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城别院中。

    被四大司空每夜轮换值守,被邵医官日日写方子续命的师玉,伤势并没有旁人想象中那么濒危。

    当日下山的情状虽吓人,却也拜大司命护持及时,留得条命在——邵医官如此说。

    如果忽略当时师玉灵力俱溃,剐肉现骨的惨样儿的话。

    邵医官可不管你惨不惨,修行之人只要能把失去的灵力从天地中补给回来,那受损的血肉复原都不值一提。只不过师玉伤得重,修复的时间就不小心拉长了点。

    这次养伤可没上次养伤那么好的待遇,师父全程冷脸不说,最心软的孚司空也不给她句好话哄哄她。师玉于房中清养,等闲见不到熟人,仅可趁邵医官把脉时同他话痨几句。

    只是邵医官脸也冷呐。

    师玉只好皱着琼鼻,捧着药童热过的补气药吸溜吸溜喝。

    枕边装了各式零嘴的八宝匣是傅蔲临行前偷偷让药童送来的,院里戒备森严,傅蔲是被大司命打上“不可擅闯”标签的重点人物,仆人们俱想法设法拦了她进别院。

    还是厉溏章帮她递了告别之语,说听闻玄部有一女将军赫赫威名,现贴了告示招募亲兵,她在山上学了多年术法,如今既有机会施展抱负,那一定要去试一试。

    “若想投军,放着青州不投,偏要横跨云荒,孤身前往万里之外投那玄部,说来这次受伤明明是我一意孤行,却累得她心里不好受。”

    师玉听了厉溏章的转述,失语半刻后,道。

    厉溏章心中无甚起伏,面上却同师玉一起感慨:“她有自己的想法。”

    “是啊,阿蔻此去若能有所建树,必会想方设法接走家人,离开青州的,溏章,那日在马车上你不该拿她父兄在青王帐下的事来讽她,你是她……”

    “该喝药了?”

    厉溏章笑了笑,举起只药碗递了过来,不动声色打断她。

    师玉晓得他不爱听,也不讲了。

    姻缘之事好难求哦,爱与不爱是男女之间一道天堑,有情易跨,无情难渡——感情上亦是一张白纸的师玉心内破天荒感慨起来。

    这番明明自个儿身陷囹圄还操心别人琐事的情状看得厉溏章好笑,克制住想上手捏捏她脸颊的冲动,接回药碗。他右手臂有一道新口掩在窄袖下,抬手之间触动伤口,动作难免一滞。

    好在,低头在八宝匣中挑拣粽子糖的师玉没发现他的异样。

    ……

    大师兄快马加鞭抵将药送至黎城。

    药篮交给药童时,邵医官不在房中。桌案上这回整齐干净,没有用镇纸压着写满墨迹的纸张了,大师兄心中的猜测不禁脱口而出:“可是阿玉大好了?”

    “没呢,滋溜……”药童身上挂着的荷包鼓鼓,腮帮子被粽子糖甜得口水泛滥,说话含糊不清,“师父嗦……”

    “又拿你阿玉姐姐的糖,”虽他说不清楚,但大师兄能猜得几分,“吃了阿玉的糖,你没事就去陪她说说话逗她开心,听到没?”

    这次不需要讲话了,药童捂嘴护住糖用力点头。

    药篮中的雪寒薇花瓣早不知何时消失。

    时影撑起玉伞,顺着侍从的脚步来到师玉所在的院落。

    门扉半闭。

    师玉喝过药后睡了。

    时影立在天空落下的那束霞光中,透过半掩的窗棂窥见她的睡颜。

    睡中无意识的师玉没有她人前表现得那么坚强,眉心痛得紧皱,唇色尽失。血肉重筑何谈容易,噩梦中的师玉一遍又一遍重登茅山,那石阶划破衣裳,那荆棘刺破双腿,痛与退缩在梦中被无限放大。

    她有很多次都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

    她嘴上念着“九嶷师玉”,脑中要不断回忆在帝王谷二人一鸟的时光才能重获一点点流散的快乐和坚定。要许许多多大于“负”的“正”来相抵,才能挺起她的脊梁不被害怕压倒。

    进入她梦中想要安抚她的时影,亲耳听着精神结界中她如鼓轰鸣的心声,亲眼看着她一步一步跪上茅山。

    她双腿肿胀难以挪动时,暗暗给自己打气,不断念叨着说,重明肯定准备了“一岁一尝”等她回山品尝。

    山腰处,面前人荆棘入肉的刺响逃不过五感俱灵的她,她咽了咽口水,心内开始默背时影教她书写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山中逝者怨念聚成的黑气在她耳边蛊惑,引她入魔时,她回想起上山之路那些求药人的惨状,只捏诀抵挡,道心如一。

