不需要你的死亡，我所做的，已经够他们意识到我更适合待在何处。”
“能交100分的试卷为什么只填个及格？没什么比亲手击毙严家继承人更适合的了。这能让你回到军方视野，他们再也无法因为旁人的意愿忽视你的价值和军功，你能就此，彻彻底底地站稳脚跟，接触更深更广的权力，接触那些原本你没有资格去触碰的东西，不是吗？”
“我……”
“你没有想过真的杀我，”他露出一个笑，向前倾身，枪口将他胸口的衣服顶出一个深深的凹陷，“不然我早就在你潜入进来的时候就死了。”
谭与乐闭上眼。
“我不需要一百分的试卷。我已经做的够好了。”她强调道，“闭嘴！我不需要你的牺牲，严槿盛，我会给你一枪，你会濒临死亡，然后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不要自作主张来推动属于我的任务。”
“可你真正的任务是在自由军团扎根。”他低声道，注视着自己的妹妹，那双眼眸亮着细碎的光，像是盛满了宇宙的星辰，“这幕剧迟早要演，而我迟早要死，与其不知道哪次任务失败，死在荒凉的宇宙战场上成为漂浮无依的太空垃圾，我更希望为更伟大深远的谋划牺牲，死在你的手里。就算这次没有动手，也会有下一次。”
“那就到下一次再说！严槿盛，别再发你那动不动要死要活的疯病！”谭与乐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发出的声音艰涩难听，向来平静的脸上嘴唇正剧烈颤动，“我没有接到命令，拒绝执行额外任务。”
“这不是额外任务。”严槿盛的笑容很无奈，“恭喜我骄傲的妹妹已经完成了及格80分，我现在代表总部通知你，要填满剩下的一百。他们等不及下一次了，很多行动没有你手里的资料根本无法推进，帝国等不起。我们都有想要保护的人和事，有想要为之献出一切理想和信仰。你宣誓过的。作为最优秀坚毅的战士，不要为个人情绪影响任务的执行。”
“……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我真的会杀了你……”谭与乐胳膊发软，在他的贴近下只能弯曲，拢在胸前，“我像你一样种了很多花，长得很好，拍了很多照片，但还没来得及给你看……”
首都星上应该真的在下雨，将浓郁的花香味冲淡了。
枪还顶着，多少有些虚张声势，她在次重复道，“我真的会杀了你……”
他无奈又温柔的笑了一下，将颤抖的枪口扶稳，对准自己的心脏。
手臂轻轻的揽住了她颤抖的肩，高大的身影投下深幽的影子，这几乎算是一个拥抱。
“那就开枪。”
“就像我教你的那样。”
-
杜见桥接到谭与乐全息连线的时候，第三队已经将帝国军的主舰包围，挟持住了他们的主控制系统。敌军总指挥被击毙，太空中其余可支配战力也已经被控制起来，剩下的任务只剩进入米奈港口，抓捕那些失去主心骨的帝国士兵。目前为止，和平的，甚至没有产生任何伤亡，放到任何极端新闻网站也挑不出错的完美行动。
八个字概括，神兵天降，威风凛凛。
但谭与乐的话音中透着疲惫。
或许是累得太过了，他说了很多话，短暂的一两秒内，她能做的反应只是缓缓地眨了一次眼睛。
“你……不高兴吗？”他问道，说完又觉得不太可能，可以预想的升官发财，一片坦荡星途即将铺就。应该只是高强度任务之后的恢复期。
天神也是需要休息的嘛，等任务彻底结束，见了面，就斥巨资给谭与乐安排一场365度无死角的五星级按摩，保管舒舒服服。他体贴的想。
“嗯？我当然高兴。”她的嘴角勾起，不再是只有几个像素点的“谭氏微笑”，而是像在模仿电视里发言的贵族，温和的、让人想到夏天温煦的风。
即便有着很明显的模仿痕迹，嘴角肌肉因为不习惯而僵硬，依然让杜见桥惊异得瞪圆了眼睛，
“我当然高兴。”她微笑着，再次重复道。
没人知道刚刚做过检查，确认无异常状况的设备是如何在突然之间程序紊乱、功能故障，向来矜矜业业的系统又为什么没报警。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主舰的医疗仓内。
“感谢总舰的及时应答，”年长的上尉紧紧攥住面前人的手，面色因缺氧而惨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每一位发誓守卫荣耀的士兵都是帝国珍贵的孩子，绝不该因为一些荒谬的原因死去。’”阿刻双眸仍满是血丝，回握住的手却沉稳有力，“严指挥让我转达的。收到您申请的第一时间他就立刻派我前来接应，所有人平安无事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战争仍未结束，请您尽快恢复过来，保持状态。”
