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弥到易州的第一日,恰逢夜雪初霁。

    远山云雾缭绕,不似在裴先生的画中那般分明。

    进城不多时,弥弥已让自己同易州城的寻常布衣完全一致。许是这几日从未有过的长途跋涉和纷繁心绪摧人,她显得如枯木般脆弱倦怠,苍白的脸庞上一双清眸抵抗着疾风微睁,不时被吹得盈出泪来。

    算来距北狄撤兵已有半月,易州失而复得,城中修缮诸事现在看来有条不紊;自易州知州兼云麾将军陆澄返城后,易州城民虽心有余悸,但已不至像半月前那样蜷于某处惶惶不可终日,或是攥着亡人的手泣不成声。

    弥弥随着领取州衙救济的队伍徐行,城中官兵来往匆匆,人声与敲打声时断时续;一根枯枝斜斜自路边积雪堆挑出,半缕沾殷的布片只有毫厘缠在上面,抖动如筛,却不愿飘去,像是誓要在风里有所依傍。

    她在心头粗略回顾了一遍进城来所见不同装束的官吏兵将,正好轮至队伍最前。

    那分舀粥食的卫兵心神不宁,粗壮的手臂竟握不稳区区一长柄木勺,勺内八分满的粥连带着勺斜斜落下,大部分进了她的碗,少许从碗沿滑腻腻流下。

    弥弥默不作声,右手立即阻住要滑至碗底的那部分,又直接凑首伸舌。

    守卫见状眼皮一跳,裂纹横生的脸上更生出几分悲凉,又急忙舀半勺想往她碗里添,可她已经如木偶般转身,徒留给他一个埋头慌乱喝粥的身影。

    街上的行人渐渐稀疏,弥弥暗顾四周,也未见什么要官主将的身影。于是她缓慢挪至转角,离了城中主道后,立即向城南孟念池先前告知的裴策住处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信为裴先生所书,那么心中种种疑问,由他来解再好不过。

    裴策在先帝时曾任太中大夫,但今上即位后不久便辞官;早年间四处游山玩水,流连酒楼乐坊写辞唱赋,倜傥风流,传言为不少妙龄女子梦中佳偶。可惜这人一贯性直坦率,扬言此生要与鹤为伴,直去青山,生生碎了闺阁佳人的梦。后来他定居易州,行径不再为人所知,据称成了陆归明的在野军师,还有一红颜薄命的王氏妻。

    约半个时辰后弥弥来到松角巷,巷内寻常,有一身上裹得乱七八糟的老妪坐在巷口,面容枯槁,半眯着眼神志恍惚。

    弥弥走至跟前,那老妪全无反应;她心中一紧,俯身以指去探老妪右腕,这一触,老妪全身猛地一颤,下一刻弥弥的手被紧紧攥住!

    “小娘子走了为何要回来呢?上京多好,多好不是,比起这里?”

    老妪怔怔望着弥弥出神,弥弥心下平复,只道是阿婆年迈,又受战乱惊吓了。

    “阿婆认错人了呢。”她轻轻抽出被攥的那只手。

    “怎么会?裴家小娘子,忘恩负义,跟着王氏去上京享福,十几年没有音讯,现在想起你爹爹了?”

    那老妪根本听不进弥弥的话,絮絮叨叨硬是咬死了弥弥就是裴策的女儿,说着说着竟然兀自伤情起来,眼泪大把大把往外掉,口中话更是如浆糊般让人听不分明。

    弥弥错愕,她此时只怕老妪放声嚎啕引人注目;于是她怀着歉疚向老妪微施一礼,赶忙走入巷内。

    松角巷左右均有屋舍,两端连通城中行道。裴策的居所在右侧数起第七家,这巷中粗略看去有十几户,但实则只有四五户人家,其余的屋舍陈旧破败,风掀开窗纸,内中死寂可窥一二。

    弥弥在舍前站定,正要叩门,忽闻外边铮铮啼声逼近,巷口积雪飞溅,下一刻,一骊马健壮的前肢入目,马首倏的转过来,马上人同它一起如弦上羽箭,直朝自己而来!

    躲闪已来不及,弥弥本能地闭上眼睛。

    此时她唯一所能祈求的就是来者非敌。

    下一秒,一股带着腥的热气喷涌而来,她能感觉到离面部几寸外马鼻翕张,随后马被勒得发出一声嘶鸣。等睁开眼,一匹通体棕黑的马瞪大圆眼,正以后腿站立俯视着自己。待它在弥弥的仰视中落下前蹄,马背上那人拔剑伸臂,弥弥脖颈顿感冰凉锋利!

    “小娘子寻裴先生,所为何事?”

    马上少年一袭戎装,冷峻的甲胄寒光映雪,腰间束以一帛面衬皮毛护腰,纵腹甲厚重仍能察其精壮。

    弥弥抬眸,抵在她颈边的剑与臂连成笔直的线条,在线条尽头,一虎头肩兽模样凶狠正瞪着自己。这身装束既不是负责修缮的厢兵也不是易州平日治安的乡兵,想必就是陆氏所领翼威军及其旁支中人了。

    “你是何人?”

