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好,我叫珍妮。”

    “丁珍妮。”

    -

    正月十六,南陵三中新学期开学。

    学生们还未从寒假中收心,不大的班级挤着五十多号人,叽叽喳喳,讨论什么的都有,可谓是热闹非凡。

    王雪梅就是在这时,踩着新买的白色高跟筒靴,悄然出现在高一四班后门。

    王雪梅大学毕业没多久。

    那年头,班主任不好当,高中班主任更难。工资也就高了两百,压力倒是逆天。

    前班主任赵佳慧教数学,开学临近产期,新学期第一件事就是辞了这苦差事。没什么经验的王雪梅只能临危受命,被迫赶鸭子上架。

    三中是南陵的末等高中。

    教育不分三六九等,可成绩却总是化为分数线,不偏不倚地设下一道道门槛,成了界线清晰的审判标准。

    三中校长王六安是去年上任的。来时风风火火,立志要提高升学率,一改三中什么都收的“传言”,自去年开始,三中就开始教改起来了。

    这届高一共分九个班,按中考成绩分班。前三班汇集了最优的师资力量,是心照不宣的培优班。从四班往后,就要看他们各显神通了。

    王雪梅总觉得自己运气不好,不然怎么总是不赶巧。南陵只有三个高中,偏偏分到了最小最差的三中。她的资质完全可以带培优,却被以锻炼之名,分来带差生。

    王雪梅压下厌烦,故作老成地清了清嗓子,想借此压住沸腾的学生。

    后排几个“付费”生埋着头,新领的课本堆在桌上,连名字都没写,远没有手中的月刊杂志诱人。

    忙着给指甲贴花纹的双丸子头倒是扫了眼,又事不关己的收回。把王雪梅无视的彻底。

    “老师。”

    身后想起了一声如细蚊般的呼唤。

    王雪梅这才想起身后还跟着个学生。

    她是这学期的插班生,乡下来的,一副营养不良的面相,枣红色棉袄鼓鼓囊囊地裹着瘦小的身材,像是一棵冬天快枯死的植物,皱巴巴地塞在了大号塑料桶里。

    “你叫什么名字?”

    “珍妮。”

    女生很拘谨地回答,“丁珍妮。”

    王雪梅点点头,表示听到了,涂着厚重睫毛膏的眼睫微微眨动,视线扫过一圈,落在了和她关系最好的课代表唐珍身上。

    “珍珍,过来一下。”

    珍妮眼皮一颤。

    丸子头女生拍了拍前排的背,然后用手指了指后门,就这样一路传到了前排。

    一个穿着毛绒外套的女孩小跑过来,“老师,好久不见,新学期快乐呀。”

    唐珍有着十五岁最鲜亮的活泼,俏皮地挽住王雪梅的胳膊,声音甜得像撒娇。

    王雪梅也笑了,“昨天我在市区广场还看到你了,摩天轮好玩吧?”

    “呀,老师你怎么不喊我呢。”唐珍嗔怪道。

    两人姐妹般的话着家常,直到提起今年换了班主任,唐珍才惊喜地叫了声。

    “张天升刚还说我们换了班主任,我们都猜是老陈,嘿嘿,是老师你就太好了。”

    王雪梅要的就是这句话。

    两人声音不算小,几句讨论就这样传入了教室,在原有的喧闹上又掀一层波澜。

    班长张天升及时起身维持秩序,后排的几个学生虽然不情愿,但还是配合地收了课外书。

    王雪梅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了。

    十五岁是最鲜亮的年纪,也是最界线分明的年纪。轻而易举的,就把不同世界的人划出了清晰的界线。

    张天升很有眼力的提出收寒假作业,班里一片哀嚎,还有人争抢着借试卷紧急抄抄。

    唐珍留意到门口还有个女生,问道:“老师,这是咱班新来的?”

    她在问王雪梅,眼睛却是看着珍妮。

    珍妮伸出手,“你好,我叫丁珍妮。”

    唐珍看了她两秒,突然笑了,“你的名字好像达芙妮诶。”

    “达芙妮?”王雪梅下意识看向她的筒靴。

    “不是鞋子,是女神,我在动画里看到过,”唐珍笑眯眯地解释,“达芙妮是罗马最美的女神之一,太阳神阿波罗曾苦苦追求她,但达芙妮不仅拒绝了阿波罗,还祈求父亲把自己变成了月桂树。”

    王雪梅倒是对这个故事感兴趣,两人就达芙妮继续聊了下去。

    珍妮默默收回了手。

    她不知道达芙妮,也没听过那个神话故事。

    她记得外婆说过,珍妮好像是一种很漂亮的花的名字。

    可惜,她也从未见过那种花。

    张天升已经把作业收好了,带着几个男生抱着厚厚一沓过来,“老师,要放办公室吗?没交的,忘带的,我都留了名字。”

    王雪梅连声应着。

    唐珍自然地拿起名单翻了翻,“好多人没交啊。张天升你也没带,故意的吧?”

