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一道玉白的月光坠至昏沉深黑的水面,化作千百片浮瓣沉落,而后其中的某一片在消散前轻轻触到了裴同衣的眼皮。他浑身骤然一紧,下意识地仰头,可与此同时,不知名的力量拖着他没入更深处。

    身上的疼痛有着和兽舌相仿的湿厚刺糙,又状若巨大的、包裹全身的心脉,不容置喙地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且越是挣扎,越发分明。

    他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伴着胸腔深处一声微弱的哼鸣,猛地一缩,豁然睁开了眼!

    裴同衣先是看见了身上交错的缚绳,根根似蛇,利牙嵌入皮肤;那湿热痛感的来源无他,正是他无意识挣扎时磨出的血。

    他试着转动被绑在身后的两只手腕,在发现纹丝不动后,抬起头来。

    冷汗顷刻透湿后脊,五脏六腑却死灰复燃般燥闷起来。

    混沌时那千百瓣浮光并非月华,而是数十支静默的香烛。细长的烛火在他正前方约五尺处圈出一块地来,一尊与人等身大小的木雕观音左手五指如兰,纤柔上举,右掌捧莲。

    阴冷的暗室内,她不在高高的神台,而是同裴同衣一样坐在这苍老破败的地砌上,头顶的花蔓宝冠和身上的纹饰璎珞黯然失色。

    木观音柳眉丰颊,两唇微抿,含蓄静美地垂视,似望着地上的什么。

    裴同衣微微仰颌探视,看清了那烛光里的物什,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在木观音与前方的几支香烛之间,二十五根墨绿的绳结被人整齐地套在一个卷轴上,上面暗沉的血迹依稀可辨;那蕴藏了北疆一半天地、关乎后梁国运的羊皮卷轴就那么随意地被横置于地上。

    对方攻心之“毒”,用意之“狠”,叫裴同衣头皮发麻。

    在距上京只有二十里的地方、在离他不过五尺的地方,有人在以这种方式轻蔑地大笑——你们功亏一篑、无能为力、满盘皆输!

    他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响。就在这时,一只手从他肩后伸来,将一碗水凑至他面前。

    端碗的那只手沉稳有力,碗里的水毫无波澜。裴同衣垂眸凝神,可惜那人立于自己身后,倒影中不见他的面容。唯见白衫如羽,垂袖如帔。

    停顿间,那白衫之人一掌扣住裴同衣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向那只碗。裴同衣猝不及防,额头猛地磕在碗沿,口鼻撞入水中;“咕噜”一声,碗里的水仓惶涌入喉咙、侵入鼻子,还有部分顺着他的下巴,一路带着冰凉钻入衣襟。

    白衫之人似乎满意了,缓缓放开他。

    裴同衣发尖滴着水,眼睛酸痛,却忽而彻底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净渌水上,虚白光中……”

    他竭力侧身,晦哑的声音磨出字句来,“新朝立,天命定,乱贼身死,功臣身退。先帝六皇子全自得佛缘,呈表尽言,愿掷尘躯,舍外物。帝感手足之谊——”

    肩上吃痛,裴同衣抿唇和白衫之人对抗着,却终是因为气力虚沉而不敌,被掰正了身子。但他仍是不死心,斜眼盯着那只压在自己肩上的手,道:“肃王殿下。”

    肩上的力道被撤去,身后之人并未否认,“我猜,云麾将军那里有另一半边防图。”

    裴同衣不禁又望向那横置于地的卷轴,二十五根绳结紧紧抱着它,从未松懈。

    “小将军行至此处,已经难得。可惜,我原以为你手头的边防图是完整的。”身后之人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裴同衣登时浑身紧绷,“你想干什么?”

    明暗两路各携一半的边防图,任何一方落入敌手还尚有转圜之机,毕竟一方出事,另一方立即明禀帝王,就能举朝廷之力捉拿不轨之人。

    “小将军跋涉千里,定是劳累,我本想分担一二,替你走完这入京的路。”淡如昙花的声音飘在暗室里,开放时瓣尖的幽荧却在刹那透出锋寒,“只不过,现下不必多此一举了。”

    “我不拿你的边防图,你看——它就在你眼前,近在咫尺。”

    是啊,裴同衣攥紧了拳。

    “就差一点,不是吗?”压抑愤恨的字句落在肩头,裴同衣一时恍惚,竟有一瞬误以为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他眉眼凌厉起来,对方要乱他心志,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对方如意。

    “若你手头的边防图完整,我是真的会代你呈于陛下的——这也是你此行的目的。但我知晓,你不会答应,即便此刻,你仍在想着如何亲自将这卷轴呈于天子。”

    身后之人淡笑,“我问你,你在观音前已坐了三日,可被上天的慈悲感召到?可感受到心宁?可萌生了出世之意?”

