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吟吟想过再也不要回这个家了。这些日子她总恍惚，觉得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是场醒不来的噩梦。等待她的将是两个鼎盛的家族压在头上，一道金色的御旨压在头上，世俗礼教的规范压在头上。这些足以教她变成她全然不认得，却与所有女人都相似的样子。
她想就彻底心狠一回。就当自己失心疯了，好歹为了此生的自由做些什么。反正他们总有办法找到她，总有使不尽的招数逼她回去。她只是他们养在笼中的鸟罢了。可犹豫的种子在她跳下车那一刻就已萌芽。她与犹豫缠斗了一晚，还是朝相府的方向走去。她知道仅仅这一晚自由，也得靠檀儿她们千方百计地求，这自由已是她能得到最大的退让。
于是她趁仅剩的早晨肆意游走在街头，不再期待发生什么。
天色朦胧灰白，尚未拂晓，闹市区清清冷冷，晨雾中只有更夫、野猫并几个小吏游荡穿行。她感到偶有陌生或古怪的眼神瞟向自己。却或许是因为相貌太过出尘，即使身着布衣也没有人敢靠近。人与猫都在她三尺开外，仿佛一碰她就会随风飘走。她看着，仿佛眼观众生，觉得自己是游离在外的孤魂野鬼，从未沾染过市井的烟火与尘埃。
她的步子迈过闹市区最繁华的地带，看到繁华地带中最显赫的景德楼。当今天下闻名的酒楼，无数文人墨客来访，父亲所有门生故吏都是常客。每逢春闱高中、加官晋爵这等大喜，必定来景德楼纵酒放歌、吟诗作对。在相府宴酣之时还会怨，景德楼多年来从不肯提供风月，若是能养些乐伎，生意会比现在更好。想到那些被她称叔伯、哥哥的人的脸，他们利欲熏心的神情，她便觉得父亲多年缔结的关系网黏腻污浊，教她恶心。
父亲从不理解她，母亲也常常不懂她的所思所想。府中唯有祖母和檀儿最知她心意，可是祖母与她年岁相差太多，檀儿也不是世家女子。她知道此刻没有一个人真正明白她了。本以为钱晓白能懂，他却也只是个书呆子。和那些叔伯们不一样的是为人纯粹清爽。单子安也是，可能因为有相同的家教。但这不足以证明她嫁到单家就是对的。
不过有件事她愈发明白，钱晓白绝非良配。得知她真实身份的那天，他早已尊她为少夫人，并不在乎她如何想。所以即便没有小红姑娘，他也不会逾矩半分。
她还明白，自己对钱晓白从始至终是一厢情愿。但她留恋那种纯洁无暇的书生气。和单子安身上勇敢直率的侠气不同。她所期望的男人是两种气概兼备的，就像李白那样。
可她又在奢望什么呢？天地间只有一个李白，而李白也是风流的，也是渴望仕途的，这点和父亲的同僚们没有区别。她苦笑几声，笑自己胡闹过后一场空，回去也怕是会被幽禁，成亲前不得出院子一步了。再想一个人做些什么还可能吗？难道还是得以死相逼吗？
她想死，可更想到东京城外面看一看。虽自出生起就病痛不断，但她还没活够呢。
“发什么呆？”
单子安出现在景德楼门外，此刻挡在她面前伸手晃了晃。他比她高出一头，叫她眼前一黑。
他看上去显而易见的憔悴，眉眼间却还是少年神态，故作漫不经心，仿佛昨夜之事与他毫不相关。即便是他自己的婚约要遭背叛，他全家差点遭了灭顶之灾。他眼里没有分毫怪她的意思。也不太看得出急切，大约檀儿已经告诉他什么了。
“眼怎么肿了。吃东西没，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鸡汤馄饨吧，搁些胡椒芫荽，照你爱吃的做······”
“你就是侠盗乌龙？”
单子安忙“嘘”了一声，见左右无人，低声道：“大小姐，这可是见官杀头的死罪。”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这么久不说？”水吟吟又气又笑，却不知怎么眼底又湿润起来，急得单子安赶忙道：“行行好，我最见不得女孩子落泪了。我最初没说的确是因为这个。后来是因为······”