姜上尉与阿刻的弟弟重名，成功避免了一场与之相关的事故，让他的得到了些许自欺欺人的安慰。
但紧张的氛围并未因为短暂的插曲得到缓解，总舰入目到处都是白色，灯、桌子、设备，比晨雾还要无瑕，安静。四周墙壁倏尔闪过荧蓝色的电路流光，纤细精美，如蛛丝般将人包裹其中。
“好久不见。”
有风吹过，刚刚织成的蛛网轻微晃动。
高挑的青年被从后压在桌上，手臂反向弯曲，紧紧贴在腰后。锃亮的银白肩章被血色染得靡艳暗淡，原本规整如缎面的马尾长发也在交手间散乱，狼狈地披在肩头。
“是啊，好久不见，严指挥。”谭与乐低头注视着他面前的雷达面板，代表行动轨迹的绿色斑点滴滴跳动，“交出权限，不然崩了你的脑袋。”
枪管口尚有余温，他侧过头，像一片被摘落手心、软和的花瓣，“请问可以拿远一点吗？过高的温度对发质不好。”
“……”
“那，请问可以让我稍微直起一点身子吗？有点喘不上气。”
“权限密码。”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玉般的面容染着苍色，虚弱地发出祈求，“我要是现在给你，可能就活不到下一秒了。而且这个姿势确实很不舒服，我的心脏很难受。你知道的，它一直那么脆弱，我晕过去了，你更不可能拿到你想要的。”
她将他手腕处的光脑关机拆下，断绝掉一切可以与外界联络的信号源。全息悬浮面板顷刻间无影无踪，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只有固定在墙面的绿植在微微晃动枝丫。
良久，又或许只有几秒，她微微松开后侧紧压住的手，让他得以略微直起身子，吸进一大口氧气。
“好疼啊。”他低头，看着自己血流不止的大腿，上头的枪眼正散发着刺鼻的硝烟与烤肉味，“你打到我大动脉了，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死在你面前。”
“权限密码，”她再次重复道，“不然我不介意让你死的更快一点。”
严槿盛垂着眼。粉红的眼皮，并不是因为擦了粉质妆点，而是肌肤莹白脆弱，挡不住底下的艳色。
此时上面沾着几滴殷红粘稠的血，缓缓眨眼，就滑落入眼中。
血红一片。
谭与乐来不及捂住钝痛的额头，已经快速侧身下蹲护住要害，同时踢腿反击。你来我往、快到残影的搏斗间间，成串的子弹划破空气，被消音器敛去了声息，深深地嵌入光滑的墙面与地板。
下一秒，位置逆转。
“别忘了这一招是谁教你的。”
被没收的枪支重新抵上了后脑勺，严槿盛好整以暇地睨着她，淡淡的花香透过血腥与硝烟，像一只调皮的猫，穿过破碎的面罩，用软乎乎、绒绒的毛将她的鼻尖搔得微痒。
谭与乐突然很想打个喷嚏。
“改装头骨？”她舔了舔流到嘴角的血，嘴唇殷红，讥讽道，“你现在是什么，人还是机器？”
严槿盛扣住她的手用力了几分，手指将黑色的防护服按出褶皱，因缺血而泛着醒目的白。
几秒后，他笑了笑，很难说不是恶意，按压着她手臂上的枪眼，“我可以理解为关心吗？”
“嗯？我那非要一条路走到黑，远离故土的好妹妹，也会关心被她亲手抛下的亲人吗？”
又冷又硬镜子般的地面上残留着刮擦后的痕迹和零星弹孔，但并不妨碍它反射出头顶和煦的光源，再把一切都照的无处遁形。
他的腿抵住谭与乐的膝部关节，锁得很紧，腿贴着腿，说话的气流几乎打上她的耳朵。如果忽略掉那些血肉模糊的部位，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久违的拥抱。
这个认知让谭与乐的思维有片刻的怔松，随即剧烈挣扎起来，叫道，“严槿盛！你干什么？！”
“别动！你非要这么闹吗？安静一会儿。”向来温声细语的贵族青年忍不住斥道。
他弯腰，鼻尖贴靠着谭与乐的黑发，下巴抵在她的肩膀，苍白昳丽的脸上似有眷恋，像一只亲吻湖面的白天鹅，溴闻着冰凉的湖水，小心翼翼地深呼吸，“就一会儿……我很想你。”
花香味被他呼吸的气流送了过来，有些过于浓郁嘈杂了。这让她想起很多并不愿再回想的记忆，吵吵嚷嚷的，比如二十年前的帝国首都星，湖麦里。
所有与湖迈里相关的新闻画面，都无一不在说明那是个很奢靡的地方。
随处可见的遮天蔽日的、真实存在的绿色植物，无线趋近于真实的日光，会有夏天，花开，蜂鸣，鸟叫，会见到穿着体面复古的男男女女在碧瓦朱甍的玉宇琼台中相互往来一掷巨万，衣香鬓影，穷奢极欲。
她就藏在角落里，藏在篱笆与树的缝隙间，抓住叫个不停的大虫子，而严槿盛总是狼狈地追在她后头，抓她，想掰开她脏兮兮的手，扔掉攥在里头的虫子，擦去指甲缝里积着的泥。
