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坠去,游神步入尾声。澄黄的余晖中,观礼的行人意犹未尽地散去,面含笑眼如痴,竟还有不少人一路跟着早已不再舞蹈的护仪,直至他们下榻的客邸前。

    “好了,好了,诸位请回!天黑气阴,神灵将歇!”站在木架四角的辇仪手拉一块朱紫云绸,几人一同上下振臂九次,而后松手退后;云绸落下,掩住了神像凝望众生的眼。

    一队人马自街口而过,向着城门方向而去。暮色里仍是薄紫墨绿的群山,脚下土黄的行道像是龙的脊背,大小不一的碎石或深或浅地没在壤中,被火光蓦地一晃,如鳞片般熠辉。

    马蹄振地,行过约莫十余里后,裴同衣渐觉自己的呼吸声越发清晰。

    此时天色已彻底暗沉,似有无边死水自上倾覆,四面山林寂寥,高举炬火,亦只能照亮一人一马前侧不大的方圆。

    夜行最是磨耗人的耐心,裴同衣知晓,越是在这种时刻越不能掉以轻心,即便上京城就在五十里外。他调整坐姿,一手轻抵腰侧。圆柱状的卷轴隔着衣物稳稳传递出紧实,他放下手,目视着不断翻滚而来的鳞片,余光捕见什么,忽而勒马。

    同行锐士随之停下,静候指令。

    裴同衣右手执炬往前伸了几寸,只见原本垂直向上的焰火似感受到扰动,忽而向左后方歪头。视线往远延伸,右侧凸起的山林沉去,天然挡风的屏障就此撤去。

    在方才的十余里路上,裴同衣留意着两侧山林的动静,防备着可能会有的伏击;如今到了此处,虽无右侧的忧患,但得留心左方来箭了。

    晦暗之时,手执明炬,无疑是帮助对方找准靶心。裴同衣长于射术,自然地想到这层,他果断地转腕将炬焰朝下,往石地上狠狠一怼。半尺高的明焰瞬间被压成扁扁一圈光,不死心地攀上持棍,咬出一圈扩散的焦黑。

    “所有人灭掉火把。”裴同衣一面下令,一面手上加力,在地上旋扭出一个小窝。不多时,山道重归混沌。

    “尽可能靠左行进,”他补充道,又看向队末的六人,“来三名弓箭手,跟在我身后。”

    二十六人迅速完成编排,裴同衣依旧为首,剩余二十五人以三人、二人为一组交错成行。每行三里,第三至第七行最外侧一人递后一位,靠内的人则补前一位。

    他们如此保持高度警惕行了二十余里,未有任何异常。

    头顶星汉扑朔,道旁野草丛中有微弱虫鸣,若忽视衣襟下若隐若现的幽银刃光,他们倒真像是一支长途跋涉而来的商队。

    乘云忽而转动耳朵,裴同衣见状指上下意识地用力,那截缰绳被倏尔拉紧。在乘云前蹄落下前,所有人都听到了那渐近的车行声。

    他们转过身来。

    夜色里,两匹马拉着一辆车一路颠过来,好几次转弯擦着崖边,无比惊险。那马倌不断地扬鞭催促,吆喝声之大竟激起山间回音,裴同衣眉心一跳,示意众人先靠边相让。

    马车消失在一道弯后,不一会儿的功夫,“隆隆”的车声迫近,旋即两匹马喘着粗气自他们身后的漆黑中破出,大汗淋漓的马倌无暇顾及道边有人,又是“啪”的一鞭,四轮雕花木车猛地向左一倾,擦着一行人而过。

    众人蹙眉,却也只得贴紧左侧山体,默不作声。

    裴同衣正同身后硌人的山石较劲儿,眼见马倌已到了跟前,头顶忽然“飕飕”飞出四支利箭,两支扎入两匹马脖,一支刺穿马倌胸口;余下一支箭虽未夺命,却是力道不减,惊天一响,没入窗棱。

    须臾间,二马堕地,倚在车壁的马倌断了气,脑袋倒着,怔怔地望着裴同衣。

    那是一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眼睛,里面没有文人的自持静慧,没有武者的锋芒锐意,只有彻彻底底的茫然。

    短暂的死寂里,马脖汩汩涌出的血翻过一颗颗碎石,与马倌裤脚处滴答而下的黏稠汇成蜿蜒的小溪,在夜色中难辨颜色。可当熟悉、浓烈的腥味压过山间清气钻入鼻尖,饶是在疆场拼杀惯了的裴同衣也有几分寒颤。

    脑中闪过几幅画面,他忽觉自己发干的喉咙深处似也正汩汩涌出些什么,额头青筋隐起。

    “裴郎!”