    “怎么会。”张天升个儿高,手臂长长地伸过去,作势就要抢。

    两人稀里糊涂的打闹在一起,唐珍嘴上说着好烦,眼睛却弯成了月牙。

    “你俩够了吧。”几个男生不耐烦地催促着。

    王雪梅咳了声,唐珍这才悻悻收手,“就仗着高欺负我呗。”

    张天升没理她。

    王雪梅劝了几句就往班里走,唐珍紧跟在后,擦肩而过时,却坏笑着绊了张天升一脚。

    “轰——”

    珍妮只觉得一道黑影向自己扑来。

    扑簌簌的,试卷,本子尽数落在了脸上,身上。像小时候帮邻居去地窖捡红薯,却被人落在了地窖里,又不幸遇见了暴雨天一样。

    几乎所有人都听见动静看了过来。

    “你没事吧?”

    扶起她的,是个高个子男生,绿色卫衣外裹着蓝白色校服,另一手还单提着一个淌水的拖把,看样子是路过时刚好拉了她一把。

    珍妮很小声地道谢。

    男生摇摇头,“你没事就好”,说完他礼貌地和王雪梅打了招呼,就拿着拖把离开了。

    张天升下意识瞥了他一眼,目光收回,这才想起要道歉。

    珍妮还没出声,唐珍倒是很有气势地推了他一把,“你就不会小心点吗,要是伤到人可怎么办?!真是的,要是人家计较你就惨咯。”

    人是没什么事,摔一跤而已,她也没那么娇气,早就习惯了。

    只是……

    珍妮的目光下移,落在了衣袖上。

    棉衣袖口不知何时被划破了一道口子,细碎的棉絮正通过缺口疯狂逃窜,她下意识用手捂住,余光一扫而过时,才发现掌心有块很明显的污渍。

    深红色,脏兮兮的。

    来时外婆要到三中附近送货,骑着三轮,顺便也载她过来。

    这批纸买的不好,颜色虽然漂亮,会掉色厉害。路上她怕碰坏了人家的订单,一直小心扶着。

    外婆处处谨慎,要她穿着合适的衣服,学着城里人的语气,叮嘱她热情活泼一点。如今百密一疏,竟落了一点细节。

    珍妮虚握了一下手指,红痕随着掌纹走向,挤出一个丑陋的笑脸。也是今天遇到的第一个笑脸。

    珍妮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三班动作利索,早早分完了课本,已经开始大扫除了。

    两班距离近,三班靠楼梯口,四班靠水池。刚才那个男生就是三班的,这会儿正慢条斯理地洗着拖把。水开得小,刚好避免溅出来。

    王雪梅招呼着快点打扫卫生,抱怨四班怎么做什么都比别的班慢半拍。

    珍妮跟在身后,盯着掌心看了两秒。唐珍也看见了,很委婉的建议,“要不你先去洗个手?”

    王雪梅刚好听到,挥挥手,示意她去。

    水池不大,水龙头只有一个,她不远不近地站在水池边,等他先用完。

    男生没看她,快速把水流调小后,做了个请的动作。似乎是无意之举,但她还是轻声说了谢谢。

    “不用。”

    他很轻很淡的回应。

    “哦。”

    掌心的红痕不太好洗,墨渍似的,搓到掌心发烫,逐渐分不清是蹭到的红还是被搓红。不好一直让人等着,珍妮快速收了手,水煮顺着通红的指尖滴滴啦啦的往下流。她随手摸了摸,“你用吧。”

    那人点点头,在她转身时,随手加大了水流。

    “哗——”地一声来得太急,珍妮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恰好瞥见了他衣角处的一团污渍。

    和她掌心的颜色相似。

    ……

    床位分到了同班的宿舍。

    宿舍长王惠珊主动带她回去整理,“你别嫌弃啊,这张床位一直没人,我们就放杂物了。”

    宿舍里还有两个女生在打扫卫生,其中一个麻利地踩着桌子翻到了上铺,把不用的空盆,桶,旧书,小说,用大号袋子装起来,递给下面接应的王惠珊。

    “以后往哪放啊,柜子这么小,什么都塞不下。”住珍妮下铺的朱悦用力地把脸盆塞到了床下,塑料盆在地面上发出很刺耳的声响。

    正在珍妮床上收拾东西的顾佳圆安慰道:“你好好收拾收拾不就全放下了,乱糟糟的塞进去,十个柜子都不够你用。”

    朱悦嘟囔了几句就没再说话了。

    柜子其实不算小,也或许是珍妮的东西太少。整理好床铺,柜子里就只剩下了几本书,洗漱用品,和外婆硬塞来的苹果和一袋奶粉。

    她拿了几个苹果去水房洗了洗,打算分给他们。

    可回到宿舍,几个女孩已经出门了。

    ……

    晚餐是在餐厅买的两个包子,一个大葱牛肉,一个雪菜的,皮薄馅大,珍妮吃得很开心。

    她爱吃包子,外婆调馅总是掌控不好味道。在家大多是她做饭,简单点的也擅长,但发面是个难题,掌握不好老面的量,发出来的面总是酸,小姨更不爱吃。

    两个包子很快就吃完了,操场也逛了大半。

    珍妮找了个地方坐下,羡慕地看向操场上的同学们。

    羽毛球乒乓球什么的,她都不会。以前也没条件学,初中课外活动,她最喜欢的就是在树下玩跳房子。

    三中的操场很大,运动器材什么的都很充足,听说为了提高升学率,学校下了很多功夫,还招揽了一批体育特长生。

    远处有男生在打篮球,才二月,她还裹着棉衣,男生们就已经穿上了薄款卫衣,还有几个直接短袖上阵。

    对面有几个女生在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寒假转播的动画,说其中有个男生很厉害,很像湘北那个大猩猩。