“别闹！”他眉毛拧起，自以为凶狠地训斥道。
但并不令人感到害怕。
风是暖而和煦的，而她在被风吹干之前，总会用湿漉漉的、被汗液黏在一块儿的头发去蹭他的脖子，嬉皮笑脸，把弄到头上的灰和植物的汁水全都擦到严槿盛身上，让他身上也脏兮兮，溢满清香。
然后再恰到时机地张开哥哥怎么也掰不开的手掌，露出被揉的皱巴巴的小花，再被不轻不重的揍几下屁股。
记忆太过久远，已然模糊不清。
细想起来，还是痛苦的记忆更深刻一些，刻在骨头里的片刻迷茫与慌乱，让她在此刻，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勾住了严槿盛扣在她腕部的手。
风并没有那么暖，也没有那么和煦，大多数时候是冷的，烈的，带着黏腻的雨，冲刷着首都星。
瓢泼大雨像剧场的幕帘，被培训不到位的工作人员拉开得又急又狠，然后上演起接二连三的烂剧，政权更迭、反叛军和教团异军突起、无数势力浑水摸鱼，一幕一幕画面，雨连绵地下，风不讲理的刮，挂掉了一树等着被抓的蝉，洗掉了她身上刻意沾满的泥。
那时候，她以为再也没有人会为她擦干净手了。
就那样过了很多很多年，久到已经快忘记了自己的哥哥长什么样，几乎记不起自己还有个哥哥，他却突然大剌剌地站在学生会代表的发言台上。
花团锦簇，金装玉裹，举手投足间全是娇养出来的贵族做派。而她双手紧贴裤缝两侧，军姿站得标准刚正，是‘偏远星里出来的特优生’，符合所有文学作品中对于这个人群的刻板印象，贫穷、坚毅。
风又吹了起来，温而暖的，裹挟着一片紫色的花瓣，吸引住严槿盛某一秒走神的视线。
然后他们对视。隔着人群，隔着那些莅临前来观看开学典礼的帝国军方领导，隔着路旁张扬开着的木槿花，隔着那些跨越了岁月的花香和泥土味，严槿盛看到妹妹站在不远的新生列队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因为长时日照正泛着绯红，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很浅很浅的笑。
其实他也和谭与乐一样，已经分不清记忆哪些是真实发生的，哪些是大脑杜撰出来的梦。
记忆里的夏天或许只有热，黏腻，刺耳的蝉鸣，和轻微的花粉过敏带来的痒，并不存在温煦的风，也不存在那一瞬间的对视。或许他只是看了一眼，然后移开目光，对着话筒念出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
或许他注视了很久，久到被身边的同学拽了下袖口，才意识到典礼已经结束，是时候退场下台。
他的记忆迷茫混乱，此时也只能抓住谭与乐勾起的手指，指缝贴着指缝，血液温暖黏腻。
“……我很想你。”他嗓音低哑，重复道。
“我也是。”谭与乐侧过脑袋，与他头碰头，轻声道，“你新种的植物不太好闻，和你不太搭。”
花香太浓郁了，像是明明形状不合却硬要嵌在一块儿的拼图。严槿盛原来并不是这个味道，该是温暖、和煦，纯粹的，唔……风一样纯粹，裹挟着淡淡的清香。
“这都被你发现了，”他的眉梢与眼角一同弯起，“是首都星上现在流行的品种。漫无边际的宇宙很容易把人逼疯，建立一个和‘家’有关的锚点总好过漫无目的的漂浮，你说呢？”
“嗯，是挺好的。权限密码是多少？”
严槿盛无奈地哼了一声，手一松，退后几步，让谭与乐得以转过身。
安静的房间里没有任何旁的事物遮挡，墙壁上的帝国军徽正反着银白色肃穆的光辉。他们对视着，严槿盛笑容恬淡，话音轻巧，“我不会给你的，但你大可以把我杀了，挖走我的芯片解锁光端，权限密码就在里面。”
他递出手里的枪，但谭与乐并不接过，只是定定地望着他，问道，“你说什么？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吗？”
“你不敢。”
谭与乐接过枪，对准他的额头，眸光明灭，“改装头骨应该打不穿，也会让你死的太随便。心脏呢？你不会立即死去，会有漫长又短暂的痛苦时期。会窒息，会抽搐，我会看着你倒在地上，死得轻慢又可怜。”
枪口下移，指尖没有丝毫的颤抖，似乎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的按动扳机，“严槿盛，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没有必要闹得剑拔弩张。”