    不等裴同衣开口,他语气突然阴恻起来,“你没有,对吧?你睁开眼,看见最在意的事物离自己只有不到五尺,却无能为力。纵观音与你平坐、纵神佛就在眼前——”

    “你瞧,你看!从方才到现在,你的挣扎、愤怒和不甘没有一样与这观音有关!佛要你认命,要你苦海自渡;菩萨劝你放下,劝你看开——可你只看得见那二十五根绳结和边防图,不是吗?”

    他大笑道:“就在此刻,你还在绞尽脑汁思量对策。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就差一点’,你不甘、你不甘!”

    “够了!”裴同衣咬牙切齿道,“你我无需多言。”

    对方却是纠缠不休,“翼威军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予你,想必你就是去岁收复易州的那位小将军吧?这么一看,你的谋略才能似乎皆在云麾将军之上……”

    “住口!”

    对方闻言停顿了几息,叹道:“少年郎,风华正茂啊,你竟无野心么?”

    裴同衣垂眸,“肃王殿下丝竹中年,莫不是还对少时没做成储君一事耿耿于怀?”

    裴策从前曾跟他讲过先帝立储风波,因为是发生在他出生前的事情,故诸般细节他现下已忘得差不多了,但对有句话记忆犹新:“注载‘秦道一禀帝曰:六殿下与大殿下等贤。’”

    等贤二字落在大街小巷里与犬吠无二,可偏偏被有的人听去,就会入心生根。像是赶海时远远落在后面的跛子,众人争得鸡飞狗跳时还未至,等终于踏上了沙滩,已是四下冷清。一无所获便一无所获吧,可是上天,你不该让他低头,看见那颗硌脚的珍珠。

    因为他真的会小心地捡起来,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看上千万次。

    昔日的大殿下与六殿下,如今先帝仅存的二子,赵观崇和赵观全。

    裴同衣若有所思道:“肃王方才言辞激昂,是道与我听、还是剖心自白?”

    他不过随口一说,顺带刺探,怎料他似乎真的戳中了对方的肋骨。只听得身后一道冷笑,随后再无动静。

    三日,他已在这不知是何处的地方浪费了三日。裴同衣深吸一口气蓄力,试图找到缚绳的突破口。没动几次,竟又是大汗淋漓,手脚虚浮。

    一支香烛即将燃尽,弹出几粒火星;在落至地面的一瞬,竟擦出一道漂亮的明焰!裴同衣瞬间一滞,此前未觉,他现下才发现,地砌平滑有泽,竟是洒了油!

    一圈香烛逐次融为地上的火焰,那尊木雕水月观音气定神闲地坐在中央,平静安详地看着二十五根绳结和卷轴没入一片明烈,接着自己也被点燃。

    这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焚烧。起初,那终于在观音脚尖立稳的小火苗只有早春出土的草芽那么高,可没过一会儿,来自地狱的火鞭将观音慈悲的面容劈得四分五裂,莲花宝冠躯壳之下,是掩饰不住的熊熊烈火。

    裴同衣的动作越发迟钝,观音倒下的一刻,他的脑中闪过那一碗水。深深的无力感袭来,但他仍然不甘。

    卷轴、卷轴,卷轴!

    火光映亮青年的脸,一滴泪终是滑落。

    他想,若命丧此处,从此世间怕是又多一只执念深重的鬼,还是神佛菩萨皆渡化不了的那种。

    他被动地接纳了呛人的烟霾,五感逐渐被剥离。但某一刻,头顶似乎传来了一道气急败坏的陌生声音:“麻烦货!”

    *

    弥弥在大隐寺的第一夜里就发起烧来,这一躺便是五日。

    寺里的僧尼心善,日日看望,弥弥有时在半梦半醒间还能隐约听见榻边有人低声诵念,而等她彻底醒来时,往往四下空寂,案上的茶盏里是新换的温水。

    她住的屋子位处半山腰,目光跃过碧绿的树涛与歇山顶,便来到了熙熙攘攘的街道。

    五月十二,云麾将军奉旨入城。巳时未到,便有不少人候在长街两侧踮脚张望,行贩们今日也格外自觉,背着、提着或推着自己的货品,采撷归来的蚁似的,并不横冲直撞,只贴着街沿有序钻入巷中。

    弥弥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见夹道的人群忽而躁动起来;定睛一看,打头的几匹马已步入长街。由于相隔甚远,马背上的人落在她眼中都成了一个个黑点。弥弥说不清自己是否在寻找着什么,但某一瞬天光晃眼,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陆佑;终是离开了窗,不愿再看。

    长街的尽头便是巍峨的皇宫,弥弥不知怎的,想起了易州分别时陆澄的那句话:此去长路,逢凶化吉,平安顺遂。

    “但愿如此。”她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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