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白举起三根手指,平静地望着她,摇头。

    “钱某发誓,对水小姐绝无半分男女之情。”

    “我说的不是‘水小姐’,是冷霜枝,最开始与你通信的冷霜枝。倘若她一开始没有以男子自居,倘若她的真实身份从来不是什么宰相千金,也和单子安没有任何关系。你有没有一丝可能,对她有知己之外的情意呢?”

    见钱晓白只是望着她,水吟吟又追上一句:“我就是想知道,你是否只因身外之物才拒绝我。抛却身外之物,你没看见过我吗?我,我这个人,你看到过我吗?肯瞧一眼真实的我吗?”

    “这种心思你会明白么?我又该从何说起?水家的族谱上不会有我的名字,全家上下也没人在意我的命运和理想。打出生起一切就注定了,我要早早把自己的下半辈子交给一个陌生人,变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水氏’,生下或许和我一样不快乐的孩子。所有人都言我是金尊玉贵,不计其数的人为了讨好我爹,愿意为我摘星星捧月亮。他们可以送我几百间铺面,可我连经营这样一间小小的铺面都没有资格。”

    “而且,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不单是为了侠盗乌龙那个人而写故事。我也很在意这个故事本身。我多希望自己就是冷霜枝而你就是解元书生,真正做心无挂碍的知己。可这话如今说来,无论如何都会显得不清白。我对你有不清白的感情,但也有清白的部分。”

    “那清白的部分,钱某能看得到。”

    “我要你都看到,因为那才是完整的我。”

    水吟吟话里兼具冷静与悲愤,眼泪不自觉漫溢,颗颗从颊边滚落。她已决心不管不顾地,当作最后一次与钱晓白对话,把内心的想法都说出来了。甚至好像不只是在对钱晓白诉说。可是复杂的心绪无法穷尽。她被自己肌体与言辞的羸弱无力所困,觉得周遭的人与事都很远,她一直尝试接近和触碰的钱晓白也仿佛与自己隔了重重围墙。当她陈述自己一生的可能时,未来似乎已经在她面前展开、结网,站在这罗网前的,有且只有她孤身一人。

    从没有人和钱晓白这样吐露过自己,近乎是把自己所思所想在他面前剖开。他由衷珍惜这样的谈话,于是整理衣襟,肃敛神色,静默后柔声道:

    “我曾读僧肇《不真空论》,中有‘说本体无相,非有非无。超乎分别,即体即用’一句。初读不解,很久才参透几分。你问我有没有看过真实的你,其实所谓真实的你,与表面的你是无法分别,非有非无的。当我看你,看到的一定是名与实共存的你。所以不必担心,你永远会被完整地看见。”

    “请恕我忽然论理。这不是为诡辩或扫兴,而是我半生浸淫在故纸堆里,见识浅薄,指望能真切地答上些什么,只好试从典籍论之。世道我们或许无法改变,但你我此身总是浑然自在。我也同样,是千百年后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一笔的人。但我常问自己,留下这一笔对我来说重要么,发觉其实毫无意义。”

    “至于你问,抛去外界一切,我对你是否会有情意。我无比坦白地说,非有非无。有也是,无也是。少了哪一部分也不是完整的我的答案。这同样不是狡辩,而与你方才说的是同一个道理。”

    “ 我自幼也通读佛经,不要再妄图这能宽慰我。你话说得很清楚,却叫我失望至极。本来以为你超脱豁达是另有一番高见,没想到仍是遇事只劝自己淡泊放弃。我受不了的,正是世道无法改变,恨自己天生病体力量微弱,一想到心就已经在苦海里翻腾。僧肇那般只辩死理的学究,怎能懂俗人活生生的境遇呢?今晚来见你以前,我就已经想过。倘若和你聊天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我也不会回府。我要一个人离开东京,要么找棵树杈一了百了,要么做一个小红姑娘那样的女子,游历天下,四海为家。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今小红姑娘不在你身边了,倘若再出现一个她那样的女孩子,待上三年五载甚至更久,你难道不会心动?”

    钱晓白紧抿嘴唇,手轻轻放在案边的书封上。书扉页里夹着谢小红的简笔画。半年来每次疲惫,不安,惦念她的时候,手触到这幅画他会稍稍觉得安心。

    “再有她一样的女子出现,也许我还是会动心。但在这发生以前,我会永远等候着和她重逢的那天。”

    “这才是我想听的答案。”水吟吟自嘲地笑道:“你回答我的问题那样艰难,像个老和尚般说出那样长串不着调的话来,说到小红姑娘却答得干脆明白。足可见你对她与我的区别。我死心了,你不必再为难,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对你有一丝不清白的情意。我这便走了。”

    “小姐此刻的决定是什么?”

    “与你无关,无需过问。”

    “你可以不告诉我,但还有一件事请一定知悉。”

    “什么?”

    “少爷他,就是您一直寻找的侠盗乌龙。”

    --

    钱晓白说完单子安当年在外随父经商的种种事,讲了几处他练武的习惯,又推测了当时单子安在城外救水吟吟的具体位置和时间点,与水吟吟记忆中能对上十之八九。因此道:“人生的困顿,很多能改变,很多要等时机,很多改变起来要拼尽毕生力气,很多却像五指山压根推翻不了。少爷是如此,对你、对我、对红娘,也是同样。所以,站在解元书生的立场,我也想对知己文友冷霜枝说,逃离水府,逃离东京,逃到天涯海角都不是终局。一时冲动后剩下的仍旧是漫漫长夜。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自己的四肢百骸在苦海中熬。况且少爷是那样在意你,你又那么在意他,不要一味地为了逃离和反抗,意气用事,放弃真正值得的人。”

    钱晓白也学着水吟吟追问,“我也想问你,倘若少爷不是父母之命的成婚对象,而就是你的朋友,你也会像现在这样坚决抵触么?”

    “我不会。所以我想过,如果这辈子能再见到那个人,是否要和他走。或者是否要和单子安一起离开。但是比起做好一位少侠的妻子,我更想做我自己。”

    见水吟吟情绪仍然未平,钱晓白沉思许久,道:“你的困惑我明白了。不如我们做个约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断不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约定什么?”

    “请水小姐先接受这桩婚事,以一年为期。一年内若生活始终不能如意,凭钱某对单家这么多年的了解,钱某愿意亲自帮小姐出逃。若事情败露,所有罪责钱某愿意一人承担。眼下,一来希望水小姐能够顾及两家人的前途命运,二来希望水小姐能给少爷一次真正的信任。三来,也希望小姐试过之后不再犹疑,不留遗憾。”

    水吟吟问:“你凭什么相信我一年内生活就能如意?”

    “钱某并不敢断言,但是少爷家对我恩重如山,倘若能为他家,为他的终身之事做些什么,某死不足惜。所以还请小姐一试。”

    钱晓白整了整衣衫,郑重地在水吟吟面前跪下。只听水吟吟怔愣不语,随后苦笑几声,说到:“好。那就一年为期。钱公子,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痴人。你同其他所有男子都不一样。我若是小红姑娘,定会放不下你。不过,小红姑娘走了这么久,你难道不想去找她么?”

    “当日她去意已决,曹师傅也几番劝阻说不可去追。后来我想过许多次。若不能考取功名给她安稳的生活,我一意孤行找对她又有何益?若今岁秋闱中举,得以入围殿试,我便一定去寻她。我唯一挂念的是她的安危。”

    “看来我明日回府有事可做了。”水吟吟听到谢小红当日出城时的卦象,道:“我叫我爹派人,一定把小红姑娘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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