    师玉的目的,已经从一开始的求药,变成为他人求公道。

    时影那句“玉儿”终究未出口。

    瞳内只剩这一人,眸中晶莹闪动,握住玉伞那只手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

    ……

    ……

    无边无际的夜色为茅山添上一层永不消散的阴翳。

    那一眼望不尽的石阶犹如炼狱中重现世间的恶骨,一节一节吞噬着石阶上匍匐前进的凡人。

    时影手中玉伞随主人意动,瞬间化成一柄锋利剔透的灵剑。时影握着剑,周身灵力高速运转,于半空中俯视茅山。

    茅山万级石阶,每一阶仿佛都刻着“食人”二字。而明知食人,云荒也仍有数不清的痴人前赴后继舍命而来。

    暗空中突然炸响一道惊雷!

    阶上观童不自觉抱起手臂打了个抖。

    雷光映衬中眼见有人破空而下,他拉住同伴:“这……何人来犯?”

    夜空雷鸣不止,风骤云聚,不止观童,连石阶上那些奄奄一息的求药人都齐齐停住动作,黯淡的眸中升起某种求生的希冀,望向半空中惊现的陌生人。

    来人袍清俊逸,天神下凡般自带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尊贵气势,眉宇悲悯凡生的熟悉之感,令那些不敢上前观童不自觉联想起多日前另一人。

    那名女子……

    “你……你不会也是九嶷山弟子吧?”一个观童双股打颤,强撑着问道。

    上次九嶷山那个大司命的徒儿受了伤,虽九嶷山人当时没计较,但夜里却来了一伙不明人马把山中上下杀得人仰马翻,别说药房被烧,就是路过一只鸡也要被斩一刀。

    来人使的不是九嶷山术法,也有可能是怪医昔日仇敌,所以医观上下也不敢报给青王,怕非但寻不了仇,还平白又惹一身骚。

    九嶷山门生遍布云荒,信徒众多,岂是好惹的?

    吃了这个天大的暗亏,观内不论谁都听不得“九嶷山”三个字,听了便会想起那夜观中血气冲天的断手与刀痕。

    时影敛眸未语。

    手中的剑与他周身灵力浑然一体,玉剑感受到主人心内按捺不住的痛意,剑身愈发震鸣,蓄足势准备出击。

    “敌袭!敌袭!快去禀告观主!九嶷山又打上门了!!”

    不等其他观童做何,刚刚那名出言问话的观童被时影手中的剑意骇得磕了一跤,早没了平日颐指气使的气势,惊惧万分朝着其他观童喊道!

    ………

    另一边。

    帝王谷中新调来值守的神仆发现时影被大司命请走后迟迟未归,察觉出有异,立刻上禀给附近的神官。

    那神官收到禀告后,片刻不敢耽搁将时影未归的消息往上报,消息层层上递,最终送到连司空案前。

    “遭了!”连司空一看即明,虽然四位司空都抱着瞒住时影的侥幸心理,但就连大司命也知道,时影心细如发,法力高强,不是九嶷山加强些守卫就轻易能拿捏住的人。

    等连司空赶往大司命殿中,殿内早已站齐孚、文两位司空。

    “文司空?你怎么从黎城回来了?玉儿呢?”连司空缓了缓气息问道。

    “影儿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避开咱们所有人的耳目去了黎城。”

    文司空老神在在地将一封密报递给他。

    “他趁夜上山,将茅山医观一剑斩平了,又将怪医连同所有观内之人捆了送至黎城官府门前,黎城百姓围堵官府门前尽夜欢呼,这事青州已经知道了。”

    “这这……影儿还未过十八岁生辰,如何能出谷?他的命劫……”连司空惊道。

    殿中却无人附和他的担忧。

    “命劫已破。”

    从连司空进殿起便一言不发的大司命道。

    他面露思索,甚至声音里还掺杂着些欣慰的笑意:“相司空前刻来报,说影儿的命劫已破,就在他于茅山挥剑,怒而触动天象之际。”

    “命劫既破……”

    大司命轻声慢语。

    “可见人心未必不能胜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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