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京城罕见得下了场太阳雨。
今天她还有一场要应酬的奢牌晚宴，临近年底，各个平台都在做最后的业绩冲刺，连她这种半糊的小演员手头都能分到些活动。
待遇就别想了，没有title的一次性合作关系也轮不到她挑三拣四，造型是品牌方提供的，摩登女郎的复古短裙，黑手套上一颗硕大的新款戒指是她今晚的展示对象。
化妆间内造型师看着她脸上明显的红印，眉毛紧拧，边涂上一层厚厚的遮瑕边抱怨道，“怎么弄成这样。”
方知钰只能低头认错，这张脸是她的工作，弄成这样确实是她的失职。
艺人给品牌站台，对他们来说，只有两个作用，一来是当好漂亮的人形立牌，二来是作为高级sales推销他们的产品，而方知钰显然不是一个称职的模特和销售。
所以在洗手间门口她听到造型师和同伴说小话的声音，先是一句不耐烦的嘟囔，“有些风评差的确实有差的道理，谁知道干了什么事被人扇。”
“你说方知钰？那估计是大婆打小三的戏码。”
“我本来不信呢，但给我增加工作量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人。”
“烦的，208就没一个好伺候。”
听到洗手池的水声戛然而止，脚步声渐进，方知钰想了想，还是灰溜溜倒退几步，装出一副刚到的架势，慢吞吞走了进去。
路过时觑起眼睛笑眯着点点头，那二人做贼心虚，疾步离开了。
方知钰走到洗手池前，看着镜子前的自己。
她刚拍完出发图，卷发为凹出氛围感造型被摄影师弄乱了，她捡起掉落在额前的一缕，别到耳后。
妆面技术很好，服服帖帖盖住了受伤破皮处，怕高清镜头下暴露，特意画上了两坨浓重的腮红掩饰，搭配上小烟熏，有种纸醉金迷的纯欲感。
状态很好，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暗暗松了口气。
晚宴前有个小红毯和媒体采访环节，一般是和品牌相关的问答，比如对今天造型的想法，还有对当季概念的理解等等。
前面的艺人驾轻就熟地糊弄过去，轮到方知钰时，却有人问的是，作为演员今年一直只走时尚路线，以后是否还有进组的计划呢？
提问人来者不善，角度刁钻，她哭笑不得，暗中发誓，下回早该让公司那边提前打点的。
四周飘来不怀好意的视线，举起摄像咔咔一顿拍，意图放大她每一帧能出文章的表情。
可惜方知钰面不改色，开始得心应手地胡说八道：“最近有在寻找合适的剧本，希望屏幕前的各大导演看得上的话，一定要来找我哦。”
配上轻松的语调，把危机化解得中规中矩。
底下媒体不得趣，见找不出破绽，遂轻描谈写又问回常规流程。
是夜。
京城中心地段，财富和人才汇聚的天花板。这座酒店顶楼的大平层宴会厅，除了艺人，受邀的均是奢侈品牌的重大vip，和潜在用户的上流资本。
偌大的展厅内极尽奢华，杯觥交错，珠光瑰丽。
宾客们谈笑风生，她拿着工作人员递来的香槟，默默挪到人群罕至的角落里。
每次参与这样的场合，方知钰只感到惶恐逼仄，好在没人闲得和她这种不是焦点的小艺人社交。
巨型的晃眼灯光下，阴魂不散的，她看到了梁予归。
被围在宴会中央，无视着莺莺燕燕的殷勤，和闲杂人等不间断的献酒递烟。
他今天穿了套考究的黑色西装，肩宽腰细，挺拔又松弛，即使卸下龙血凤髓的身份，也能收获一群歆羡的瞻望。
另一个身形稍瘦的年轻男人向他走去，出乎意外的，梁予归亲自给那人倒了酒，酒杯相碰，并向旁边名流众星开始介绍些什么。
一行人相谈甚欢，而那男人转过来的瞬间，方知钰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张鬼魅般清瘦而略显病气的脸，眼下痣在光线下更显猩红，不久前还在和她上演一出抱薪取暖的戏码，此刻站在众人的拥簇下，矜贵自如，像生来就属于这里。
是梁桎恩。
这两人昨日还剑拔弩张，今天和和气气，兄友弟恭，很是刺眼。
不过诧异的不止是她，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们身上。