“我知道行侠仗义的梦已经醒了。我再也不会是侠盗乌龙了。”
“也是。想来许多梦注定要醒的，人也总是无奈与缺憾最多。”水吟吟凝望他问：“你会怪我么？”
听到水吟吟肚子咕噜响了一声，单子安卖了个关子，领她去后厨点了些汤汤水水的热食，看着她吃下去才肯说。
“我哪有资格怪你啊，你愿意回来我就很知足了。我从小到大偷跑了无数次，每次都挨打罚跪。我爹是个断掌，打人可疼了，但最狠的一次我也不过静养了几天。疼在身上，心里的烦闷就过去了。若换做你这般压抑的处境，我不仅要跑，兴许还跑得更不管不顾呢。”
“那我家人呢？”
“一切都好。令尊也没说要罚你。凡事有老祖母给你撑腰呢。”
“那令尊和令堂呢？”
“我爹娘那边你不用管。以后你来我家了，就由我保护。”
“少东家。”伙计见单子安在，过来汇报这两日的账目，又道：“前儿马房被调去运货的那批马今早牵回来一匹。镖师说剩下的近两日会陆续送回来。”
“哪一匹？”
“是‘长生’。”
“知道了。大小姐，我们骑马回去可好？”
水吟吟从来只坐过马车，没骑过马，图新鲜便应了。见水吟吟点头，单子安吩咐，“喂点草料牵到店门口吧。许久没见了，正好我好好看看它。”
水吟吟看见那匹马的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当初单子安救自己时骑的那一匹。白鬃带胎记，胎记在身侧很醒目。自己找了单子安这么久，却没想到过从坐骑身上做文章。
“长生！”单子安过去抱住马的脖颈，亲昵地把脸贴上去。长生也微微将头偏向单子安。
这匹马比当年消瘦了，眼眸却还是湿润有神。它看见水吟吟后抖了抖耳朵，缓缓朝水吟吟走去，在水吟吟面前乖乖地俯首低眸，仿佛认得她。
水吟吟轻轻抱住它，脸贴在了另一侧。对它说，“长生，好久不见。”
单子安在一旁道：“我自小养马，长生是那么多马里最温驯的。偏偏那天走山路时它比我先听见你，一路扽着缰绳也要朝你那里走。”
确是如此。他从天而降与几个毛贼混战时，她坐在车里蒙着眼惊魂未定，想是不是遇上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他钻进车里她更是吓得连声叫他走开。当时她问，“你是什么人？”，他笑说：“土匪头子。小娘子相貌不凡，不如就跟了我？”她愣了愣，流着泪连踢带踹叫他滚开，他又说，“哎哟好好好，骗你的。别哭了。你家在哪，送你回去。”
他揭下她的蒙眼布。她说多谢少侠。他说：“我向来看不惯拐卖良家妇女，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举手之劳而已。你要谢就谢我这匹马吧。它先听见的。”
单子安对她说：“要不长生就送给你，以后它就是你的马驹。这样我也有由头叫它好生休养，不必再出去辛苦走镖了。”
“好。今后我养着它。”
“那就上马吧大小姐。”单子安牵着缰绳朝她伸手。她搭上去，踩住脚蹬费劲爬上马背后，他便拍了拍马头，在下面引着马悠悠朝前走。
“你不上来吗？”
“你骑马生疏，得有人看着。再说了，本少爷在城里上街从不骑马，毕竟生得这么风流倜傥气度不凡，骑着马走街串巷得迷倒多少女子。不合适。”说着忽然就被水吟吟轻轻踢了一脚。他回头，水吟吟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嘴角却忍着笑。
“瞧你开心的。踢了我一下把你得意成这样。”
“我踢不得？看不惯你嘚瑟的样子。”
“我的大小姐，你高兴就好。”
单子安继续看路，又听见水吟吟先是嗤笑，继而笑出声。他想或许她的心结解开了。于是问：“你心情好些没？”
“嗯。挺好的。”
单子安在心中轻轻说了一句“那就好”。昨晚在书坊附近等候了一夜，就等着看她出来要往哪里去，如果是出城他至少能一路护着她，至少她别做傻事。见她往家的方向走，他先是高兴，又赶紧抄小路回酒楼门口等着她。这些还是不要叫她知道了。
