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这雨下得愁人。

    去西早峰布置选徒比试场地的孚司空并手下一众神官、神仆被浇了个透。

    起初孚司空望了望天色,笃定雨落不下来,同来的司马们也赞同他的话,领着手下司徒铺开摊子忙活起来。

    不过半刻,这雨便褫了孚司空的面子,铺天盖地落下来,砸进孚司空刚泡开嫩叶的茶盏里。

    他是督管神官,能扔下底下一众人跑喽?那必是不能够。这选徒比试场地布置的活计再不做完,临了大司命过问,难不成还能反悔,踩着九嶷山的信誉再把比试推迟两日?那也是不能够的。

    于是一大帮子神官帮着神仆不顾体面地和西早峰的灵兽们抢窝避雨,轰隆隆地斗法,这掐诀列阵的闹腾劲儿,比乌空闪下的闷雷都响。

    远在另一座山头的文司空都听见了动静。

    手下的侍书神官刚要起身去探查,文司空抬手制止了他。趁隙背手迈步至殿外远眺,顺带从案牍中起身,歇息半盏茶。

    “这雨估计够孚司空喝一壶。”文司空伸手接了接檐角串联而下的水珠,想起孚司空这督管神官清闲,手底下人才济济,不用亲自上阵干活,特意去连司空处揣走二两好茶,此后便总爱带壶茶水打发时间。

    这不好了嘛,无根之水,够他喝回本了。文司空老小孩儿似的,迫不及待想到明日听孚司空的笑话了。

    “真的是报应。”同一时刻,无为斋连司空也这么笑话孚司空。

    室内昏暗,神仆们点起烛火,连司空将烛台往棋盘推了推,引起相司空“嘶”了一声。

    “作甚?”连司空还以为是他摆的烛火燎着了相司空,愧疚了一息,可转念一想,他好歹是个司空,五识俱灵,有这么容易伤到?不会又想讹走我哪幅收藏的名画吧?这厮就这么干过!

    相司空“嘶”一声,举着白棋半晌没做声,他不晓得此刻连司空以为他要讹画,正瞪他警惕他呢,只皱着眉道:“我怎么觉得这雨这么奇怪呢?还有这雷?不合常理。”

    “有甚奇怪?”连司空暗自松了一口气。

    “似曾相识。”

    “哼,这一载云荒大地不知落了多少雷,您相司空好大面子,道道雷被您听了,都同您有了交情?”

    这话刻薄得斋内处理公文手札的侍书神官们听了,皆偷笑。

    相司空“啪”一记,在棋盘线上落子,瞬间围死了连司空的小黑龙。

    连司空又开始瞪他了。

    好呀相吾侪,合着刚刚使的是声东击西,趁我不注意,拿棋赢我东西来了?

    这盘棋,连司空压的彩头是一方洮砚,还是玉儿踅摸来作他寿礼的,他刚刚被相吾侪激了一下,头脑发热就拿出来了。

    “哎呀,赢了,”相司空后知后觉摸摸下颌,“对了,玉儿呢?回山了么?”

    你还好意思提玉儿?连司空的目光恨不得化为实质将他捅上两刀,我的洮砚!

    这边两位司空为一方砚笑里藏刀,清修殿内,白嫣接了大司命吩咐人送来的古琴谱,心情倒是甚不错。

    山内有她,和师玉这位已长成的小女子,神仆伺候起来便不太方便,于是大司命特从山下别院挑选了几名可靠的侍女,分别送至尘心殿与清修殿。

    侍女扶着白嫣落座:“夫人,这古琴适才少司命已经为您调过音了,您试试?”

    “嗯,音色深沉,余音悠远,影儿寻它费心了。”白嫣翻了翻琴谱,对照指法拨弄了两声道。

    “刚神仆来禀,说今日天气凉,问您今日晚膳要不要多加一道热汤。”

    “若是我一人用,有些多余,问问影儿的主意吧,对了,影儿呢?”