在场皆是名贵，认出梁桎恩身份的不在少数，梁予归能带他来这种场合见人，像释放出的警示灯，聪明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只有方知钰心生疑惑，许多念头冒出，又被她捻灭。
作秀？和好？那昨晚又是什么？
她如履薄冰，有种被欺骗的落差感。
没等她盘算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尽管格外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梁予归还是朝她的方向看来。
在看到她后，他面无表情，继续和梁桎恩站在一起，面对阔步高谈的合作和投资伙伴，绰有余裕，点到为止。
当方知钰以为是自己虚惊一场时候，梁予归却趁没人注意，朝她故意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脸。
是她挨揍的那个地方。
方知钰一时胃酸上涌，她极力压制住想呕吐的欲望，用一种快马加鞭的速度，转身逃离此地。
顶奢场所，洗手间布置得都像会客厅大堂。
方知钰干呕不断，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女明星出席活动要身材管理，她这两天就吃了半个餐包，实在没货让她吐。
待顺过气，她理好造型，却在镜子的反射里看到了最不愿见到的身影。
梁予归站在墙边，见她终于抬头，优雅地举手打了个招呼。
“你跑什么？”他好声好气地问。
“对不起，”身体比情绪更先做出反应，她乖巧地走到他身前，顺从的低下头颅，轻声道，“生理反应。”
好像对看见他就呕吐的生理反应毫不意外，梁予归从来不会顺着她的话讲，他抱手审视方知钰，“这妆谁给你画的。”
烟熏，卷发，浓重的腮红，未经染色的浅唇，方知钰好像略微猜到了他的心情尚好的缘由。
她很像祝璃，在此时此刻。
“化妆师。”她回答了句废话。
“挺好的。”梁予归不在意这句废话。
抚摸起方知钰被盖住的伤口，指节划过，她感到几分缱绻痒意。
她望向他，那是一种哀求的神态。
鬼使神差地，梁予归将她搂入怀中，她感到腰身被那双手紧紧圈住，低沉的嗓音闷闷地压在她颈间，像一声柔和地叹息，“今天跟我回家，好不好。”
方知钰的心脏怦怦直跳，他们都知道自己不会拒绝，这是国王的邀请函，也是掌权者命令的下达。
“好。”她听见自己软绵绵的声音应道。
夜雨敲窗。
像一场幽深漫长的恶梦，梦里推杯换盏，有颁奖典礼刺眼的红光，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有浓烟肆虐，鸦雀成群，分崩离析的山村，轰然坍塌的佛像，有混乱的片场，火光照亮了少女染尽尘灰的双眸，纸钱黄符漫天，天地只余一人……
方知钰没有卸妆，汗打湿了她的额头，粉底脱落，露出那道触目惊心的掌印，眼影晕染开，腮红和她滚烫的红晕融为一体。
梁予归在她身后，薄唇沿着她的手臂，一寸一寸地，向下蔓延，吻到手腕处时，她突然想到早上的时候，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冰凉的触感，跨越时空，近乎重叠。
不知出于怎么目的，她目光灼热、出自本能地死死盯着门口，直到梁予归伸手盖住她的眼睛。
晨曦和煦的微光透进沉甸甸的布艺窗帘，随着日光暖意攀爬上她的知觉。
梁予归可以昨天打她，也可以今天睡她。
短短两年，她能感到精神状态的每况愈下，有时噩梦缠身，午夜梦回，她便干脆就着失眠劲儿看些影像资料。
她不敢回想，不敢深思熟虑是非判断，更不敢展望未来，怕自己陷进去就无法自拔，还不如一条路摸黑走到尽头。
拉开窗帘，依旧是万籁俱寂的清晨。
在梁府的旋转楼梯处下望，她看到了梁桎恩。
他坐在细嚼慢咽品尝早餐的梁予归身侧，把玩着刀叉，盘中摆装精致，好似没动过筷子。
瞟到楼上犹犹豫豫的方知钰，他打了个招呼，方知钰就看到管家向自己走来，“方小姐，先生让您去餐厅。”
