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葛山地界的万民客栈。

    客栈中客如云烟,后院内小厨房人来人往。平日远来的客人们赶不上饭点,或不习惯这北边的口味,想会借用这小厨房,加热点自带的汤食。今日这厨房却被一伙方外之士霸占。

    厨房门口立着一个女术师。明明外形看上去那么削瘦好打发,一柄男儿都拿着吃力的象鼻刀,在她手中却尤如无物般挥洒自由。

    小厨房进进出出几个法力深藏不露的术师,皆是她的帮手。

    贵客们带来的小厮敢怒不敢言。

    两个时辰前,还有人敢跃跃欲试,仗着主人家室背景,或自个儿术法不错上前挑战。被这女子一刀轻易拿下后,众人退射一地之外。

    仍呈包围之势打量他们,却不敢妄动。

    围观人群中有人眼尖,似是认出他们一行人来,悄悄对身旁人耳语一番,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听说是九嶷山弟子为救人受伤……”

    “子灵山……”

    “那好像是苍漠的标志……”

    “是辋川王的吧?”

    “不对,更像是徵王治下的打扮……”

    门口女术师没听见还好,但凡听到某人说些什么僭越之语,便目不斜视盯着这人,盯到这人躲到人群后,退缩为止。

    也有良善一些的人,见两位男术师手里拎着两包药材并一张药方,匆匆找器具熬药的模样,知道他们此举是在救治同伴,于是干脆送上自家的瓦罐供他们一用。

    那惜字如金、书生打扮、以一柄折扇为法器的男术师反手扔给他两枚上好的灵丹。

    灵丹难寻,非名山道派不可得。对想学术法的普通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补药,可洗髓伐毛,涤除凡秽。

    借瓦罐的人没想到小小善举竟有如此回报,倒是意外之喜了。大喜之下,连忙对这男术师作揖道谢。

    小厨房内。

    被派来打杂干活的,玄真上师的小仆,苦着脸蜷缩在墙角。

    这次九嶷山那位师玉姑娘可真是无妄之灾。本是玄真上师的弟子遇难,师玉姑娘侠义,不顾自身危难前去救助,谁知玄真上师晚年教出来的弟子竟如此臭不要脸,临阵脱逃,将师玉姑娘故意扔下不说,还让师玉姑娘替他挡了魔物一击……

    玄真上师老脸都快撑不住了,先行痛下决心驱逐此孽徒后,又对另一位护送游行队伍的道长连连请辞,只道等师玉姑娘醒后,要亲自去九嶷山扣山门道歉。

    连带着自己这个小仆也遭了队伍里术师们前所未有的冷待。

    “三碗水煎至一碗水,趁热服用。”柳别折扇轻挥,小炉的火苗瞬间燃起。

    徵维腰侧金饰、宝佩快被这火燎着了,他也无心扯开。桦馨忍不住给他拉了下衣摆。

    徵维来不及道谢,皱眉看药方:“文火煎药是什么意思,你这火候是不是太大了?”

    “我看看。”柳别接过药方。

    药都已经在瓦罐里熬制了,才在这研究药方。

    门外守关的姚菇听他们商量,听得太阳穴直跳。手中象鼻刀狠狠往地心一竖,对着小厨房内声爆如雷地吼了句:“你们到底会不会啊?不会我就去把刚刚那医士抓回来给玉儿熬药!”

    话音刚落,柳别已瞬移出门。扔下一句“我去抓。”

    瓦罐水势沸腾,徵维捏诀让火苗稍稍平息了一些。

    “文火应该不是这么大。”他忖度着火候。

    桦馨见他素来整洁的衣摆沾满灰尘,内心挣扎里几回,才小小出声道:“我来吧,你别做这个。”

    徵维紧皱的眉头就没松开过:“无事,我来便可。”

    桦馨霎时不敢再劝了。

    两人守在瓦罐边,让小仆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想到师玉姑娘素来待他和气,从不因他术法卑微而轻贱于他。这只游学队伍里各个是山门中的天之骄子,傲慢无礼之人比比皆是,惟有师玉姑娘,待每个人都和气。

    小仆忍不住抽噎了两下,蹲在墙角里勇敢又怯懦地举起手:“两位仙长,要不我来吧,我以前当过药童……”

    这迟来的纶音立刻换来厨外、厨内两记瞪视!

