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钰第一次问梁予归,为什么不让她接戏时,梁予归说没有为什么。

    方知钰和梁予归的相处中,有很多的没有为什么,没有由来的兴起,没有由来的痛恨,没有由来的讨厌她涂的某个色号、或者某个脱嘴而出的口头禅。

    公众号上说,一个男人他不想解释,要么内心有鬼,行为不端,要么觉得麻烦,不管如何,唯一的结论就是:这个男人不爱你。

    但方知钰觉得,梁予归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想怎么做就做了,他就是单纯的有病。

    “你才是真的有病吧。”被她倾诉的朋友会这样吐槽她。

    那是你没接触过,她固执己见,很明确地想,他就是爱犯病。

    方知钰试完戏出门不远,就在电梯口遇到了同样结束试镜陈姝,她高高的丸子头梳得油光水滑,本就高挑的身材穿着小香风套装,辨识度很高。

    她正犹豫是否要换一边下楼时,电梯门开了。

    陈姝挑眉看着她,细眉如山,即使没有张口,但方知钰读懂了她的意思:休想逃跑。

    她只好硬着头皮跟对方进去。

    “好羡慕哦,”果不其然,陈姝一进电梯便开口,有意无意贴近她的身体,她以前也喜欢像孩童般亲密地讲话,“有梁予归保驾护航,区区电影女主一定不在话下吧。”

    “哪里,”方知钰作阿谀状,推开她的动手动脚,一笑而过,施施然道,“该羡慕首席你勤耕不辍,功又没丢,这次一定赢得轻轻松松吧。”

    电梯缓缓而下,陈姝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击,呆滞片刻,又反应过来剜了她一眼,把手搭在她肩上,摩挲着她上衣的轮廓。她声色婉转,其实和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并不搭调。

    “借你吉言,我这次一定不会输。”她咬牙切齿地犟道。

    玻璃外的景致从居民楼错乱的阳台晾衣杆落到街上店铺牌匾,在抵达地面之前,方知钰抢先一步站到门口,赶在陈姝之前出了轿厢。

    电梯外,她阳光下的秀发像飞舞的海藻。

    “不好意思了,这次也一定会赢你。”

    陈姝七窍生烟,双肩怂起,弓背的家猫爆发前就是这样,可直到电梯门合上,她都没有动弹。

    高楼林立,马路纵横,晴空下沥青如翡翠。

    方知钰没走两步就看到梁予归那辆扎眼的Lykan hype停在街边,离她撂下狠话的地方不过几米距离,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张清俊又惹她心烦的脸,男人徐徐瞥向她站定的位置。

    “上车。”

    又是命令。

    闹市区人多眼杂,方知钰不敢违抗,更不想被拍到琐事端倪,全然不似方才短暂的嚣张跋扈,仿佛进炉前一下被捏扁的陶土,又变回以往低眉顺目人畜无害的烂泥。

    车内像隔绝了暖冬明亮的不食之地,梁予归不喜热风,所到之处从来不开暖气,她只感到入骨的阴冷萧肃。

    开始怀念起陈姝的无理取闹,没等她坐稳,却听见梁予归说,“这么断定你能演上?”

    “没有……我吓唬她的。”她小声说,不敢看他一眼。

    “不要和我说谎。”梁予归警告她。

    方知钰无言以对,不由自主挤向车窗的位置,不停揉搓的裙角却暴露了她的坐立难捱。

    京城的工作日,车流拥堵,纷纷停泊,车窗外像凝固的单张胶片。

    “刚刚梁桎恩坐我的车,”不满于她的抗拒的小动作,他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掰向面朝他的那一面,沉着嗓子低语道“你猜他为了你,对我允诺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如实说。

    “那就是你给我愚蠢的弟弟,”他语气柔软,不着痕迹地让方知钰如坐针毡,“灌了什么迷魂汤?”

    见方知钰说不出话,他慢条斯理地在她的下巴上打着圈,也懒得听她的答案。

    “刚刚那女的是谁?”

    “叫,陈姝。”

    指尖的温度染在被冷风吹过微凉的脸上,有些干燥,她能闻到一丝檀木冷香,方知钰脸上被他摸得心痒难耐,不得不使劲掐住大腿。

    “曾输?”梁予归取笑道,凑近在她的颊侧,抚摸起之前扇破的伤口处,酥酥麻麻的,“那你说,我让她赢一把怎么样?”

    “……”

    不好,不公平。

    方知钰不能分辨他是否真心想这样做。

    她的头在他手里,艰难微弱地摇晃,以表拒绝。

    “那你求我。”

    “我不……”方知钰强忍啜泣的音调,泪水呼之欲出,像沿海回南天里潮湿的黑宝石展柜,却不知哪来的勇气反抗道,“我好不容易,试到的角……呃!”

    “咚!”

