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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库房里的那些礼,并不是黎宿自作聪明,小题大做,一个百年家族能盛行屹立至今,纵横多次快速的改朝换代,不知历经多少坎坷磨难和人性的险恶,才走到如今这一步现如今的位置上。

    这大伞下祖祖辈辈积攒的荣耀有多声势浩大,多繁华锦绣,就有多身不由己,多现实残忍。

    在客人来的前两小时,黎宿和黄青还有新佣在库房处理登记那些礼物,一件又一件,全都仔细检查了一遍,所幸没有特别贵重或者什么暗示性的礼物,都是些场面东西,高档补品、药材、茶叶、一条品色上等的南海珍珠项链、几瓶年份久远的烈酒……还有两盆投慕之和所好的几幅名画和当季名贵花卉。

    阿英专门搬了张软椅子到库房门口,让慕之和坐下,奉姥姥命给慕之和上思想教育课。

    慕家世代是正儿八经的商人富户,从清朝发家至今,约束规矩家训都是有的,随慕家姓的子女,在某些方面都相对自由。

    但解家不一样。

    阿英几乎是从解家祖先真枪实刀的上位史开始给慕之和说。

    慕之和的怒气还没有消下去,还是同未出嫁前一样,经不得人对她说一句重话,被保护得像小女孩儿一样,即便她现在女儿都已经十六岁了,她无论外表还是言行,看起来仍小家碧玉,又风韵正好,泫然欲泣时的模样我见犹怜,偏偏眉头拧着倔,配爱感太强了。

    她这副样子,阿英就算再狠辣,也不忍心把话说得太厉太绝,毕竟是老夫人的亲生女儿,又是从小看着大的,就算怒其不争,但还是有几分屋乌之爱,她一个奉命行事的佣人把说得过火了会伤了老夫人和慕之和的本就稀薄的母女情,火候不到又不能让慕之和长记性,索性缓和了语调,拿面纸轻柔地将慕之和眼角的泪擦掉,并捡了舅舅、婶婶、表哥、表姐他们那些被搞落马,以权谋私的同僚当例子,什么屡见不鲜或被暗中处理压下的肮脏阴暗丑闻全都说了一遍,听得慕之和面如土色。

    “这水深火热的道儿,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和儿姐!想想十一姐和黎姑爷!”

    阿英精准拿捏慕之和的短寸,慕之和越在意谁,阿英就提谁。

    黎宿站在房内往门外看,圆珠笔头在册本上轻磕了两下,阿英先是提到黎宿在学校会面临什么处境,慕之和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后提到会影响到黎知怀的事业局面,慕之和的脸色立刻变得格外晦暗与沉重。

    到这里,黎宿知道慕之和是听进去了,也长记性了。

    妈妈,最怕自己的失误会影响到爸爸。

    而她这个女儿,她无所谓。

    十五点二十分下午茶时间,女客人们如约而来,将身上的大衣脱下递给佣人,在阿英的引领下进入敞亮宽阔的会客室。

    会客室早就开了暖气,茶点水果也已准备好,慕之和的口味偏法式,客随主便。

    客人们一进里屋,慕之和与黎宿便起身迎接,慕之和化了淡妆,盘着典雅的发髻,衣裙和搭配的首饰不过分出挑也不逊色,黎宿亦是如此,素静清雅,在自家会客没有争奇斗艳、艳压群芳的说法,雍容得体就够了。

    “好久不见,之和。”

    “好久不见。”

    慕之和与她们客套地抱了下。

    来的三位夫人,黎宿面生,听阿英说都是商户夫人,与慕家有生意往来,除了那位姓许的夫人比较特殊,她是京宜哥哥岳家的亲戚。

    她乖巧喊人:“夫人们好。”

    “这就是小十一吧,今日首次见,还真不是名不虚传啊,跟之和一样是个美人儿。”

    “之和你是怎么保养的?也就两三年没见,怎么我瞧你越活越年轻了,跟二十岁时候没什么区别,这皮肤莹润的跟白玉一样,让人羡慕。”

    “要我说啊,还是慕解两家基因好,各个儿不仅出落得漂亮,还聪明伶俐,生来就是国之栋梁,为国做贡献的人物。”

    一句句吹捧的话就这么亮出来。

    目测张夫人和李夫人私下关系很好,性格也豪爽,全程在活跃气氛,她们两个人坐一起,另一位许夫人自然从容地落座于单人沙发。

    几轮交谈下来,从乳茶换成了清茶,那三位都没有单刀直入别有图谋的意思,不谈任何利益场上的事,只就着贵妇圈里的那些事儿闲聊,还让慕之和平常多跟她们出去聚聚,慕之和笑着点头说会的。