“好。”她苦笑道。
餐厅气氛凝固，她的到来仿佛在漏风的危楼里更添上一层冰霜。餐桌狭长，梁予归坐在主位。她想了想，坐到梁桎恩对面，形成一个完整而体面的三角。
下人端来新的一盘吃食，她以前觉得有钱人每天山珍海味，但梁府的早餐，永远是干瘪的面包配上不放酱汁的一团沙拉冷菜，寡淡得让她索然无味。
她不知道自己被招来此处，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叉子戳中一枚番茄，汁水溢出，就听见梁桎恩蓦地出声，“我听你昨天采访说想拍戏。”
番茄没稳住，叉子一歪，落到白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叮响。
方知钰茫然望向梁予归，可对方对此毫无反应。
于是她移开目光，却见梁桎恩形色惬意。
他一手撑着歪着的头，一手用餐刀随意挑拨着盘中菜，继续说，“要不要试试来拍我的。”
要不要来拍戏？
已经很久没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
久到她需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理解这个问题的含义。
可梁桎恩说罢，梁予归切分面包的手就停了下来。
他把刀叉上的面包屑仔仔细细擦拭干净，摆回原位，位置对称得像手术台上的医疗器械，遂而冷笑道，“你昨天可没和我提到这茬。”
“是吗？”梁桎恩佯装愕然，“没想到你这么在意她拍戏的事。”
“现在你知道了。”梁予归并不怄火。
方知钰屏息静听，不敢多言，艰难地把番茄拾起，放入口中，味如嚼蜡。
她听到梁桎恩理所当然道，“那如果我非她不可呢。”
“她不敢。”梁予归刮了她一眼刀，又胜券在握地看回梁桎恩的方向。
她刚叉起的第二颗番茄陡然滑落。
“有什么不敢的。”
“我想试试。”
二句话同时响起。
餐厅随之落针可闻。
梁予归不露声色，还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冷峻的脸，方知钰却觉得他深色大衣下的肢体，似乎僵硬了几分。
好像察觉不到空气中的威压，梁桎恩凑过身去，像蛊惑，又像示弱，他略俯身，自下而上向梁予归扬起下巴。
“这是我的戏，哥哥，你有什么不放心？”
“她是你的，”像不怕死的猎物在逼近手握屠刀的主人，声音模模糊糊，让方知钰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贴近后耳语道，“我和她又有什么不一样吗？”
意思是，我完全臣服于你，你大可放下戒心，来和我赌一场。
梁予归静静注视他的挑衅。
半晌，他拿刀刺起盘中的半片面包，递到梁桎恩嘴边。
梁桎恩咬了上去，在梁予归深不可测的目光中将食物囫囵吞咽进喉咙。
赌约成立。
*
方知钰很久没去过视成大厦了，这栋高耸的写字楼落座在京城地标性大裤衩边上，和中央电视台近水楼台，展示着自己雄厚的资本实力。
第一次来这里签合同，坐着特殊材质打造的全景轿厢专梯，城市风光一览无遗，她以为自己熬出了头。
现在再乘坐时，车水马龙缩如蝼蚁，旭日初升，天际线后退至脚底，她压根不敢往下看。
经纪人何不为对她能争取到梁桎恩复出新戏的试镜机会难以置信，他三十来岁，戴个眼镜，是能淹没在人群里的形象特征。
据他所知，早在这大饼备案一出，组训未见的时候，就有很多听闻风声的公司蠢蠢欲动。
他表情复杂，只说不错啊，我手下带的就你最省心了——腹诽两年不用他费心找戏，自己换来一个好饼，堪称以身入局；豪门爱恨的玩法，确实不是他所企及的资源，看不懂，很省心。
并顺嘴一提，说这戏竞争压力还挺大的。
所以方知钰候场时看着争奇斗艳的长队里，不乏有面熟的影星时，倒也不意外。
良莠不齐的流水片荼毒久了，梁桎恩执导的复出作，再扑也能在国内外大小奖项和影展上听个响儿，有点追求的演员都对偏门的文艺导演有种天然的信任，何况是和视成这棵大树沾亲带故的梁桎恩。