    他转头,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等待他发话。有人明显已是愤恨,攥了剑在手中。

    就在此刻,车身忽然一阵抖动,内里有什么滚至前侧,脏污的车帘被挑开一点……

    “啊——”

    揪心的哭喊一时难辨男女,那人猛地抽回手,帘子旋即垂下。马车又是一阵抖动,听声音那人踉跄缩回了车尾;几声压抑的抽泣后,是位妇人颤抖的求饶:“奴,奴与大人无冤无仇,只因今夜小女病发,急、急需去上京寻医……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高抬贵手!奴、奴有钱财!奴所有的东西都给您,大人饶命哇——”

    裴同衣闻言神色一凛,悄然抽出剑来,对身侧的弓箭手使了个眼神。他们贴着山石,上方的人应是看不见他们,可在不知对方底细前裴同衣亦不敢贸然行事,毕竟现今边防图在身,又焉知这会不会是什么诡计?

    祝风得令,迅速取了一支无翼威军标识的羽箭;他悄无声息地下马,以二指勾住弦,拉弓蓄力,对准上方,吐纳平稳。

    不料就在祝风一箭将发之际,头顶某处传来了一道淡淡的人声,似平静的鬼呓,暗含疯痴:“此地有高山,可惜无流水。高山流水,赠予娘子。”

    语毕,竟又有一箭啸空而来!

    此箭甚至比前四箭还要凶狠,离弦时铮亮的崩裂声似将众人颅中的筋脉一挑,旋即冲破耳膜,化群山为鼓,阴恻恻地敲击起来。这箭势不可挡地劈开了先前落在窗棱上的那一支,压着前箭四分五裂的尾木,牢牢地嵌入。在妇人乍停又起的哭喊声里,那分瓣的箭尾像是自车内长出的、一朵新生的花。

    带着放箭之人的漫不经心,旁若无人地开放。

    冰凉的山石上,裴同衣抬头仰望。拨不开的黑暗中,满天星斗旖旎坍缩进他的眸底,燃烧成愤怒。

    如此高超的射技,竟是为草菅人命、寻欢作乐的么?

    他望向后方,“杀。”

    早已激愤不已的翼威锐士们冲出护住马车,弓箭手引弓放箭,数支羽箭入林,似击中了什么,上方隐隐传来沉闷短促的嘶吟、簌簌的林声。

    “好,”鬼呓再度传来,“原来真正的子期此时才出现。”

    话音刚落,两把刀自马车内飞出,两名背对马车的弓箭手骤然倒地!

    裴同衣和徐如济见状几乎同时旋身至马车前,电光火石间,二人默契达成一致。裴同衣脚用力一蹬横杆,翻身上了车顶,怒不可遏地刚一剑刺开篷盖时,忽觉车身剧烈一抖。

    车内一戴面具的男子仰头与他对视须臾,猛地提着那妇人的衣领往前,叫裴同衣的下一剑扑了个空。与此同时,徐如济疾刀已至,来不及收回,直直刺穿了那妇人。

    “翼威军杀良民啦!”那戴面具的男子装腔作势道,徐如济面无人色,身子一滞。

    不好!裴同衣一个跨步上前,“不是——”

    还未等他说完,那戴面具的男子已然抓住徐如济这须臾的失神,一剑直击他的左胸!

    “不是你的错!”裴同衣怒吼。可已经迟了。那戴面具的男子抽出自己的剑,徐如济身板猛地一颤,仍死死盯着那妇人,旋即如无线的人偶般缓缓跪地,栽向一侧。

    你们翼威军怕死吗?

