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钰上学的时候,对喝酒抱有一种荒唐的好奇心,醉生梦死像一种成年人偷尝禁果的特权。

    那时陈姝会偷偷带她翻墙去校外的便利店,分着尝店里的便宜烧酒,再溜回宿舍的路上,她们会起范,边走边跳起来,你追我赶。

    “我喝得多,有飘飘欲仙跳得更好了吗?”陈姝会这般问。

    而她一般会答:“你可以直接去跳贵妃醉酒啦。”

    而文人故事中最常流淌的两种载体,一是眼泪,二是酒,现在是她最讨厌的两样东西。

    她醒来的时候,看到梁桎恩在窗边抽烟,他开了窗,窗外小雨,他指尖一点星火明明灭灭,烟雾袅袅,空气中淡淡草灰的苦香,他背光晕染在蓝灰的阴影里,像印象派的草稿画。

    她想到昨天发生的事,按捺住夺门而出的冲动,继续装睡。蒙头的棉被像记忆的回笼,一笔一划地开始重现。

    她做了什么?

    好像是喝多了。

    然后呢?

    然后......席散了,梁予归送陈姝走了,何不为巴结制片去了,她回家对着梁桎恩耍酒疯,没脸没皮地哭诉一通。

    她一回来就看到梁桎恩站在门口,梁桎恩站在那里,她一塌糊涂地回来,脏兮兮的,她总是乱七八糟出现在他面前,他还能看得上她吗?还找她拍戏吗?真是见鬼。

    她很委屈,想吐,没了工作,丢了面子,浑身难受,想妈妈,她一股脑的全给对方说了。

    那他什么反应?

    不记得,断片了,但她记得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之后,有一句怒骂是,都是你害得。

    梁桎恩好像一下子停住了,他本来将她搂着拍肩膀顺气,听到这句话,整个人跟僵尸一样硬,他身体本来就薄的像纸片,枕着很不舒服,这下真成尸鬼了。

    方知钰哭得更凶了,痛哭流涕,眼泪沾湿了他的衬衣,洇开一大块,她呜咽道:“为什么找我呢……”

    梁桎恩消化了一会儿,他反问她:“你是要问我的,还是问他的?”

    “……你的,我要听你的。”

    梁桎恩说:“因为你演的好。”

    “不对,不是这个。”

    像梦话呓语道。

    梁桎恩停了一会,他说:“……因为我选了你。”

    方知钰停下了哽咽,睫毛微动,蝴蝶振翅,贴着他心口扫过,那里本来就淋了眼泪,细密的痒意像巫女的疼痛药水涂抹在他的皮肤上,于是他也跟着难受起来。

    少女的鼻息由带着哭腔的负重慢慢变浅。

    保持了这个动作很久,久到半晌午夜开始飘雨,他发现她在他的肩头沉沉睡了过去。

    她睡着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夜无梦。

    思及此处,方知钰把头埋在被窝里,她想,如果有什么物品能马上从世界上连带记忆一起消失,那最好是眼泪拌酒。

    “你是醒了吗。”

    她探出上半张脸,梁桎恩把烟捻灭了,插兜靠在窗边问她。

    “没有。”声音从焖在被子里爬出来。

    “抱歉。”

    梁桎恩淡淡道,可能是她宿醉未醒,方知钰觉得他说话也像被落地的雨、缭绕的烟所掩盖了。

    她有些放空,疑惑也不假思索地发出:“为什么要抱歉?”

    “让你被为难了。”他低头道。

    方知钰盯着天花板,反应了一会道,“这不是您的错,是我的。”

    梁桎恩突然走近,她看清他透光的衬衣,垂下的眼角,和那颗猩红的痣,他平静无垠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声音低哑,像一阵轻抚的风:“下次不会让他这样了,我保证。”

    “不是的,”方知钰不解,她掀开被子,挺起身坐好,安慰他也像安慰自己道,“这都是我应该承担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窗外呼风唤雨,屋内却很安静。

    方知钰看到他泛红的眼角。

    *

    暮色四合,京郊,士承公馆。

    作为世成集团旗下唯一的娱乐会所,它占地很大,建筑线条简练,设计不囿于奢华,藏在外城密林山野间。

    为确保客户对隐私安全,这里对外封闭,一条鲜为人知的笔直而宽阔的水泥路抵达此处,停泊往来的车很少,但只要目及之处,皆是名牌豪车,彰显着其乘客的非凡地位。

    梁桎恩一路飙车,到时负责人已经在一旁等候,被猛烈急刹发出的破空利刃刮了一脸的尾气。

    “二少。”他想开门,被梁桎恩利落地翻身下车,只堪堪追到一片蹁跹的衣襟角。

    梁桎恩径直穿过这群人。

    公馆低层是会客休闲场所,他穿过一道隐秘的暗门,直赴只有最高级别密匙才能进入的电梯通道。

    电梯门开,隔绝了楼下纷杂。

    长廊最深处是一个半封闭空间,侘寂风的墙体细腻而考究,烛光暗淡,檀香幽幽,尽头处的茶桌上坐了一人。

    梁予归正拿嵌入式的电子炉烧水泡茶,悠哉悠哉的,像个赋闲的老古董。

    “你失约了。”梁桎恩坐到他对面。

    梁予归往他跟前推来两份青花手盏,也不搭腔,“一个清的,一个仿的,你喝哪样?”