这戏的片名叫《投石处死》，女主角是上世纪末的舞团老师，所需及所学，方知钰在等候队伍里还看到了陈姝。
对方也瞧见了她，愉悦地抬高了下巴，想翻个白眼，大概是顾忌公共场合，又憋回去了，显然不把缺了两年功的方知钰当回事。
方知钰自己都没有稳操胜券的底气。
梁桎恩能给她这个机会，已经是千恩万谢救她于水火，至于能不能点燃这大雪夜送来的炭火，还得靠她钻木头的力气。
而凭她拍戏的经验和方法，和落下年多的练习，真的能战胜剧团里摸爬滚打身经百战的真正的舞蹈演员吗？
她们要试的戏，也是女主出场的第一场戏。
从小受到父亲的管控，女主怀玉不被允许做和跳舞无关的琐事，不被允许交往，不被允许自.慰，工作后依然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常年的性压抑让她永远无法真正触及到艺术的高峰，只成为一个平平无奇的剧团老师，这日她下课后一个人在剧团里顺基本功，一个躲雨男学生闯了进来，而她对其青春年少的肉.体春心萌动。
演员一个一个进，没有搭档配戏，没有台词提示，看不见对手的表现，全程自由发挥。
她几乎被排在最后，面试厅空荡荡的，墙面换成了镜子，左边是一排舞蹈把杆，右侧是临时的会议长桌和三个座位，左右两旁都坐了人，中间却空着。
面试官方知钰见过，一男一女，都来自视成合作过很多次的选角工作室，轮到她的时候，大概已经见了太多不尽人意的表现，两人皆耷拉着眼皮，有些憔悴，桌上摆着的矿泉水瓶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见到方知钰，态度也不甚客气，其中一人向她示意：“你自己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方知钰点头，闭眼。
她读完过到手的半个剧本，其实全文涉及舞蹈本身的场景并不多，讲的是怀玉其人在父权社会下自救自毁飞蛾扑火的人生轨迹，所有的剧情和角色都服务于她，像一篇酣畅淋漓的自白。
正如片名所呈现出的暴力，剧本的基调干脆利落地如同一把钝刀割肉，几乎让她代入了案板上待宰的金鱼，透不过气，所以她想，这样一个看起来情窦初开的场景，一定并非文字描述的那样具有华丽的欺骗性。
再睁眼，在场二人惊诧发现，方知钰全然不似方才的懵懂，这个看起来有些迟钝犹疑，甚至风评不佳的花瓶，眼中只一瞬便起了雾，疏离，淡漠，理智中又藏着三分不得志的欲.火。
不像之前很多前来试戏的女演员，见到墙边的把杆，开头就冲过去努力展示起自己的软开度惊人，基本功优异，可以完美胜任舞团老师这样的职业，方知钰只时席地而坐，摆弄起自己的脚踝。
她脚腕处有伤。
面试官有点拿不准，她是真有旧疾？还是为角色特意设计的动作？
接着这个坐姿，她自然得开始勾脚，绷脚，眼睛一刻不离自己的脚尖，肩背却是僵直又歪斜的，不似寻常舞蹈生挺拔的脊背，这个动作看着别扭，却对核心的发力要求很高。
绕圈，曲起，内收，又重头再来。
勾脚，绷脚，绕圈……重来！
枯燥乏味，无聊得令人心急，有如鼓点跌宕起伏，在他们没注意到的地方，情绪竟代入了对接下来发生的事的迫切催促，反复循环了近乎要把五分钟的时长耗尽，面试官想要开始提醒她注意时间的时候，她停了下来，猝然回头。
方知钰本人身材纤弱，双目漆黑，她的眼珠本来就比旁人大上几圈，留白极少，是一双非常适合放大在银幕上传递感情的眼睛，所以二人可以清晰看到那黑黢黢水灵灵的眼中，先是出现了一丝烦躁不安的情绪。
不知道来者何人，她不希望自己不完美的练习被看见。
但下一刻，她眸光微闪，恰到好处的错愕和怔神，像欲说还休，像一时晕眩，心中真的出现了一场暴雨滂沱。
秒表响起，五分钟到。
方知钰却慌了神，最后的结尾并非她的演绎，而是真的在门口看到了梁桎恩的身影，像那晚门缝里不知观察了多久的鬼一样糟糕的见面，像阴差阳错的作弊，她方才确实乱了方寸。
“啪，啪——”房间内突兀地响起慢悠悠的几道掌声，梁桎恩靠在门边，有条不紊地放下鼓掌的手。
“我很喜欢。”他说。
不是满意，是喜欢。