    慕之和话不多,黎宿也只是听,不插口大人们间的话题,只有提到她的时候,她才会回应一两句。

    东拉西扯间,夫人们问知黎宿在世德国际上学,其中带着黄钻耳环的张夫人忽然意味不明地惊呼了一声:“世德啊。”

    母女俩疑惑地看向那位夫人,剩下两个夫人倒是不以为意:“你这大惊小怪的性子这么多年了也不改改,吓到孩子怎么办?之和别介意,她就这样。”

    “没事。”

    张夫人的手掌在李夫人在手臂上调皮似的轻拍了下,说:“我是想起忠武路詹家排行最小那个孩子也在世德。那样的人家,还让出来自在上学,也是少有,可能是老幺的关系吧,宠,也不舍得,不像亲哥哥那么早就被带进部队接受学习。”

    詹长庭。

    黎宿脑子里闪过他的名字。

    “我记得哥哥叫詹长维,弟弟叫詹长庭。小十一认识伐?”张夫人问。

    黎宿还没来得及回,许夫人端起茶杯悠闲地抿了一口茶:“我看你是真糊涂了,解家和祁家距离这么近,两家人常聚,祁家和詹家又是亲家,解家人哪会不认识詹家人,就差成一家人了,是吧之和?”

    慕之和笑笑不接茬。

    那位张夫人摸着脖子上跟耳环配套的珠宝,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说:“我要是生有个女儿就好了,女儿好啊,能给我拐回个高门女婿,不像儿子,生他们还不如生块叉烧。”

    “你那两个儿子……是有点混,”李夫人不遮掩地嘲笑,“反正你现在还能生,加把劲儿跟老陈再造一个女儿出来。”

    “女儿确实香,长得出色的话更不得了,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一人得道全家升天,之和,我看你们家小十一不错,和詹家老幺同龄又是同龄,这近水楼台的,你啊,有望成为将门家的岳母。”

    家里沾了官场边儿的许夫人认同说,目光多次有意无意掠过黎宿,落在慕之和身上,慕之和面上浅笑依旧恬静温润:“喝茶。”

    除了元旦当天会客黎宿在场外,剩下两天黎宿都不再出现。有经验老道,善于应付贵人的阿英在,那些带着目的找上慕之和的人都钻不了空子。

    假期第二天黎宿在家里温习完功课,下午去了一家听郑轻墨多次提起过的实体唱片店,店铺有两层,古韵的木制装修风格,离学校六个地铁站,地处步行街,旁边紧挨着商业街。

    一层人少,放着轻音乐,黎宿在按年份序列着的排排货架前挑选了许久,找了几张心仪的黑胶唱片,走向柜台。

    店员问:“租几小时?”

    “两小时。”

    “带唱片机租费共一百六十元。”

    付款后,店员给了黎宿一张卡。

    黑胶唱片只租不售,也不可以带走,只能上二层插卡使用独立唱片机,戴耳机听。

    上了二层才发觉这家唱片店又多火热,受欢迎程度不亚于学校门口的咖啡厅,来拍照打卡的人不少,兴许是假期的原因,多是学生。

    店内有规定不准大声喧哗,连拍照的‘咔嚓’声都默契关掉了,三三两两的人走动,脚步都落得很轻,说话声也很小。

    黎宿形单影只地站在楼梯口处看大厅里唱片机前或站或坐的人,犹豫要不要离开,每台唱片机前都有人了,右侧等候长软椅上还坐着几个翻看杂志的男女生。

    算了。

    有时间也不想花在无聊的等待上。

    刚转身面向楼梯就愣住,詹长庭从楼台慢悠悠走上来,与她对了一眼,他一个人,穿了件黑色的飞行夹克搭工装裤,个高板正,有形的不行,他手里还拿了一沓黑胶唱片,应该在一楼有好一会儿了,可能来得比她还要早,估计猫在哪个角落淘片,她才一直没注意到这么醒目的他。

    “几次了?”他的声音随着他的不紧不慢步伐传上来,“你是我冤家啊。”

    “走了。”

    马丁靴子踩下木地板发出小小的吱呀声,黎宿往下走了三节台阶,詹长庭隔了一节台阶拦在她面前:“你进店到现在还没有三十分钟。”

    “所以呢?”

    “你还不想走。”

    黎宿站得比詹长庭高,微微俯视他:“你没有读心术。”

    “我觉得我有,”他看着她的眼睛,薄唇哂出笑:“我猜你原本想留在这儿两小时,对不对?”

    “明明就是听到了我跟店员说话。”

    黎宿想往下继续走,詹长庭快她一步上楼,黑胶唱片换左手拿,空出的右手毫无预兆地握住了她的左手腕,衣料相碰摩擦起了静电,他被她拉着转过身子走了几步,又上到了二层。

    “不管怎样,你还不能走,我有话跟你说。”

    他这人无论在哪都会成为焦点,她受他控制被他手拉着走得这几步,已经被等候区的几个女生注意到了,伴随一句激动的:“那是世德的詹长庭!”