    珍妮不确定他们说得是哪一个,那部动画她就看了一点点。家里没有装闭路,用得小锅接收信号,老电视总会泛起雪花,那部动画她只在偶然时接收到一点。

    珍妮看了一会儿,有点看不懂,正要移开视线时,对面两个女孩远远冲她招了招手。

    “珍妮,一起坐啊。”

    是唐珍。

    珍妮正打算过去,唐珍已经小跑过来了。

    另一个女生她见过,扎双丸子,很漂亮,是坐在后排的,叫郭冉。

    珍妮和两人打了个招呼。郭冉手里还拿着扫把,扬了下,算是回应。

    唐珍人缘好,又热情,说话时总喜欢挽住对方的手臂,和谁都是亲亲热热的。

    “你倒是会找地方,我们刚才在打扫卫生区,快累死了!”

    嗔怪一般的语气,听不出到底什么意思。

    珍妮不好接话,只是笑。

    唐珍也不勉强,顺着视线,目光落在远处几个男生身上。

    恰好绿色卫衣那个投中了三分,人群一阵欢呼,唐珍也跳了起来,双手并拢,大喊着:“第一名!你太帅啦!”

    第一名没理,继续潇洒控球,上分。目标明确。

    珍妮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唐珍已经坐回来了,不耐烦地切了声,“清高的要死哦。”

    “人家可是第一名。”郭冉接话。

    唐珍有些不屑,“第一名怎么啦?不还是一中退回来的,没什么了不起。成绩再好不也在三中,和我们有什么区别?”

    郭冉点点头,“也是。”

    篮球场上又是一阵欢呼,第一名已经连续投中五个球。他好像是球场上的核心人物,队友们都信赖他,总把球传给他。听说打得是高一、高二年级的友谊赛,眼下是高一这边得分更高。

    珍妮并不懂篮球,只能勉强看出谁是谁的队友,灌篮很帅,但三分球得分更高。

    唐珍和郭冉都看过整部《灌篮高手》,热烈讨论着漫画和现实之间的区别,最后话题又回到几个男生身上。

    珍妮插不上话,一直安静听着,注意力却时不时落在那道绿色身影上。

    ——太亮眼了。

    那样明亮的草绿色,是潮湿冬季里最夺目的色彩。

    她也有点在意,他衣服上的那一抹污渍。

    不知道是不是也印刻上了她掌纹上的弧度。

    唐珍突然转身,莫名其妙地问她:“珍妮,要是你,你选择做鸡头还是凤尾?”

    珍妮艰难拉回思绪。

    然而唐珍也只是随口一问,转身继续和郭冉说着自己的看法,“不是有句老话嘛。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要我我也当鸡头,骄傲的活着也不万年吊车尾。”

    郭冉笑着推了她一下,“我也当鸡头。凤尾说得好听,不也是个倒数的。”

    唐珍:“就怕你连鸡尾都当不了。”

    郭冉笑着就去打她。

    两人闹哄哄地跑开,混在了刚好散场的篮球队中。

    如果这时能取景,那该是如何青春的一幕啊。

    可惜时间总不会暂停,哗啦啦的,一下子全过去了。

    ……

    晚自习分了座位,珍妮坐在讲台边。旁边是同宿舍的顾佳圆。

    王雪梅去开会后,顾佳圆偷偷给她说,“这位置不好,老师会挡住黑板,时间久了还容易斜视。”

    珍妮笑笑,说,“没关系,距离近,问老师题也方便些。”

    更重要的是,四班在二楼。

    她只需稍一仰头,就能看到对面,经历过凛冬后,正在抽枝发芽的树木。

    ——她最爱绿色,于是也期待见证绿色从黯然到盛大的过程。

    顾佳圆没再劝,很讲义气的地说:“那好吧,平时我帮你看着点老师。”

    四班学习氛围很差,晚自习大部分都是在聊天或者玩手机看小说,顾佳圆特意借了几本杂志,还好心分了一本给她。珍妮笑着婉拒。

    她想起唐珍那会儿的说法。

    那时还没想明白是要做鸡头还是凤尾。

    这都不是她的选择。

    ——她也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

    但唐珍的话倒是给她提了个醒。

    如果不努力,她怕是,连鸡尾都算不上。

    冬末春初,最好的季节。

    珍妮深吸一口气,慎重地打开日记本,落笔。

    ——要再努力点啊,丁珍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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