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念池沉默地跟在郭中人身后。夜晚的皇宫肃穆而寂寥,走了好一会儿,宫道上的景致仍是山重水复,前面的郭中人微塌着肩,迈出的步子看似间距永远相等。他仔细辨识着远处宫殿的檐角,忽而止了步子。

    郭中人转过身来,显出几分疑惑,刚要开口,只见孟念池抬臂翻掌,几滴雨水顷刻出现,顺着掌纹缓缓流动。

    “啊,落雨了。”

    郭中人往天上瞅,带了笑,“孟大人请见谅,余家现下拿不出雨具……就快到了。”

    郭中人背过身去,脚下加快,雨水如墨点递次显现在平实的后背上;孟念池看着这些愈发密集的圆点,亦自觉冰凉。

    前方,宫灯在雨雾里奔涌向某处,二人终于抵达,孟念池在看见那牌匾时却是一怔。

    鼎文阁。

    身上的圆领大襟袍被雨水润得沉重,他拾级而上,恍若隔世。

    三十年前,先帝特令翰林学士秦道一在此授课;彼时东阁廊下有莺啼与少年嬉笑,道一先生总是早早负手立于案后,一言不发地等待下面的十个承席被坐满。

    最前面三排是六位皇子,紧接着是两位宗亲伴读,最后一排便是师从秦道一多年的他与裴策。

    裴策在课前总是会拿笔杆戳戳他胳膊,然后身子倾过来,“孟兄,要不要赌今日三殿下迟到多久?”

    每至此时,孟念池总是微微敛眉,有些局促地调整坐姿,不由自主地看向道一先生。

    孟念池喉咙发干,压下个苦涩的笑来。郭中人不觉,笑着将他引至东阁门外,又请他在此暂候。

    雨渐渐大了,晶莹的水珠顺廊檐而下,藕断丝连地跃入宫灯的黄晕,又没入黑暗。

    孟念池沉浸在旧日里,一时竟未察觉身后来人。

    “孟卿,往事如昨,”赵观崇道,“不是吗?”

    孟念池旋即转身,在平臂将将跪下时被赵观崇扼住胳膊,一时间他定住了。

    “不必多礼,你起来。”

    赵观崇松开手,背着手四顾,似想起了什么,欣然道:“孟卿,朕记得,有一次你救了一个小内侍。”他指向庭中一棵松树,“喏,应该就是在那儿。说来也稀奇,那是你和裴鹤川唯一一次误了上课的时辰。”

    孟念池顺着方向看去,神色微动,他很清楚地记得那次。

    彼时那小内侍摔坏了还是三殿下的赵观寅的砚,惹得本就因为道一先生的考校而心烦气躁的赵观寅大发雷霆,竟不顾道一先生就在东阁内,当即拔剑在那小内侍手背上来了一下。

    孟念池和裴策恰好经过,情急之下,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引经据典,从“恕人”讲到“修身”再引申到“君子治国”,让赵观寅硬生生地压下了怒火。

    “孟卿的那一番话,让朕印象深刻。”赵观崇转过身,眼角有淡淡的笑意。

    孟念池道:“臣倒是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了,但臣记得,那是臣后来有幸得陛下赏识、成为东宫辅臣的契机。”

    赵观崇点点头,打趣道:“当时东阁里的人虽然眼盯着先生,可心思全在你身上,可惜先生讲得太投入,没有听见你那一番话。反倒是裴鹤川回来时,先生恰好往窗外看。”

    “对了,鹤川那时跟你说了什么来着?”

    孟念池一滞。

    他在不知不觉中站了许久,沾湿的鞋袜贴着脚,像是粘稠的枷锁,让人不是很舒服。赵观崇的目光意味深长,孟念池忽觉雨水静止在了半空。

    他此刻似乎有些明白帝王暗诏他入宫的意图了。

    那日他同赵观寅说话时,裴策转身就走了,然后在他那一番可以写下来作策论的话快要讲完时,裴策忽然又回来了——手中拿着一小瓶膏药和一块巾帛。

    十四岁的裴策不拘小节,自己绑的头发松松散散,眼里没有三殿下似的,一声不吭地蹲下,把东西递给小内侍。

    孟念池当时盯着裴策略显凌乱的后脑勺的感觉,就同现在一般。

    他强迫自己抬眸和赵观崇对视,“陛下,臣不太记得了。”

    “不记得了?”

    赵观寅悻然离去,裴策撑膝站起来,望向孟念池,笑颜如常自得,“孟兄……”

    他一副开玩笑的语气,“不过是跟先生入了宫上课,可不兴学虚伪了啊!”