    “欸,他身边那个是不是黎宿?我好像看过她的演出视频,跟郑轻墨在一起那个。”跨年演出的视频这两天在校论上掀起一阵热潮,黎宿的名字也让外校的人熟知。

    除了戴着耳机沉浸听歌的,大厅部分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逐渐聚焦在詹长庭握着黎宿手腕的手。

    “你先放手。”

    黎宿不满挣扎,隔着薄薄的衣料都能感受得到他掌心的温度。

    詹长庭拉着黎宿穿过半个大厅,在议论声燃起前,往转角拐。

    “可以,你别走。”

    到了一个私立歌厢门口前,詹长庭放了手,黎宿立刻转身,他反应迅速箍住了她的手臂,与此同时他刷卡‘滴’地一声,歌厢门开,他把她拽了进去,又‘咯’一声门轻关上,隔绝了大厅的一切。

    门内,黎宿甩开詹长庭的手,眉眼夹着冷然的怒意:“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我有误会想跟你解开。”

    “那你也不要用这种强硬的方式。”

    詹长庭把左手上那一摞唱片放桌上,又像在班里那样自然抽出她手里拿着的几张唱片放好,才看她,皱眉:“强硬……?”

    “你随时随地都有拉女孩子手的习惯?你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会招人误解吗?”她顶着这样一张脸生起气来,是多么的生动鲜活,没那么淡和冷了。

    “对不起,是我错了。”詹长庭看着,先道歉,后正色补充:“但我没有随时随地拉女孩子手的习惯,拉你是因为你老躲我。我是真有话跟你说,很重要的话。”

    这认错态度快到让黎宿应接不暇,稍稍平复呼吸后,问他:“什么话。”

    “你先放掉对我的成见与戒备再说,四舍五入咱俩好歹也算是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了,这么一直下去你觉得行,家里可看不下去,想想两个姥姥。”

    他拉了把椅子过来,让她坐下。

    坐下后,身上有大片光,黎宿微愣,侧头看,房内一侧是整面通透的落地窗,窗纱束垂在两边,窗外是冬日的暖阳、披上白霜的漫漫长街与喷泉。

    “玻璃是双向的,窗外的路人都是你的正义卫士,不用怕我会对你做什么。”

    詹长庭已经从封套里拿出一张黑胶唱片,将黑胶唱片放进唱片机上,唱针移到唱片上方,盖上防尘透明盖。

    音乐前奏听着像她选的歌曲之一。

    黎宿长久地看着他的侧脸,直到低声外放的音乐填满整个空间,她才又开口:“外面听得到吗?”

    “你觉得老板会做影响自己生意的事吗?”

    他反问她。那意思就是私立歌厢的隔音效果都很好,不会串音,他们今天在这里的谈话也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

    枣色长桌下还有一张椅子,詹长庭抽出面向她环臂而坐,腕间的银色手表露在清冷的光里,他坐姿并不端正,一条长腿大剌剌伸直,一条长腿闲闲曲着,一副懒散且老神在在的少爷姿态与她对看,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眼里似跃着一句‘你说这是不是你前天拒绝我的报应,让我在校外逮到了你。’

    门上的小窗户走过几道身影,冲里挥手,詹长庭背对着没看见,黎宿看了看,又缓缓收回视线,扯入正题,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谷枝的事,跨年那晚我跟她说清楚了。”

    “那是你们的私事。”

    “与你有关,所以不算。”

    在歌曲进入高潮部分时,她听他说:“那天晚上,跟你结束通话后,谷枝独自找我,跟我表明她对我的感觉,她说她一直认为喜欢上自己的朋友是玷污了友情的神圣,所以迟迟不主动,但那晚她说如果不早点同我说,以后就不方便了,因为她想跟你发展长期友情,不能因为我而错过。”

    黎宿的眉头开始轻蹙,低垂着眸,暖光在她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詹长庭停了几秒,见她保持沉默,又继续说:“我问她为什么提你,她笑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的眉听到这一句后紧蹙一秒后抬眼与他对视,始终沉静,右手拇指却在摩挲着食指指骨,似在回想与他那少得可怜的相处片段都被她遗漏了什么细节。

    詹长庭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变化与她的小动作,唇角轻缓勾起,心口有些微不可察的痒。

    “我没对她那一句做回复,回应了她对我感觉,我跟她说:‘你对我以为的喜欢,在我不经意间影响的其他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事实上,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她想了想,可能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对我不是真的有男女之情,这事儿就过了,没发生什么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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