    马上人厉声质问,可弥弥却在这嗓音中捕捉到一丝气息的不稳。

    “小人来寻裴先生……”她磨磨蹭蹭地吐字,大脑飞速运转,悄悄挪动脖子,离开那煞人的利物。可下一秒剑击在肩头,又抵上来。

    她望向那人,心中大喜。马上人未戴盔缨,头上单髻已松垮微斜,鬓边游丝细碎如柳散在风中,不时轻触那张俊朗的脸。挺拔的鼻翼连带着两边飘着一带轻红,一双坚毅透着清亮的眼眸此刻有些……迷茫?

    方才自己受了惊吓竟然没发现这就是个吃醉了酒的武夫。

    弥弥嘴角不觉微微上扬,认真而诚恳地望向对方每隔一会儿就要重新聚焦的眼睛:“大人明察,裴策是奴家父。”

    悬在脖颈边的剑撤去,弥弥暗自松口气,盘算待会该如何应对。自己谎称是裴先生多年未归的女儿,待会叩开门后若裴先生未领意,怕是就要露出破绽来了。

    “你确定你是裴先生的女儿?”那少年冷不丁又问,神情让人难以捉摸。

    “是。奴知……奴知街坊这些年来对奴有怨,奴是忘恩负义之人,但爹爹遭此番易州波折,奴理应……”

    “那还请裴小娘子节哀了,”马上人心不在焉地打断她。

    这句话让弥弥如五雷轰顶,她下意识转头看向紧闭的宅门。

    “裴先生身前是有些财什的,可易州出事后他都捐了,小娘子怕是落得一场空了。”

    便是弥弥这样不相干的人,听到这话之刻薄恶毒、漠然无礼,也骤然心惊。

    她咬牙冷冷道:“大人醉了酒,就忘了自己是守着一方国土、护着一方百姓的后梁军士了吗?奴所见生死比不得大人经手的沙场人命,可奴心非木石;是奴卑贱,配不得大人温言劝慰,才得如此糟践。”

    那人闻言若有所思,目光在弥弥身上逡巡几个来回,轻哼一声,便要引马而去。

    “你站住!”弥弥此番不顾其它,马上人手中缰绳一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我爹爹何时……”

    “十七日前,被人所杀。”平静的嗓音传来,马背上的人忽然俯下身凑近,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量道:“裴先生一生磊落,受人敬仰,云麾将军陆澄率部下葬之。”

    少年吞吐时温热的气息扑在弥弥耳边,隐忍的悲切和着愤恨在字间穿针引线,不似先前冷漠;弥弥恍惚间眼酸,可侧目只撞上冰冷的双眸。

    不等弥弥开口,他猛得勒马,只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裴小娘子,你最好真的只是裴小娘子。”

    松角巷空荡无人,唯有弥弥的呼吸声。天地上下,易州寂白,那一刻她想起书斋那幅笔意洒脱的明媚山水。虽刚经历一场不小的变故,但她此刻愿静静在裴先生门前伫立片刻,仅以裴小娘子的身份,或是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寄以哀思。

    只是,两只手臂忽然从她肩后伸出,下一秒,她便被紧紧扼住喉咙,窒息感和疼痛感瞬间让她失声。

    在进入混沌前,弥弥想起在上京街头曾见的顽徒斗殴,当下松开自己紧掰那人臂膀的双手,用肘向后狠狠一击!

    这些年来孟念池不曾教她武艺,但她对平日所见各家侍从的招法略有印象;如今她悟得:穷途末路之人也会像猎兽一样歇斯底里,以求生路。

    刹那冬日的冷气重新灌入胸腔,她顾不得胸内痉挛拔腿向巷外跑去。道上负责修缮的厢兵推运重物的闷声,此刻就是她耳中的妙音。

    “小娘子当心,小娘子……哎!”

    沉重的木材让她吃痛,没站稳跌在地上。

    弥弥手颤抖着指向某处,惊魂未定:“那边……方才……”

    巷内无人,一片冷清。檐瓦的影子定在道边雪上,墨白分明,没有半分暧昧,化不出人心里的魑魅魍魉。

    理智逐渐回归,她在厢兵的虚搀下自己起身,克制着语调:“实在对不住,奴前些日子受了惊吓,总臆想北狄又来了。”

    闻言那几名厢兵皆是好言宽慰了她一番才离去,弥弥微整衣衫的手还在颤抖,但纷乱如絮的脑中却忽然划开一处空白,结出丝丝缕缕的线来。

    裴先生被杀,陆澄率部下葬之,自己所历危境……方才的歹人显是早已潜伏在巷中,听到她自称与裴策有关系后起了杀心。

    不愿让裴先生所知达于朝堂的人,到底是看似为他之死伤怀的陆氏,还是另有其人?

    弥弥踉跄往城中人多的地方走。行至来时路,那老妇还倚在巷口,双眼已阖。

    冬日边关天昏早,城内官民酉时执炬点灯,巡逻的乡兵从弥弥身旁列队经过,炬火如长缨在朔风里曳尾,这些火光在她眼中相互吞噬、拉扯,谁都想自由,却没有谁能脱身。

    半晌弥弥闭上酸涩的双目,细密的鸦睫恰好接住易州今日的第一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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