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
今天她还有一场要应酬的奢牌晚宴，临近年底，各个平台都在做最后的业绩冲刺，连她这种半糊的小演员手头都能分到些活动。
待遇就别想了，没有title的一次性合作关系也轮不到她挑三拣四，造型是品牌方提供的，摩登女郎的复古短裙，黑手套上一颗硕大的新款戒指是她今晚的展示对象。
化妆间内造型师看着她脸上明显的红印，眉毛紧拧，边涂上一层厚厚的遮瑕边抱怨道，“怎么弄成这样。”
方知钰只能低头认错，这张脸是她的工作，弄成这样确实是她的失职。
艺人给品牌站台，对他们来说，只有两个作用，一来是当好漂亮的人形立牌，二来是作为高级sales推销他们的产品，而方知钰显然不是一个称职的模特和销售。
所以在洗手间门口她听到造型师和同伴说小话的声音，先是一句不耐烦的嘟囔，“有些风评差的确实有差的道理，谁知道干了什么事被人扇。”
“你说方知钰？那估计是大婆打小三的戏码。”
“我本来不信呢，但给我增加工作量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人。”
“烦的，208就没一个好伺候。”
听到洗手池的水声戛然而止，脚步声渐进，方知钰想了想，还是灰溜溜倒退几步，装出一副刚到的架势，慢吞吞走了进去。
路过时觑起眼睛笑眯着点点头，那二人做贼心虚，疾步离开了。
方知钰走到洗手池前，看着镜子前的自己。
她刚拍完出发图，卷发为凹出氛围感造型被摄影师弄乱了，她捡起掉落在额前的一缕，别到耳后。
妆面技术很好，服服帖帖盖住了受伤破皮处，怕高清镜头下暴露，特意画上了两坨浓重的腮红掩饰，搭配上小烟熏，有种纸醉金迷的纯欲感。
状态很好，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暗暗松了口气。
晚宴前有个小红毯和媒体采访环节，一般是和品牌相关的问答，比如对今天造型的想法，还有对当季概念的理解等等。
前面的艺人驾轻就熟地糊弄过去，轮到方知钰时，却有人问的是，作为演员今年一直只走时尚路线，以后是否还有进组的计划呢？
提问人来者不善，角度刁钻，她哭笑不得，暗中发誓，下回早该让公司那边提前打点的。
四周飘来不怀好意的视线，举起摄像咔咔一顿拍，意图放大她每一帧能出文章的表情。
可惜方知钰面不改色，开始得心应手地胡说八道：“最近有在寻找合适的剧本，希望屏幕前的各大导演看得上的话，一定要来找我哦。”
配上轻松的语调，把危机化解得中规中矩。
底下媒体不得趣，见找不出破绽，遂轻描谈写又问回常规流程。
是夜。
京城中心地段，财富和人才汇聚的天花板。这座酒店顶楼的大平层宴会厅，除了艺人，受邀的均是奢侈品牌的重大vip，和潜在用户的上流资本。
偌大的展厅内极尽奢华，杯觥交错，珠光瑰丽。
宾客们谈笑风生，她拿着工作人员递来的香槟，默默挪到人群罕至的角落里。
每次参与这样的场合，方知钰只感到惶恐逼仄，好在没人闲得和她这种不是焦点的小艺人社交。
巨型的晃眼灯光下，阴魂不散的，她看到了梁予归。
被围在宴会中央，无视着莺莺燕燕的殷勤，和闲杂人等不间断的献酒递烟。
他今天穿了套考究的黑色西装，肩宽腰细，挺拔又松弛，即使卸下龙血凤髓的身份，也能收获一群歆羡的瞻望。
另一个身形稍瘦的年轻男人向他走去，出乎意外的，梁予归亲自给那人倒了酒，酒杯相碰，并向旁边名流众星开始介绍些什么。
一行人相谈甚欢，而那男人转过来的瞬间，方知钰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张鬼魅般清瘦而略显病气的脸，眼下痣在光线下更显猩红，不久前还在和她上演一出抱薪取暖的戏码，此刻站在众人的拥簇下，矜贵自如，像生来就属于这里。
是梁桎恩。
这两人昨日还剑拔弩张，今天和和气气，兄友弟恭，很是刺眼。
不过诧异的不止是她，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们身上。