    ……

    养伤的师玉头一回知道,学艺不精是多大的过错!

    不仅丢面子!还伤身!

    “这一路玄真上师对我们的照拂皆是大家看在眼中的,您和蔼可亲,我们这些小辈但有疑问,您从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我们都发自内心的钦佩您,亲近您。此次,若为我一人之故而辞行,那大家伙儿都不会答应的!”

    从昏迷中清醒的师玉得知玄真上师愧怍之下想要请辞。不顾病体,赶忙第一时间去拜见玄真上师,劝慰挽留他。

    “再说,咱们这一路什么艰难险阻没经历过?这点伤我并不放在眼里,您若是要为这个去找我师尊致歉,那我可真是没脸回山了。山中神官多是看我长大的,我小时候顽劣,爱撇开大人去山中探险,哪回受的伤不比这次严重得多?这点小伤受的,还敢回去哭哭啼啼,笑都要被他们嘲笑死了。”

    师玉耐心讲来。

    她病中未愈,唇色淡白,面无血色,精气神却未馁,面上仍充满天真烂漫、对师长信赖的神情。

    拖着病体来开解自己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倒让玄真上师更加愧疚难当。

    “我那孽徒……”玄真上师刚想张嘴。

    师玉赶紧安抚般摁住玄真上师的手背。

    这一招还是学的时影。

    每逢重明鸟脾大发,时影便会及时摁下他的鸟头安抚,不管要说什么话,先把决心与态度摆出来。这一招百试百灵。使得师玉回回要说服人家,就先摆出这个动作来。

    “您是您,他是他。我们修道之人讲缘法,却也不无辜为他人承因果。您既已与他断绝师徒关系,少了您这么好的师父,就是对他修行之路最大的惩罚,您的确不必再为此事自责了。”

    “说起来还是我自己冲动,术法又没有学精,才中了那魔物的暗算。生死关头,人人都有胆怯之心,所以我既不怨,也不怼。事出突然嘛。而且这不马上到葛山了吗,您老就安安心心骑驴访友去吧,也好放我们这些顽徒儿松快两日。这游学赶路的日子可真是苦煞我等了。”

    这一席话娓娓讲来,玄真上师原本心灰意冷的面皮都明亮了两分。

    接下来师玉也不劝了,只投付耐心,等上师自个儿慢慢回转心意。

    良久后。

    “唉,”玄真上师终于恢复那副仙风道骨的豁达模样,和蔼地拍拍师玉的头顶:“你这女娃娃啊……”

    ……

    玄真上师按原定计划访友去了。

    留下各山派的徒儿们欢畅地结伴出行。

    爱热闹的那些人,当晚便呼朋唤友去夜市吃喝,大肆采买,补充行囊;不爱热闹的那些人,便独留房中,将一路历练的感悟写于册上,慢慢消化、顿悟其中道理。

    师玉感觉自己身体养得差不多了。骨头都舒展开了。

    就是没法子出门。

    徵维、柳别、姚菇、桦馨这四人死死盯着她,一人一句能把她念叨死。

    姚菇:“你就是我们苍漠人最爱拜的女菩萨,永远爱发善心。”

    徵维:“伤筋动骨加严重内伤,躺着养吧你。”

    桦馨:“是……是啊,阿玉,徵维说得对,你好好养养吧,你看你的脸色,都没有以前红润了……”

    最寡言的柳别,居然也破天荒讽了一句:“我们辋川虽以文治教化有功出名,却遍地也找不出几个像你这样不求回报的好心人。”

    师玉:……

    最终。在她形只影单的极力反抗下,她略微得到了些自由行走的权利——仅限客栈内。

    这两日,她都在和客栈的小二,及小二递上的菜谱较劲。把无处发泄的精力用在如何花最少的银钱,点出最美味的菜肴。

    姚菇最大大咧咧,她说要吃得饱就行。

    此言一出,其余四人皆笑了。

    徵维挺新奇的:“我原先就曾听说过苍漠女子豪爽,姚菇,我发现你还挺好养活的。”