    梁桎恩失笑,挑起案上待客的一次性纸杯,放到两样青瓷中间,“你的茶,用这个正好。”

    水汽沸腾,发出尖锐的鸣笛。

    梁予归用开水淋在自己的三才碗上,没打算给客杯倒水的架势。

    他失言,失约,失信,又能怎样?想做便做了。

    梁予归拂去盖口出沫,正要端起时,一只手搭在他扶着盖碗的手上,止住他的动作。

    “我很难过,哥哥。”

    他抬起头,氤氲蒸汽像一层隔开的薄薄面纱,模糊了梁桎恩的脸色,在他手背上的指尖却很稳,梁予归皱起眉。

    浓雾逐渐散去,梁桎恩的声音似笑非笑地传来:“但别忘了,你想要的东西,现在也在我手上。合作愉快,不是吗?”

    他冰凉的手指轻轻在他的虎口点拨一次,梁予归感到一阵恶寒,抽出手来。

    三才碗里的茶汤倒进纸杯里,杯口相触,发出濡湿的摩擦声。

    “碰杯,别碰瓷。”梁予归说。

    *

    十二月底,方知钰收到了《投石处死》完整的剧本。她的合同初版已经拟好,就等着最后的核实程序。

    何不为整个人像焕发生机了一样神清气爽,她去视成大厦交接时,久违得看到他换上了隐形眼镜。

    何不为说她争气,实在争气,毕竟两年空档期,还能接到巨饼的小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堪称奇迹,而等这消息公布之时,传出去了,名义上也是他金牌经纪人何不为谈成的功劳。

    俗话说得好,人红了,身边就都是好人。

    哪怕她还没红,仅仅是拿到了一份令人眼红的offer,方知钰这次回视成,明显感觉到自己待遇都变好了。

    她不知道别人私底下怎么议论她,但明面上,干这行所有人统一的共识就是:八仙过海各凭本事,能拿到资源就是能力。

    原先哪怕她背后有不能言明的人,捞不到戏,就是白搭。

    方知钰上一次被前台笑着领路上电梯和被不相熟的同事主动搭讪,还是刚出道《王春》上映期那会儿。

    【恭喜】

    梁桎恩给她发了消息。

    【合作愉快,希望能成为您的第二部代表作。】

    她回复。

    【是我们的代表作~】

    梁桎恩提醒道。

    先敲定了女主,前期筹备事务冗杂,她这些天见不到他人影,梁予归也没再找她麻烦。

    方知钰很小就只身考到京城的舞蹈附中,家乡却在南方偏僻的沿海小镇。

    这些年她听惯了京腔,但自己同他人谈吐的时候,总会被陌生人善意提醒,你的口音,听起来像南港人诶。

    是吗,她会回答,这么明显呀。

    对方会说,见过的南港人都这样讲话啦,蛮可爱的。

    走运的是,也是这股再流利的普通话下也盖不住的县湾软调,为她争取到《王春》添了笔额外的筹码。

    大导演选角,往往爱找贴近角色气质的白纸,和新人青涩的表演,毫无匠气章法的痕迹相呼应,像不施加工的拂水新苗。

    《王春》讲述的是闽南山村里被裹挟的无知少女,懵懂着被命运推动的故事。

    方知钰试镜开口的第一句话,闷不做声的导演就久违地抬了头。

    她听见导演叼着笔点在她的资料卡上,和身边的制片说,是这个意思,没花架子。

    制片人事后也很慈祥地跟她说,你呀,运气真好。

    有时候她想,自己这辈子所有的好运大概全在此时用尽了。

    娱乐圈爱信玄学,方知钰自己也算过,结果那头的面相易学大师说她除了现有的贵人运,此后财帛不聚,六亲缘薄,情路坎坷,流年大凶,吓得她赶忙把聊天记录删了,生怕被痴迷鬼神之说的何不为看到。

    梁桎恩的新戏对她来说,就像黄历上写着不宜外出,她出门却白捡到一百块钱,不明不白撞上的大运,能是福还是祸?

    这两年的大起大落,比往前十余年在南港北院里的人生加起来,更千难万险,让她很少能卸下防备如释重负,再遇到“好运”时,第一反应是对危险的预判。

    方知钰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她趁着工作空档,一个人跑去寺庙还了愿。

    黑山寺地理偏僻,崇山峻岭间少有俗客,她孤身爬了很久,金乌西悬时终于见到佛门一角,落日普照下,如置身仙境。

    捐钱,烧香,合手,膜拜。

    磕头时方知钰想,这次不求佛祖庇佑她很久,只要能有短暂眷顾,全身而退就好。

    《王春》开机时她不是这样祈福的,当时她觉得,信则有,不信则无,所以许的愿是:上苍显灵,让这部戏大红大紫,让她因此得到很多喜爱。

    导演说一部戏的命运,往往一开始就决定好了,所以精挑细选,一定要算好开机的时间,开机时一定要虔诚地顶礼相拜,心要静,礼要诚,行要端。

    一定是她的愿望太贪,才有了这般下场。

    她这次不想重蹈覆辙,愿望很轻,祈求神佛原谅。

    临走前她看到山门有座法物流通处,摆满了香灰琉璃串,经代理介绍说,都是开过光的。

    代理问她:施主是求财运?还是求姻缘?

    方知钰沉吟片刻道:有保平安的吗?

    代理推销道:有,有镇邪的,护身的,保命的,有木鱼符箓香囊佛珠念佛机菩萨像,什么都有的。

    她挑挑拣拣,最后看中个翡翠玉佛的配饰,代理忍不住多言一句,青年人多求事业顺遂旺桃花,求平安的倒是少见。

    她答:说不准是我犯了事才来呢。

    代理见状,双手合十低下头,只说阿弥陀佛,施主看着面善,种善因得善果,修身养性,将来一定是有福之人。

    方知钰面上冲人莞尔浅笑,接过玉佛捧在手心收好。却想,看得不准,于她而言,修身养性太难。果然心底下太多欲念,注定是红尘中人自食恶果的。

    璞玉无暇,刀笔精湛绵密,栩栩如生的佛眼盛着流荧翠光,映出她带笑的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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