在场皆是名贵，认出梁桎恩身份的不在少数，梁予归能带他来这种场合见人，像释放出的警示灯，聪明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只有方知钰心生疑惑，许多念头冒出，又被她捻灭。
作秀？和好？那昨晚又是什么？
她如履薄冰，有种被欺骗的落差感。
没等她盘算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尽管格外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梁予归还是朝她的方向看来。
在看到她后，他面无表情，继续和梁桎恩站在一起，面对阔步高谈的合作和投资伙伴，绰有余裕，点到为止。
当方知钰以为是自己虚惊一场时候，梁予归却趁没人注意，朝她故意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脸。
是她挨揍的那个地方。
方知钰一时胃酸上涌，她极力压制住想呕吐的欲望，用一种快马加鞭的速度，转身逃离此地。
顶奢场所，洗手间布置得都像会客厅大堂。
方知钰干呕不断，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女明星出席活动要身材管理，她这两天就吃了半个餐包，实在没货让她吐。
待顺过气，她理好造型，却在镜子的反射里看到了最不愿见到的身影。
梁予归站在墙边，见她终于抬头，优雅地举手打了个招呼。
“你跑什么？”他好声好气地问。
“对不起，”身体比情绪更先做出反应，她乖巧地走到他身前，顺从的低下头颅，轻声道，“生理反应。”
好像对看见他就呕吐的生理反应毫不意外，梁予归从来不会顺着她的话讲，他抱手审视方知钰，“这妆谁给你画的。”
烟熏，卷发，浓重的腮红，未经染色的浅唇，方知钰好像略微猜到了他的心情尚好的缘由。
她很像祝璃，在此时此刻。
“化妆师。”她回答了句废话。
“挺好的。”梁予归不在意这句废话。
抚摸起方知钰被盖住的伤口，指节划过，她感到几分缱绻痒意。
她望向他，那是一种哀求的神态。
鬼使神差地，梁予归将她搂入怀中，她感到腰身被那双手紧紧圈住，低沉的嗓音闷闷地压在她颈间，像一声柔和地叹息，“今天跟我回家，好不好。”
方知钰的心脏怦怦直跳，他们都知道自己不会拒绝，这是国王的邀请函，也是掌权者命令的下达。
“好。”她听见自己软绵绵的声音应道。
夜雨敲窗。
像一场幽深漫长的恶梦，梦里推杯换盏，有颁奖典礼刺眼的红光，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有浓烟肆虐，鸦雀成群，分崩离析的山村，轰然坍塌的佛像，有混乱的片场，火光照亮了少女染尽尘灰的双眸，纸钱黄符漫天，天地只余一人……
方知钰没有卸妆，汗打湿了她的额头，粉底脱落，露出那道触目惊心的掌印，眼影晕染开，腮红和她滚烫的红晕融为一体。
梁予归在她身后，薄唇沿着她的手臂，一寸一寸地，向下蔓延，吻到手腕处时，她突然想到早上的时候，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冰凉的触感，跨越时空，近乎重叠。
不知出于怎么目的，她目光灼热、出自本能地死死盯着门口，直到梁予归伸手盖住她的眼睛。
晨曦和煦的微光透进沉甸甸的布艺窗帘，随着日光暖意攀爬上她的知觉。
梁予归可以昨天打她，也可以今天睡她。
短短两年，她能感到精神状态的每况愈下，有时噩梦缠身，午夜梦回，她便干脆就着失眠劲儿看些影像资料。
她不敢回想，不敢深思熟虑是非判断，更不敢展望未来，怕自己陷进去就无法自拔，还不如一条路摸黑走到尽头。
拉开窗帘，依旧是万籁俱寂的清晨。
在梁府的旋转楼梯处下望，她看到了梁桎恩。
他坐在细嚼慢咽品尝早餐的梁予归身侧，把玩着刀叉，盘中摆装精致，好似没动过筷子。
瞟到楼上犹犹豫豫的方知钰，他打了个招呼，方知钰就看到管家向自己走来，“方小姐，先生让您去餐厅。”
“好。”她苦笑道。