    姚菇:“苍漠地广人稀,俱是土石旱地,要不好养活,就没法子活了。”

    这话听得师玉稍微难过起来。她共情能力强,对待亲近之人更是如此。于是这一顿饭,桌上尽是顶饱的馕饼、肉干。吃得人打噎。

    姚菇却很开怀:“我阿父命我同你们游学时我还不肯,怕和你们吃不到一起,没想到阿玉这么懂我。我来空桑确实没吃过一顿饱饭,总要同你们吃完之后再去外边铺子加食才行。”

    一旁,被这饭食噎得不行的柳别又噎了一下。徵维与他对视一眼,俱笑起来。

    师玉握着姚菇的手感叹:“原来如此,都是我们这些做朋友的不懂你。现下我懂了,今后必定不会再让你饿肚了。”

    桦馨也弱弱地加入进来:“我也是,阿茹,我把我带的脯干都分给你吃。”

    ……

    万民客栈也是万象阁的产业之一。

    客栈规模庞大,客商们南来北往,皆以落脚万民客栈为荣。只因这客栈内的舍房也分三六九等,里边陈设、服务因身份不同有所区分。极大满足了各类客人的需求。

    早先师玉一落脚,万象阁便得了消息,万民客栈管事亲自调度安排,给师玉一行人换了最好的舍房。尤以师玉的舍房最为舒适周到。

    子灵山某位师姐还调侃道:“今后咱们不管谁出门,可都得带上玉儿。玉儿一人可值千金。我这一路,享足了她的福,连穷乡僻壤之处,竟都有她曾在九嶷山结识的仙友前来照应。”

    师玉听得忍俊不禁。正要解释这“仙友”是山中文司空的记名弟子,又被队伍里最爱插科打诨的陶评带偏了话题。

    陶评爱慕这位师姐已久,苦于佳人芳心难打动,所以只要有能和师姐说上话的场合,必定滔滔不绝,笑闹搞怪,誓要把师姐的目光吸引到自个儿身上。

    师玉这个小机灵鬼早早察觉了他的心思。乐得给他个表现的机会。

    在上等舍房住久了,难免就想念客堂的热闹。有弟子最爱在一楼客堂点桌席,听暂留脚程的来往客商交际。南来北往小道消息多,新奇的、好笑的,什么消息都有。

    那痴迷程度,比起重明痴迷师玉的话本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师玉养伤期间,被身边四人看管得紧了,心内痒痒,十分想凑这个热闹。

    最后是姚菇拍板决定。

    “这不就和我们部族每月十五,篝火堆边交流云荒见闻差不多嘛,行,我带玉儿见识见识。”

    既决定让师玉去,徵维、柳别几个自然不放心仅让苍漠长大、神经大条的姚菇陪同。

    四人都去。

    徵维财大气粗,立即找客堂跑腿小厮定了一楼最后一间雅间,附上茶果若干。

    一刻钟后,几人被跑堂小厮引至雅间坐下。说是雅间,实际就是比别客的桌侧多了两扇翠鸟屏风,可隔开旁人视线。

    师玉等五人皆是修行之人,耳聪目明更甚,整个客堂百米方位的声响都能探听得一清二楚。

    四面八方的鼎沸人声,于客栈内烘托出一片俗世汪洋。

    “果真热闹啊。”师玉喟叹道。举起筷著,将一枚玲花造型的糕点挟入自个儿面前的小瓷碟中。

    这客栈中的茶果子精致万分,摆盘也有讲究,姚菇不甚在意地用手直拿,桦馨却左瞧瞧,右瞧瞧,只觉每碟茶果都可爱别致,令人喜爱之余眼花缭乱,目接不暇。

    徵维和柳别各自点了一壶茶,分别斟了一杯,请其余三人品尝。

    姚菇不懂,如牛豪饮,还抱怨道:“这么点杯量,能喝出甚么味道?难喝,口味没酒烈,太绵软。下回路过苍漠,我请你们喝苍漠最烈的酒。”