    梁予归按着她的头撞到车窗上,一阵缺氧的剧痛袭来。

    失去意识前,像凶手重游故地的忏悔,她看到他怜惜地亲吻了她的伤口。

    方知钰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梁予归床上,她熟稔地在床头柜第二层翻找出镜子,见脸上无疤无痕,只是头晕脑胀,并无大碍。

    她吁了口气,脸没事就好,至少工作还能保住。

    管家端来一碗热粥和其他零碎,“医生说你断碳太久,有点贫血。”

    说的是梁府的私人医生,这两年不少和她打交道。

    “请多吃一点吧。”见方知钰没动手,管家又劝道。

    “谢谢您。”方知钰并不想喝粥,但还是舀了几勺,胡乱塞进嘴里。

    粥调味很淡,她突然想到在舞院附中上学时,食堂的粥也是这样,那时她叫苦不迭,此时尝起来,其实味道挺甜的。

    其实也没有几年,她却感觉,自己好像在这些对苦涩的比较里衰老了很久。

    管家微微欠身,恭敬地说:“我的职责。”随后离开了房间。

    他一走,方知钰就把这些东西都堆到一边,气血两虚也算是减脂期女艺人的通病,她并不觉得有什么碍事。

    点开信息提示,就看到何不为几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让她准备晚上和制片方的应酬。

    这粥也确实喝不成了,她找到个借口。

    酒楼在市区内,逆晚高峰而行,沿途倒也顺利。

    方知钰挽了个低盘头,走的匆忙,没做妆造,挑了套朴素的中式礼服,何不为看了直扶眼镜。

    “好歹涂个口红吧。”进包间门前他把她拉到一旁。

    她无奈道:“一会就吃没了……”

    “几年不工作你装不懂假不懂啊,”何不为压低声音,语速飞快,“一会儿是见人,制片的,投资的,拍板的,你得给人敬酒,说好话的诶!”

    “可我没带——”

    “哟,这么不上心,太自信了吧。”

    她话音未落,就见到不远处陈姝挽着梁予归,一袭波光粼粼的修身鱼尾裙,身形曼妙,束起的长发精致而典雅。

    果然还是来了,方知钰心道,她早在梁予归问话时就做好了会发生此情此景的心理准备。

    梁予归修长孤拔,正装熨帖,灯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像渡了一层银白月色,禁欲又冷淡,如果不知其身份,大概会被认成郎才女貌又合拍的一对明星搭档。

    他自如地揽着陈姝的胳膊,眼睛却片刻不离方知钰的反应,方知钰想摆出自己的营业微笑,嘴角却像浮浮沉沉的落水狗,不受控制得挂不上去。

    “别笑了,有点难看。”陈姝直言。

    两份盘头,一高一低,方知钰看到她手里递来的唇釉,下意识想回拒。

    可陈姝直接单手掰开管体,游刃有余地夹起染刷在她唇上轻描淡写得一涂,又把它盖上。

    “抿开吧。”像掰回一城,她很有成就感地靠在梁予归的手臂上,向她抛了个媚眼,进门时走得婀娜多姿。

    方知钰想谴责她幼稚,可唇膏黏稠地糊了她一嘴,她只好乖乖照做。

    也不知道是什么颜色。

    “这不是那谁你那个、你们......算了,”何不为目瞪口呆:“还有这丫头谁啊?”

    “来抢戏的,”她看着手机反光下自己的唇色,是很鲜艳的,属于陈姝的玫红,她用指腹抹掉大半,何不为递给她纸巾,用力擦拭的时候,手指干巴巴的,有些灼痛,“走吧,再不进去不礼貌了。”

    玉盘珍馐,摆了一桌子菜,但她一眼锁定了门口小隔间那两瓶崭新的烈酒,那才是今天的主角。

    她听见上桌前有人谄媚道,梁先生怎么换女伴了。

    梁予归随口道,什么时候固定过?

    那人抚掌大笑,连忙称是,殷勤地拉开主位,请他落座。

    待他入坐,众人也纷纷入席。方知钰环顾四周,发现何不为和制片人的脸比她还黑。

    两人默契地在桌下打字交流,方知钰余光倾斜,勉强看到下行的字。

    【您别搞我心态。不是剧方攒的局,说人选确定了吃饭走个流程,就等过合同了吗?出品方这是何意?】

    【暂时还不清楚。】

    方知钰突然感到一种死不瞑目的无力感。

    她在梁予归面前,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胎蝼蚁,对方一句话,就像压在她身上的庞然的群山,稍一动弹,就有天崩地裂——而她可能已经挪动了那不该触及的某片碎屑,裂开的土地蓄势待发。

    这个男人,一句话就能把她撵死。

    她束手无策,这两年她悟出来很多生存法则,唯独梁予归的喜恶,就是变幻莫测的规则本身。

    难道真的,只能任他阻扰,再失去一次机会吗?

    “今天不谈公事,大家随意聚聚,不用客气。”有人高声说。

    方知钰看到梁予归隔空对她举了杯,拢着杯身的手轻盈地打转,瘦长的手指像扶在琴弦上乐师的起势,跳跃着又和一旁的陈姝杯沿相碰。

    唇齿相依,一股辛辣涌入喉头,方知钰讨厌酒味,沉甸甸的酒气会让她联想到浑浊的湿抹布,把她整个人侵在炙热的肺部。

    她喝了一大口,如同打开一个开关。

    一口闷,再一口。

    梁予归左右逢源,应付周密,时不时隔岸观火,冷眼看着她醉山颓倒。

    宴局上七零八落,她只能看到梁予归执杯的手,感觉自己每吞咽一次,他都会浅尝一口,他在计数,她想,像一场心知肚明的较量。

    方知钰喝到腹痛,终于站起身来。

    何不为战战兢兢摁着镜框,陈姝眯起眼,神色古怪;有人交头接耳,有人聚精会神地观望。

    她穿过一桌人浩浩荡荡的目光,走到梁予归面前,一副烂醉如泥的姿态。

    “梁先生,我敬您。”她借酒耍疯,也是借酒讨饶。

    方知钰面色惨白,双颊潮红,红白交加,眼角迷离,像艳鬼摄魂。她尽力站稳,举杯示意。

    梁予归支着下巴,拿起他至今只喝了一指深的那杯,轻盈有稳当地,点到她杯口上方。

    酒水如残冬,在她肠胃里千刀万剐。

    天旋地转间,她听到梁予归说:“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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