餐厅气氛凝固，她的到来仿佛在漏风的危楼里更添上一层冰霜。餐桌狭长，梁予归坐在主位。她想了想，坐到梁桎恩对面，形成一个完整而体面的三角。
下人端来新的一盘吃食，她以前觉得有钱人每天山珍海味，但梁府的早餐，永远是干瘪的面包配上不放酱汁的一团沙拉冷菜，寡淡得让她索然无味。
她不知道自己被招来此处，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叉子戳中一枚番茄，汁水溢出，就听见梁桎恩蓦地出声，“我听你昨天采访说想拍戏。”
番茄没稳住，叉子一歪，落到白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叮响。
方知钰茫然望向梁予归，可对方对此毫无反应。
于是她移开目光，却见梁桎恩形色惬意。
他一手撑着歪着的头，一手用餐刀随意挑拨着盘中菜，继续说，“要不要试试来拍我的。”
要不要来拍戏？
已经很久没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
久到她需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理解这个问题的含义。
可梁桎恩说罢，梁予归切分面包的手就停了下来。
他把刀叉上的面包屑仔仔细细擦拭干净，摆回原位，位置对称得像手术台上的医疗器械，遂而冷笑道，“你昨天可没和我提到这茬。”
“是吗？”梁桎恩佯装愕然，“没想到你这么在意她拍戏的事。”
“现在你知道了。”梁予归并不怄火。
方知钰屏息静听，不敢多言，艰难地把番茄拾起，放入口中，味如嚼蜡。
她听到梁桎恩理所当然道，“那如果我非她不可呢。”
“她不敢。”梁予归刮了她一眼刀，又胜券在握地看回梁桎恩的方向。
她刚叉起的第二颗番茄陡然滑落。
“有什么不敢的。”
“我想试试。”
二句话同时响起。
餐厅随之落针可闻。
梁予归不露声色，还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冷峻的脸，方知钰却觉得他深色大衣下的肢体，似乎僵硬了几分。
好像察觉不到空气中的威压，梁桎恩凑过身去，像蛊惑，又像示弱，他略俯身，自下而上向梁予归扬起下巴。
“这是我的戏，哥哥，你有什么不放心？”
“她是你的，”像不怕死的猎物在逼近手握屠刀的主人，声音模模糊糊，让方知钰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贴近后耳语道，“我和她又有什么不一样吗？”
意思是，我完全臣服于你，你大可放下戒心，来和我赌一场。
梁予归静静注视他的挑衅。
半晌，他拿刀刺起盘中的半片面包，递到梁桎恩嘴边。
梁桎恩咬了上去，在梁予归深不可测的目光中将食物囫囵吞咽进喉咙。
赌约成立。
*
方知钰很久没去过视成大厦了，这栋高耸的写字楼落座在京城地标性大裤衩边上，和中央电视台近水楼台，展示着自己雄厚的资本实力。
第一次来这里签合同，坐着特殊材质打造的全景轿厢专梯，城市风光一览无遗，她以为自己熬出了头。
现在再乘坐时，车水马龙缩如蝼蚁，旭日初升，天际线后退至脚底，她压根不敢往下看。
经纪人何不为对她能争取到梁桎恩复出新戏的试镜机会难以置信，他三十来岁，戴个眼镜，是能淹没在人群里的形象特征。
据他所知，早在这大饼备案一出，组训未见的时候，就有很多听闻风声的公司蠢蠢欲动。
他表情复杂，只说不错啊，我手下带的就你最省心了——腹诽两年不用他费心找戏，自己换来一个好饼，堪称以身入局；豪门爱恨的玩法，确实不是他所企及的资源，看不懂，很省心。
并顺嘴一提，说这戏竞争压力还挺大的。
所以方知钰候场时看着争奇斗艳的长队里，不乏有面熟的影星时，倒也不意外。
良莠不齐的流水片荼毒久了，梁桎恩执导的复出作，再扑也能在国内外大小奖项和影展上听个响儿，有点追求的演员都对偏门的文艺导演有种天然的信任，何况是和视成这棵大树沾亲带故的梁桎恩。
这戏的片名叫《投石处死》，女主角是上世纪末的舞团老师，所需及所学，方知钰在等候队伍里还看到了陈姝。