    “少司命同重明大人一道撑伞出去了,听重明大人的音儿,好像是师司徒出山未归,想来雨这般大,山中苔路难行,少司命应该是去寻师司徒了。”

    “这样啊,那晚膳就不用多加一道汤了。”白嫣望了望殿外无边无际的雨水,有些好笑,“影儿想是喝不着了……”

    ……

    清修殿中的晚膳,确实不用准备时影的份儿。

    师玉泡了个热澡,打了两个喷嚏。她沐浴时自在惯了,不喜欢侍女服侍,侍女们准备好衣物与澡巾等物后便退了下去。

    尘心殿中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殿外空绝清心的雨声。这会儿雨不大了,乌空积云散去后,澄静如洗的天色也显露了出来。

    师玉穿戴好衣物,散着头发,绕过长廊回主殿的寝房时,暗地里还是有些窃喜的。

    殿中连神仆、侍女也不见,定是去给她提晚膳了,那时影应该也回清修殿陪母亲用晚膳了吧?师玉猜想自个儿应该逃过了一劫,走路也不猫着了,轻快起来。

    卧房窗台未阖,她心情甚松快地扒着窗台,学儿时调皮那会儿一样,钻进房中。

    不料——

    “你何时养成了重明的习惯,手痒痒,放着正门不走,喜欢攀窗了?”

    那声音当头砸下,砸得师玉笑容俱收,复又缩手缩脚。

    卧房的案几边,时影提笔端坐,在替她修改法阵书上复杂晦涩的讲解内容。眼神都未舍给她一个。

    多寻常的一幕啊。

    但师玉就是觉着不对劲,有些怕。

    这怕和以前他教她读书写字还不一样。那会儿怕,是明知他修行刻苦,还要耗费精力在自己身上,怕自个儿愚钝,辜负了他的辛苦教导。

    这会儿怕,是明明没做错什么,想躲,又不敢迈步的怕。总之就是理直气壮不起来。

    在黎城那一夜后,她可再做不出来让时影读她心意的蠢事儿了。不过偶尔也确实蠢蠢欲动,想令他一窥究竟,告诉自个儿,我到底怕他甚么呀?

    哎呀,好难,比那个总割破师父袖袍的分水术还难!

    见她细脚伶仃地踩在窗台边的纠结可怜样儿,时影先主动同她招了招手:“来,这处我为你改了改,我讲予你听。”

    师玉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

    但很快,她:!

    案几这几日写课书写得顾不得收拾,凌乱便罢了,绣垫后头是什么?那湖水青色的贴身衣料简直不要太令人羞愧地塞挤在绣垫缝隙中……

    ……

    还好时影没发现。

    师玉只能这般安慰自个儿。

    她忐忑地坐在时影身侧,尽量不显眼地伸出手指,去勾那根湖水青的缎带,一点点,一点点……

    空着那只手不自觉搁在时影膝上。

    习惯她亲密接触的时影只是瞥了一眼,并未在意,仍讲解得认真,怕她不懂,每处修改还给她添了几笔简画。

    直到她越来越近,甚至动作比平时的亲密还多了一分逾越时,讲授的声音顿了顿,时影耳根泛红,深吸了一口气,捏笔的手抖了抖。

    “你有没有在听?”时影搁笔。

    干脆捉了她不安分乱动的手。

    师玉真的很无辜!

    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她试图像彼时在山下那样眼巴巴望着他令他心软,好逃过一劫。

    但这回时影好像不吃这一套了。

    她刚沐浴过,双颊泛着很自然的红晕,鼻头也染上一抹淡粉色。眸中像盛着一汪水,灵泛惹人怜爱。她自己总是穿不好衣裳,连系带都系得歪歪扭扭,干扰人注意。

    不知她用的何种香豆,味道好似和以往不一样了,被她的体温烘暖,随意沁出幽幽袅袅一缕,便格外勾人心脾。

    时影定气凝神的修养功夫自来是第一,此刻捉住师玉手臂的掌心却不由紧了紧。

    师玉一无所觉,还一心想着别在时影面前丢脸。

    见她被捉着手臂,因力道变大表情有些吃痛,时影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卸了力气。

    手掌下滑,仍松松握着她的手腕。视线扫至案几下她未着绣履的赤足,便又一使巧劲,将人囫囵个轻松抱起来。

    “呀!”师玉轻呼。

    起初因身体陡然悬空吃惊,尔后又开始庆幸。师玉心内极活泛地想,抱得好呀,赶紧离开这儿,给我留点为数不多的女孩家家的脸面吧。

    如她所愿,时影熟门熟路迈步至卧房另一头,将她放至床沿,低着头为她穿起平日爱在就寝前趿着的绣鞋来。

    只是他的掌心格外烫,握在师玉脚踝,烫得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师玉还没问缘故,只听得时影微微喑着嗓音,倒打一耙:“玉儿,别闹。”

    我闹?