不管她此去要的是什么答案，只要她跟他在一起能够开心，这就是他要的答案。
她想就彻底心狠一回。就当自己失心疯了，好歹为了此生的自由做些什么。反正他们总有办法找到她，总有使不尽的招数逼她回去。她只是他们养在笼中的鸟罢了。可犹豫的种子在她跳下车那一刻就已萌芽。她与犹豫缠斗了一晚，还是朝相府的方向走去。她知道仅仅这一晚自由，也得靠檀儿她们千方百计地求，这自由已是她能得到最大的退让。
于是她趁仅剩的早晨肆意游走在街头，不再期待发生什么。
天色朦胧灰白，尚未拂晓，闹市区清清冷冷，晨雾中只有更夫、野猫并几个小吏游荡穿行。她感到偶有陌生或古怪的眼神瞟向自己。却或许是因为相貌太过出尘，即使身着布衣也没有人敢靠近。人与猫都在她三尺开外，仿佛一碰她就会随风飘走。她看着，仿佛眼观众生，觉得自己是游离在外的孤魂野鬼，从未沾染过市井的烟火与尘埃。
她的步子迈过闹市区最繁华的地带，看到繁华地带中最显赫的景德楼。当今天下闻名的酒楼，无数文人墨客来访，父亲所有门生故吏都是常客。每逢春闱高中、加官晋爵这等大喜，必定来景德楼纵酒放歌、吟诗作对。在相府宴酣之时还会怨，景德楼多年来从不肯提供风月，若是能养些乐伎，生意会比现在更好。想到那些被她称叔伯、哥哥的人的脸，他们利欲熏心的神情，她便觉得父亲多年缔结的关系网黏腻污浊，教她恶心。
父亲从不理解她，母亲也常常不懂她的所思所想。府中唯有祖母和檀儿最知她心意，可是祖母与她年岁相差太多，檀儿也不是世家女子。她知道此刻没有一个人真正明白她了。本以为钱晓白能懂，他却也只是个书呆子。和那些叔伯们不一样的是为人纯粹清爽。单子安也是，可能因为有相同的家教。但这不足以证明她嫁到单家就是对的。
不过有件事她愈发明白，钱晓白绝非良配。得知她真实身份的那天，他早已尊她为少夫人，并不在乎她如何想。所以即便没有小红姑娘，他也不会逾矩半分。
她还明白，自己对钱晓白从始至终是一厢情愿。但她留恋那种纯洁无暇的书生气。和单子安身上勇敢直率的侠气不同。她所期望的男人是两种气概兼备的，就像李白那样。
可她又在奢望什么呢？天地间只有一个李白，而李白也是风流的，也是渴望仕途的，这点和父亲的同僚们没有区别。她苦笑几声，笑自己胡闹过后一场空，回去也怕是会被幽禁，成亲前不得出院子一步了。再想一个人做些什么还可能吗？难道还是得以死相逼吗？
她想死，可更想到东京城外面看一看。虽自出生起就病痛不断，但她还没活够呢。
“发什么呆？”
单子安出现在景德楼门外，此刻挡在她面前伸手晃了晃。他比她高出一头，叫她眼前一黑。
他看上去显而易见的憔悴，眉眼间却还是少年神态，故作漫不经心，仿佛昨夜之事与他毫不相关。即便是他自己的婚约要遭背叛，他全家差点遭了灭顶之灾。他眼里没有分毫怪她的意思。也不太看得出急切，大约檀儿已经告诉他什么了。
“眼怎么肿了。吃东西没，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鸡汤馄饨吧，搁些胡椒芫荽，照你爱吃的做······”
“你就是侠盗乌龙？”
单子安忙“嘘”了一声，见左右无人，低声道：“大小姐，这可是见官杀头的死罪。”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这么久不说？”水吟吟又气又笑，却不知怎么眼底又湿润起来，急得单子安赶忙道：“行行好，我最见不得女孩子落泪了。我最初没说的确是因为这个。后来是因为······”
“我知道行侠仗义的梦已经醒了。我再也不会是侠盗乌龙了。”
“也是。想来许多梦注定要醒的，人也总是无奈与缺憾最多。”水吟吟凝望他问：“你会怪我么？”
听到水吟吟肚子咕噜响了一声，单子安卖了个关子，领她去后厨点了些汤汤水水的热食，看着她吃下去才肯说。