    “咦,这茶和外边买的不同,我曾在江南喝过碧螺春,味道好似不一样?”桦馨稀奇道。

    柳别不置可否,请师玉点评。

    这倒是师玉所擅长的。

    九嶷山神官无数,远的不说,近的,就大司命、四大司空,都被师玉蹭过茶喝。时影是师玉的茶道启蒙,要说讲究,在喝茶上,九嶷山中没谁比时影更精致。

    小小一片茶叶,产地的土壤不同,味道便不一样。而煎茶之水,按地域分,按流向分,按二十四时令分。真要聊起来,一两个时辰都讲不完。

    时影给师玉讲茶道,用了一年时间。春夏秋冬,天阴天晴,雨停雪霁,露散芬芳。

    亲身带她,于香茗中领略天地风光。

    游学途中,曾经过一处很有名气的茶山,那会儿师玉所展现出来的茶道素养便很令人侧目。

    徵维和柳别闲话时讲过,说师玉不愧是九嶷山大司命手把手带出来的弟子,学得雅致,今后游学路上茶道不孤。

    所以,适才柳别同徵维才会以茶会友,请师玉品鉴。

    “这茶用的水,应是……”师玉笑着接招。刚要讲来,就被左侧屏风后那桌酗酒的豪奴打断。

    有个极狂妄的贵族奴仆叫嚣道:“紫妃?不过帝君后宫一妾妃罢了。我主上的嫡亲妹妹正是宫中正掌权柄的青妃娘娘!”

    另一个豪奴不服气道:“青妃难道就不是妾妃?空桑历来以血统为尊,后宫皇后只白族贵女当得!你们青族妃子再横又怎么样,依然敌不过血统压制,忝居妾妃之位罢了。你别忘了,白嫣皇后只是被废,还未死呢!”

    “你!”那狂妄的豪奴怒极反笑,“废后白嫣?没多少好日子了,她教出那种不孝不悌、罔顾人伦的世子,注定败落。自被废后,帝君不问不管,宫中人拜高踩低,就我前日得的消息,她恐怕快要病死了吧……啊……”

    话音未落,手臂重重一痛,这豪奴便被制服在地。

    翠鸟屏风被凌厉的剑光斩成两半,徵维等人只察觉到师玉面色有异,拦阻不及,那口出狂言的豪奴便吃上了苦头。

    豪奴们离得近的帮手被姚菇一刀挑飞,飞得太远,砸至百米外的酒桌上了,这一暴力波及,上一刻还其乐融融的大堂瞬间鸡飞狗跳。

    豪奴手臂剧痛,怒不敢言,只一扭头,便看见神色凌俏,虽病容却美得惊心的一张芙蓉面。

    美人是够令人过目不忘的,但她的剑锋也令人无法忽视。

    师玉剑尖厌恶地抵上这人的颈侧,兹事体大,她施法设了一道隔音屏障。

    “你刚刚说,谁快病死了?”

    ……

    闹完事的师玉瞬移回舍房。

    留下重伤难愈的豪奴及替她收拾局面的徵维、柳别二人。

    她已无暇顾及这些,只迅速回舍房,翻找行囊内刻有法阵的玉石。

    姚菇看见玉石,虽不知她此次为何发作,也明白她此刻必定要离去。不由得使力制住她:“玉儿,这法阵在青州我见你使过,知它可令你瞬移万里。可是青州那回你为救人,不过瞬移千里便灵力耗尽,如今你有伤在身,如何能启用这种法阵?”

    师玉早已泪流满面。

    她知影哥哥对母亲的执念有多深,亦知这个消息对他有多重要。重明鸟儿总说自己和影哥哥是可怜人。只是,师玉已经尝够无父无母的苦头了,又怎舍得影哥哥失去母亲?

    有一颗泪落在姚菇手背,烫得她使力压制的动作不由得松了松。

    就是此刻。

    师玉飞速使诀困住姚菇与桦馨二人。

    “我必要去的。”

    师玉决然回答。

    法阵光芒四射。人影一消,施的定身咒法也随之失效。

    姚菇知这法阵噬灵之巨,只能眼睁睁见好友做傻事,登时目眦欲裂,骇然大喊——

    “玉儿!”

    ……

章节目录

「玉骨遥」欲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一目凉席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一目凉席并收藏「玉骨遥」欲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