“‘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没有必要闹得剑拔弩张。’刚刚扬言要一枪崩了我脑袋的人是谁？”他模仿着谭与乐语气调侃，胸口紧紧贴住冰冷漆黑的枪口。
真奇怪，明明隔了那么多年，还是让谭与乐想到了首都星上那一场瓢泼大雨，湿漉漉的土腥味，无孔不入的雨水几乎让她无法睁开眼睛，涌进肺管，扼住呼吸。
“你需要这一枪。你在自由军团的工作遇到了瓶颈，需要再次递交投名状。”
“交出权限，”她冷声道，“你是被迫的，在与潜入者的搏斗中拼尽全力，身受重伤，因大量失血昏迷不醒。而我会顺利完成任务，比起在政部当个废物，他们更愿意看到一个有能力一个人解决战斗的将领为自由军团提供更多的价值。我不需要你的死亡，我所做的，已经够他们意识到我更适合待在何处。”
“能交100分的试卷为什么只填个及格？没什么比亲手击毙严家继承人更适合的了。这能让你回到军方视野，他们再也无法因为旁人的意愿忽视你的价值和军功，你能就此，彻彻底底地站稳脚跟，接触更深更广的权力，接触那些原本你没有资格去触碰的东西，不是吗？”
“我……”
“你没有想过真的杀我，”他露出一个笑，向前倾身，枪口将他胸口的衣服顶出一个深深的凹陷，“不然我早就在你潜入进来的时候就死了。”
谭与乐闭上眼。
“我不需要一百分的试卷。我已经做的够好了。”她强调道，“闭嘴！我不需要你的牺牲，严槿盛，我会给你一枪，你会濒临死亡，然后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不要自作主张来推动属于我的任务。”
“可你真正的任务是在自由军团扎根。”他低声道，注视着自己的妹妹，那双眼眸亮着细碎的光，像是盛满了宇宙的星辰，“这幕剧迟早要演，而我迟早要死，与其不知道哪次任务失败，死在荒凉的宇宙战场上成为漂浮无依的太空垃圾，我更希望为更伟大深远的谋划牺牲，死在你的手里。就算这次没有动手，也会有下一次。”
“那就到下一次再说！严槿盛，别再发你那动不动要死要活的疯病！”谭与乐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发出的声音艰涩难听，向来平静的脸上嘴唇正剧烈颤动，“我没有接到命令，拒绝执行额外任务。”
“这不是额外任务。”严槿盛的笑容很无奈，“恭喜我骄傲的妹妹已经完成了及格80分，我现在代表总部通知你，要填满剩下的一百。他们等不及下一次了，很多行动没有你手里的资料根本无法推进，帝国等不起。我们都有想要保护的人和事，有想要为之献出一切理想和信仰。你宣誓过的。作为最优秀坚毅的战士，不要为个人情绪影响任务的执行。”
“……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我真的会杀了你……”谭与乐胳膊发软，在他的贴近下只能弯曲，拢在胸前，“我像你一样种了很多花，长得很好，拍了很多照片，但还没来得及给你看……”
首都星上应该真的在下雨，将浓郁的花香味冲淡了。
枪还顶着，多少有些虚张声势，她在次重复道，“我真的会杀了你……”
他无奈又温柔的笑了一下，将颤抖的枪口扶稳，对准自己的心脏。
手臂轻轻的揽住了她颤抖的肩，高大的身影投下深幽的影子，这几乎算是一个拥抱。
“那就开枪。”
“就像我教你的那样。”
-
杜见桥接到谭与乐全息连线的时候，第三队已经将帝国军的主舰包围，挟持住了他们的主控制系统。敌军总指挥被击毙，太空中其余可支配战力也已经被控制起来，剩下的任务只剩进入米奈港口，抓捕那些失去主心骨的帝国士兵。目前为止，和平的，甚至没有产生任何伤亡，放到任何极端新闻网站也挑不出错的完美行动。
八个字概括，神兵天降，威风凛凛。
但谭与乐的话音中透着疲惫。
或许是累得太过了，他说了很多话，短暂的一两秒内，她能做的反应只是缓缓地眨了一次眼睛。
“你……不高兴吗？”他问道，说完又觉得不太可能，可以预想的升官发财，一片坦荡星途即将铺就。应该只是高强度任务之后的恢复期。
天神也是需要休息的嘛，等任务彻底结束，见了面，就斥巨资给谭与乐安排一场365度无死角的五星级按摩，保管舒舒服服。他体贴的想。
“嗯？我当然高兴。”她的嘴角勾起，不再是只有几个像素点的“谭氏微笑”，而是像在模仿电视里发言的贵族，温和的、让人想到夏天温煦的风。
即便有着很明显的模仿痕迹，嘴角肌肉因为不习惯而僵硬，依然让杜见桥惊异得瞪圆了眼睛，
“我当然高兴。”她微笑着，再次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