    师玉不服气极了,不肯乖乖让他帮着穿鞋,赤足挣开他的掌心,耍脾气似的轻轻踢了他膝盖一脚。

    不想这一踹,踹来时影很淡很淡的一个笑。他眸色无比平静,平静的表象下却仿佛暗藏波涛。

    “你就不听话,是吗?”时影盯紧她道。

    师玉:“……!!???”

    他盯这一眼盯得师玉小心肝抖了抖。

    时影还是山中无名小神官时,师玉就被他教导长大,在他手里没少吃教训。什么叫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就是!

    完了完了抄经一百卷的恐怖之感袭面而来了!

    她心下好慌,话也不敢回,足尖蹬着床沿欲盖弥彰要躲,心里还反省着,我到底哪儿惹他了呀?

    “师父!”

    她如断翅之鸟被人轻轻巧巧拖下床沿时,还妄图呼救。

    尊上?

    时影只觉好笑。

    端方持重的少司命撞上不讲理的小司徒,是无解之招……

    况且……时影也不愿解。

    ……

    两人刚刚闹完这一通,师玉突然又不怕他了!

    时影左手垫在她脑后,防止她冒失,磕上床沿,右指轻轻搭在她发间。旖旎含混的间距中,他的呼吸与她的发香徐徐交缠,不分彼此。

    想是胆气在他体贴的包容里慢慢回升,师玉甚至还敢与他提起要求来:“时影,你听着,现在在我心中,你是时影,不是我曾经谷中的小师父影哥哥,你不要总想法子教训我,好么?”

    时影眸色沉沉,未答。

    她不晓得此情此景对于时影来讲多难克制。只仗着少女情思,犹自不满地冲他嘟囔:“方才真的吓死我了……”

    师玉伸出手来,想要去时影怀中。

    时影不许。

    从她脑后抽出的手心掌控般插进她发间,硬是没让师玉接近自己分毫。

    师玉霎时又委屈了:“我到底哪儿惹着你了嘛……”揪着他衣裳前的纱襟,在手指上缠了一圈,又缠一圈。

    时影似有若无叹了口气。

    眼睑低垂,避开她灼人的视线,指腹克制地轻抚她耳鬓……

    “玉儿……”

    ……

    唇畔相接时,他实在怜极这娇憨儿。

    ……

    ……

    口口声声称给师玉寻灵果浪费的重明还不是扇扇翅膀,飞去厨下给她寻了一盅补汤?

    重明一手撑伞,一手端着汤盅,心下满意,想着这汤给小玉儿换换口味也不错嘛。

    只是去往尘心殿的路途中走着走着,雨便止住了。

    不仅如此,这浓云散去,雨雾将歇,九嶷山顶竟在斜日折射下映出一道七色彩霞来。

    好兆头啊好兆头。

    重明高兴念叨。不过今日,这山中气候是不是变化得也太反常了些?

    他舍了伞继续往尘心殿去。九嶷山清净地,山中难有热闹事,一路向他行礼的神仆们也暂时丢下差事,聚在一块儿,共同观赏这美妙绝伦的晚霞。

    尘心殿仅殿外远远守有两名神官。

    重明走近一看,熟人。

    是时影新封少司命后,派来他身边的两名侍书神官,弥生与颂浦。这弥生活泼一些,重明爱屋及乌,常与他说笑,颂浦严肃一些,细细一瞧,又有几分曾经那位山谷小神官的稳重,重明也爱屋及乌,常逗逗他。

    他端着汤盅要进去,弥生与颂浦却双双伸臂拦了他。

    “怪哉,拦老夫作甚?”鸟儿眯起眼。

    弥生道:“重明大人,少司命在里面。”

    “老夫知道啊,小玉儿也在里边,快让老夫进去,这盅汤凉了就不鲜了!”

    “咳,重明大人,少司命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去。”

    “老夫是任何人?老夫是神鸟!”重明蹦蹦跶跶,在两人的拦截下左冲右飞。

    他的性子两位侍书神官知道,殿内时影更是一清二楚。

    弥生与颂浦对视一眼,没继续阻拦他,但把话说在了前头:“重明大人,您进不去的……”

    话音刚落,鸟儿便被结界毫不留情地重重弹飞了出来……

    弹出那一刻,重明在想——

    幸好老夫没把小玉儿的汤撒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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