    有什么在孟念池胸口崩裂,耳畔,帝王沉厚的声音压过雨声,如一鼎铜钟。

    “啊,朕好似记起来了,鹤川说——你虚伪。”

    孟念池五脏俱焚,往昔如蝶,疯狂地扑面而来,他什么都抓不住,也什么都解释不了。

    赵观崇盯着他,神情愉悦,“但朕觉得鹤川错了。孟卿这些年,颇有贤臣之风,是我后梁表率。”

    “尤其是在陆氏一事上,大有破釜沉舟之势,屡屡识破奸人诡计,为天下证道。”

    一字一句,倒像是在剥开孟念池。

    “朕有时真怕,失了孟卿这样的贤臣......就如朕当年未能以太中大夫之位留住裴鹤川。”

    言下之意,陆氏却能留得裴鹤川做军师。

    孟念池冷汗涔涔,如今已由不得思索,“臣,臣与裴策不同。”

    “哦?”赵观崇眸中闪过精光,“说来听听。”

    孟念池提袍缓缓跪下,雨幕中远方数重宫殿颠扑入目,他知道摇摇欲坠、提心吊胆维系数年的某些东西终是瓦解了。

    曾经东阁里,少年们会为书上的一句话争执不休,待女使们端来几碟点心,他们就倚在廊下分食。因为捏着糕点吃说不了话,所以他们只能不服气地大眼瞪小眼,但每回到最后,剑拔弩张又总是化作相视一笑,少年们感慨道:“无妨无妨,只要于天下有利,只要于民有利哈哈哈哈......”

    雨幕中似乎跑出一个青年,追上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先生,我想留在太子殿下身边,做他的辅臣。”他注视着恩师,“咚”的一声跪下,惊起地上水花。

    雨,更大了。

    孟念池的膝盖隐隐作痛,他定定神,抬眸望向帝王。

    青涩和沉稳的两道声线在冥冥之中跨越时空重叠,“道生于权,道亦灭于权,得权行道者,为智。”

    这是秦道一说过的话,但孟念池起初便背漏了一句。十余年后,秦道一仙逝,他在未舜门下送别辞官的裴策,裴策替他接上了后面:“以道得权者,为贤;弃权行道者,近圣。”

    孟念池其实是智者。扪心自问,他从东宫到泰宸殿,经历过多少次权和道纠缠不清了?往往硬着头皮,眼睛一闭便过去了,哪管脚下是什么路;但睁着眼睛的时候,总不可避免地要听见裴策的声音。

    人心果真是贪婪,既要、也要。

    先前几度为陆氏发声,除却踏踏实实为天下着想的那部分本心,还有另一部分叫嚣着不甘——不能让他的政敌顾立占上风。

    赵观崇道:“朕有意择新将去岐西,顾侍郎那边去岁荐了个人。孟卿,朕好似记得,你亲族中有在地方任职的武官?”

    他的额头狠狠在地上一磕。“孟念池,愿为人臣,愿解君忧。”

    赵观崇含笑俯身,做虚扶的姿势,待孟念池起身后,不住地点头。“好,孟卿,朕当年没有看错人。”

    他招呼郭中人烹茶,这才示意孟念池跟他进东阁去。

    *

    陆佑的葬仪举行在他六岁生辰的前一日,平凡而简单,跟人间的诸事相比就好似苍穹之上有一颗星星暗了暗,并不会给星汉减一分璀璨。

    弥弥在院里看了一夜的星星,天明时分取下了左腕的墨绿绳结,同陆澄当初予她的另一条放在一起比较。她一直未带的那一条看上去更加陈旧,内侧还有磨损的痕迹。

    “阿姐,我名中带‘佑’字,你同我在一处,我便是你的护身符,佑你一生平安顺遂。”昔日童音在耳,弥弥沉默地点燃刚摘下的绳结。

    傻孩子,我不值得。

    焰中的那一缕墨绿如火光里倒下的树,飞快地失去了生命的色泽,化为黑烬。弥弥被烟呛得咳起来,眨着血红的双眼又望向天空。

    昨日她告诉吉娘子自己要去大隐寺住上一阵子,出乎意料的,没有任何人阻拦。

    良久,弥弥推开屋门,入目便是案上早已收好的包袱。

    她会在大隐寺停留几日,然后永远地离开安国侯府,如阿月所说的那样,孑然一身,生死潇洒。她是间接害死陆佑的细作,对此,她想用往后所有的岁月来弥补。远远的、在暗处为陆氏做点什么,哪怕粉身碎骨,哪怕万劫不复。

    案上还放着一个卷轴和一副做工精良的棋子。送东西来的人说那是云麾将军给小郎君的生辰礼,弥弥那时恰好在门口就失魂地收下了,又恐齐温以见之伤情,最终是带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背起包袱出了门,走出几步还是回过了头去,轻轻拿起卷轴和棋子,将它们小心放入柜中。

    *

    赵观崇随手将笔一搁,身子往后靠去。郭中人见状躬身上前,看看案上成堆的奏文,讨好道:“陛下歇息片刻罢,小人让人备了鱼羹。”

    “好啊,”赵观崇面露几分悠然,缓缓起身,“青武节度使递了信儿,说这次让云麾将军带着边防图进京。”

    “恭贺陛下。”郭中人适时地附和,引着赵观崇到内室。过了屏风,他刚把那锦垫挪正,又听得帝王莫名其妙的一句:“有意思,喻清近来告假愈发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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