    你们翼威军杀人,不怕报应吗?北疆不晓事的孩童会这样问。

    不怕呀,裴同衣低头盯着在巷口拦住他的孩子,我们不怕死,也不是坏人,只有坏人才会遭报应。

    但是,我们害怕你们死,害怕你们视我们为杀人不眨眼的阎罗,害怕你们忌惮我们回家。

    裴同衣再次与那戴面具的男子对视,无尽的悲愤化作剑鸣,抬臂时寒骨的银潋如幽幽萤火,虽是这夜里最渺小的存在,但为剑尖所指,从来拼尽全力、万死不辞!

    其余的翼威军与数名同样戴着面具自山上冲下来的人厮杀起来。一片混乱里,几匹高马惨叫着倒地。

    “当!”裴同衣一剑劈下,那男子横剑以抵,退了好几步。趁此间隙裴同衣以余光一瞥,那几匹马竟是被生生割断了腿!

    再观眼前这人,几剑下来守远多于攻,大有迂回躲避、不与他正面交锋之意。可若说对方不敌他,那稀少的一两次进攻,却是险些破他命门,甚至于那张奇诡无比的斑斓面具也几次与他近在咫尺。

    漆油怪异的气味、面具后那人戏谑的眼神都是那么的清晰,叫这混沌的山野、那么近又那么远的上京都成了某种含糊的事物,好似“恶”才是真实,好似翼威军就该在真实里,翻来覆去地滚。

    不远处又一个熟悉的身影被三个恶鬼团团困住,温驯地倒下。

    裴同衣突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斩马、杀人,他们是想把翼威军困在此处。把翼威军困在此处,为的又是什么呢?

    裴同衣在心底冷笑一声,举剑冲向那人,在对方转腕欲挡时忽将剑往自己左上方一抛,旋即侧身起跳,猛地一踹;左手甫一攥牢温热的剑柄,就调转剑心向下,狠狠刺进那人的右肩!

    对方手中的剑被他一脚蹬飞,戴着那张斑斓的面具仰头看向他,“咚”的跪下,再也无法站起。

    这一剑,裴同衣压上了全身的气力、他作为人的躯体的重量,如果还有的话……何为祭剑?剑柄朝天,剑心入地,祭我同袍英骨、祭我天下万民,慰我滔天之哀,平我无边之恨。

    银刃此刻已然是血刃。

    “活着的,撤!”他咆哮道,没有半分犹豫地奔向乘云。

    只是,每跑一步,便艰难一步。起初还能抬起脚,到后来双腿浮如云絮,身子反而渐沉。裴同衣蓦地明白了什么,愤恨地回首——被他刺中的男子仍跪在原处,右半边身子已是血泥,早断了气。

    是那张斑斓奇诡的面具,那道他以为是漆油气味的毒。

    乘云向他奔来,裴同衣却控制不住发软的双膝,定在了原地,而后缓缓跪下。耳侧是乘云焦急的嘶鸣和兵刃相接的锵声,它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最后在他面前弯折前腿,伏低了身子。起雾的视线中,一人扬刀欲挥向乘云的腿,裴同衣卯足了最后的气力,艰难地拔出腰间的短匕,在马臀上一扎!

    “咴——”乘云吃痛受了惊,登时不管不顾地撒蹄朝他后方跑去。裴同衣听着密集而渐远的蹄声,惨白的脸上透出一丝无力的笑来。

    “好乘云,”他心想,“沿着来路跑回容州,去惊动城关的人,去把官府的人引过来……这次算我欠你的。”

    汗如雨下,裴同衣的身子软若将要入水的泥。他不甘心地抬首,望向前方。离上京只有二十里了吗?可为什么,我只看见山,夜幕中的、朦胧的山……

    周遭的刀光剑影似乎渐渐淡去,在彻底堕入昏迷前,他的视线好似在某一瞬恢复了澄明。面前的山变成了易州的千峰绝壁,一人青袍广袖,右手执一纤细的竹杆羊毫,正在一道罗绢屏风前细细勾勒一只展翼的鹰。

    “上京在哪儿?”

    “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我可以去吗?”

    “有朝一日,自然。”裴策转过身来,挽袖将笔尖在洗笔的瓷缸中轻轻一点,水面的那个墨点顷刻抽丝发芽,氤氲开来。

    他抬眸望着坐在窗沿的幼童,若有所思道:“不过,进上京的路,是很难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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