“我哪有资格怪你啊，你愿意回来我就很知足了。我从小到大偷跑了无数次，每次都挨打罚跪。我爹是个断掌，打人可疼了，但最狠的一次我也不过静养了几天。疼在身上，心里的烦闷就过去了。若换做你这般压抑的处境，我不仅要跑，兴许还跑得更不管不顾呢。”
“那我家人呢？”
“一切都好。令尊也没说要罚你。凡事有老祖母给你撑腰呢。”
“那令尊和令堂呢？”
“我爹娘那边你不用管。以后你来我家了，就由我保护。”
“少东家。”伙计见单子安在，过来汇报这两日的账目，又道：“前儿马房被调去运货的那批马今早牵回来一匹。镖师说剩下的近两日会陆续送回来。”
“哪一匹？”
“是‘长生’。”
“知道了。大小姐，我们骑马回去可好？”
水吟吟从来只坐过马车，没骑过马，图新鲜便应了。见水吟吟点头，单子安吩咐，“喂点草料牵到店门口吧。许久没见了，正好我好好看看它。”
水吟吟看见那匹马的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当初单子安救自己时骑的那一匹。白鬃带胎记，胎记在身侧很醒目。自己找了单子安这么久，却没想到过从坐骑身上做文章。
“长生！”单子安过去抱住马的脖颈，亲昵地把脸贴上去。长生也微微将头偏向单子安。
这匹马比当年消瘦了，眼眸却还是湿润有神。它看见水吟吟后抖了抖耳朵，缓缓朝水吟吟走去，在水吟吟面前乖乖地俯首低眸，仿佛认得她。
水吟吟轻轻抱住它，脸贴在了另一侧。对它说，“长生，好久不见。”
单子安在一旁道：“我自小养马，长生是那么多马里最温驯的。偏偏那天走山路时它比我先听见你，一路扽着缰绳也要朝你那里走。”
确是如此。他从天而降与几个毛贼混战时，她坐在车里蒙着眼惊魂未定，想是不是遇上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他钻进车里她更是吓得连声叫他走开。当时她问，“你是什么人？”，他笑说：“土匪头子。小娘子相貌不凡，不如就跟了我？”她愣了愣，流着泪连踢带踹叫他滚开，他又说，“哎哟好好好，骗你的。别哭了。你家在哪，送你回去。”
他揭下她的蒙眼布。她说多谢少侠。他说：“我向来看不惯拐卖良家妇女，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举手之劳而已。你要谢就谢我这匹马吧。它先听见的。”
单子安对她说：“要不长生就送给你，以后它就是你的马驹。这样我也有由头叫它好生休养，不必再出去辛苦走镖了。”
“好。今后我养着它。”
“那就上马吧大小姐。”单子安牵着缰绳朝她伸手。她搭上去，踩住脚蹬费劲爬上马背后，他便拍了拍马头，在下面引着马悠悠朝前走。
“你不上来吗？”
“你骑马生疏，得有人看着。再说了，本少爷在城里上街从不骑马，毕竟生得这么风流倜傥气度不凡，骑着马走街串巷得迷倒多少女子。不合适。”说着忽然就被水吟吟轻轻踢了一脚。他回头，水吟吟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嘴角却忍着笑。
“瞧你开心的。踢了我一下把你得意成这样。”
“我踢不得？看不惯你嘚瑟的样子。”
“我的大小姐，你高兴就好。”
单子安继续看路，又听见水吟吟先是嗤笑，继而笑出声。他想或许她的心结解开了。于是问：“你心情好些没？”
“嗯。挺好的。”
单子安在心中轻轻说了一句“那就好”。昨晚在书坊附近等候了一夜，就等着看她出来要往哪里去，如果是出城他至少能一路护着她，至少她别做傻事。见她往家的方向走，他先是高兴，又赶紧抄小路回酒楼门口等着她。这些还是不要叫她知道了。
不管她此去要的是什么答案，只要她跟他在一起能够开心，这就是他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