对方也瞧见了她，愉悦地抬高了下巴，想翻个白眼，大概是顾忌公共场合，又憋回去了，显然不把缺了两年功的方知钰当回事。
方知钰自己都没有稳操胜券的底气。
梁桎恩能给她这个机会，已经是千恩万谢救她于水火，至于能不能点燃这大雪夜送来的炭火，还得靠她钻木头的力气。
而凭她拍戏的经验和方法，和落下年多的练习，真的能战胜剧团里摸爬滚打身经百战的真正的舞蹈演员吗？
她们要试的戏，也是女主出场的第一场戏。
从小受到父亲的管控，女主怀玉不被允许做和跳舞无关的琐事，不被允许交往，不被允许自.慰，工作后依然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常年的性压抑让她永远无法真正触及到艺术的高峰，只成为一个平平无奇的剧团老师，这日她下课后一个人在剧团里顺基本功，一个躲雨男学生闯了进来，而她对其青春年少的肉.体春心萌动。
演员一个一个进，没有搭档配戏，没有台词提示，看不见对手的表现，全程自由发挥。
她几乎被排在最后，面试厅空荡荡的，墙面换成了镜子，左边是一排舞蹈把杆，右侧是临时的会议长桌和三个座位，左右两旁都坐了人，中间却空着。
面试官方知钰见过，一男一女，都来自视成合作过很多次的选角工作室，轮到她的时候，大概已经见了太多不尽人意的表现，两人皆耷拉着眼皮，有些憔悴，桌上摆着的矿泉水瓶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见到方知钰，态度也不甚客气，其中一人向她示意：“你自己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方知钰点头，闭眼。
她读完过到手的半个剧本，其实全文涉及舞蹈本身的场景并不多，讲的是怀玉其人在父权社会下自救自毁飞蛾扑火的人生轨迹，所有的剧情和角色都服务于她，像一篇酣畅淋漓的自白。
正如片名所呈现出的暴力，剧本的基调干脆利落地如同一把钝刀割肉，几乎让她代入了案板上待宰的金鱼，透不过气，所以她想，这样一个看起来情窦初开的场景，一定并非文字描述的那样具有华丽的欺骗性。
再睁眼，在场二人惊诧发现，方知钰全然不似方才的懵懂，这个看起来有些迟钝犹疑，甚至风评不佳的花瓶，眼中只一瞬便起了雾，疏离，淡漠，理智中又藏着三分不得志的欲.火。
不像之前很多前来试戏的女演员，见到墙边的把杆，开头就冲过去努力展示起自己的软开度惊人，基本功优异，可以完美胜任舞团老师这样的职业，方知钰只时席地而坐，摆弄起自己的脚踝。
她脚腕处有伤。
面试官有点拿不准，她是真有旧疾？还是为角色特意设计的动作？
接着这个坐姿，她自然得开始勾脚，绷脚，眼睛一刻不离自己的脚尖，肩背却是僵直又歪斜的，不似寻常舞蹈生挺拔的脊背，这个动作看着别扭，却对核心的发力要求很高。
绕圈，曲起，内收，又重头再来。
勾脚，绷脚，绕圈……重来！
枯燥乏味，无聊得令人心急，有如鼓点跌宕起伏，在他们没注意到的地方，情绪竟代入了对接下来发生的事的迫切催促，反复循环了近乎要把五分钟的时长耗尽，面试官想要开始提醒她注意时间的时候，她停了下来，猝然回头。
方知钰本人身材纤弱，双目漆黑，她的眼珠本来就比旁人大上几圈，留白极少，是一双非常适合放大在银幕上传递感情的眼睛，所以二人可以清晰看到那黑黢黢水灵灵的眼中，先是出现了一丝烦躁不安的情绪。
不知道来者何人，她不希望自己不完美的练习被看见。
但下一刻，她眸光微闪，恰到好处的错愕和怔神，像欲说还休，像一时晕眩，心中真的出现了一场暴雨滂沱。
秒表响起，五分钟到。
方知钰却慌了神，最后的结尾并非她的演绎，而是真的在门口看到了梁桎恩的身影，像那晚门缝里不知观察了多久的鬼一样糟糕的见面，像阴差阳错的作弊，她方才确实乱了方寸。
“啪，啪——”房间内突兀地响起慢悠悠的几道掌声，梁桎恩靠在门边，有条不紊地放下鼓掌的手。
“我很喜欢。”他说。
不是满意，是喜欢。
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