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石器,无须长矛;

    休要辘轳,休要刀剑;

    再无武器,再无秩序;

    你们尽可在巴别塔上挽弓搭箭,却休想侵害你们的神!

    “谁,谁在我脑子里说话……啊!”

    景末挣扎着翻了个身,从床上滚下来,摔得臂肘生疼。

    但在身体砸在地板上那一瞬,意识也变得无比清醒。

    空无一人的暗红房间里,壁炉焰火将熄未熄,黑黝黝的帷幔将窗户掩得严丝合缝,唯一的光源便只剩那几缕淡火。

    她借着那微弱的光亮去看挂钟——凌晨一点。可外面为什么这么吵?

    “砰!”遽然间,一道白色闪电划破浓郁的黑夜,声势惊人,震山撼岳。

    “……史蒂芬?你还在吗?”

    没有回音。

    景末从地板上爬起来,快步走到窗前,猛地拉开黑色帷幔。窗外,雨狂风急。

    乌云密布,越积越厚,低垂到仿佛要压垮布里克街177A的塔楼。

    整座城市警报四起,暗夜里,街角教堂在烈火烧得只剩断壁残垣。玻璃的碎裂声在远处爆开,紧接着,惨叫声便在远处回荡,令人心慌。

    “轰!”又是一声。

    这回,她终于看清巨响的来源,根本不是什么闪电,而是浩浩荡荡的榴弹,直指天空,在它们咆哮着引爆的那瞬,整个曼哈顿区都亮如白昼。

    就在这一刻,景末才终于看清被照亮的街面——无数无息横卧的尸身,如一条尸殍遍布的河。

    “不,不不不,这不是真的……”景末往后退了几步,不小心踩到一只软垫,踉跄一下绊倒在地。

    一个声音忽然顺着窗外的输水管向上攀爬,微弱,刺耳,拖得很长,发出极不和谐的金属摩擦声。

    景末听得浑身发毛,抄起床头柜上的黄铜烛台,紧紧攥在手中。

    窗外,一弯血月。

    哐当,哐当,哐当,声音愈来愈近。

    在某个瞬间,疾风刮开黧黑的窗幔,窗外倏地多出来一张枯如死物的脸!

    “啊!”景末怛然惊叫,将烛台冲着那张怪脸丢了过去。

    烛台将玻璃砸出一个窟窿,直击怪物的头部,它那干枯的手在坠落之前试图抓住些什么,顺着窟窿一拽,只听“噼啪”一声,窗户玻璃被撕裂,接着扯得粉碎。

    怪物最终还是没能抓住任何承重物,枯瘦不堪的身体前后摇晃一阵,便扑通一声陨落下去。

    景末胆战心惊地站起来往窗外看,那只怪物已经仰躺在地,成为一具死尸,斑驳血迹染红了它用白布条缠制而成的寿衣。

    “——史蒂芬?王?”她忙转身往回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害怕此刻孤立无援的境地还是那怪物骇人的死状。

    长得望不到头的拱廊里断了电,空气厚重得连回声都荡不起涟漪,景末脚步加快,摸着黑奔下楼梯,抵达点燃无数根火把的一楼大堂。

    大厅内,竟是人头攒动。

    至尊圣殿成了临时避难所,市民们或坐或卧,被恐惧或伤痛笼罩,灰压压的一大片,宛若地鼠被塞进堑壕。

    而大厅最外层,穿藏红法袍的巫师们已摆好邃密的法阵,金光大盛,披坚执锐。

    “王!”

    远远瞥见法师阵营中那个熟悉的背影时,景末总算松了口气。

    亚裔僧侣听见女孩的呼喊,跟身旁陌生的法师低声交代几句,穿过厅内密集的人群,径直走到她面前。

    景末注意到他神色并不好看。

    “王,到底发生什么了?我刚才在楼上打死一只木乃伊一样的东西,还有那些法师……”景末咽了下口水,“他们是从卡玛泰姬过来的吗?”

    “不,卡玛泰姬的人手已经不足了,这些人是从伦敦和香港圣殿赶来的。”

    “可你们不是说过要誓死守卫圣殿——”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便戛然而止,景末矇昧初醒地睁大眼,“它们已经沦陷了?”

    “几个小时前,天启的军队开始在全球各地肆虐,而我们寡不敌众……”

    “他要对人类发动战争?可他哪来的军队?而且,X战警不是去谈判了吗,他们不是势在必得吗?怎么会……”

    王极其克制地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你这一觉,终究还是睡得太长了。”

    话音刚落,圣所门外传来极其嘶哑的鸣啸声。

    两人不约而同朝外看去,只见一大队裹着惨白布条的木乃伊睁着死鱼肚般的眼睛,摇摇晃晃地扑进大殿。

    周身的人群中迸发出惊恐的尖叫。

    “杀了它们!”王边发号施令边朝大门跑去,“绝不能让这些狗娘养的冲破防线!”

    眼看着法师们挥动着刀枪棒剑,景末也深吸一口气准备冲进厮杀的阵营,未曾想,王竟回头望了她一眼,手在空中一摆,一道薄如蝉翼的屏障横亘在大殿与门阶之间,没等她跨下台阶便硬生生撞了上去。

    “王!”景末握拳捶了两下浅金色的屏障,“让我出去!”

    “对不起MJ,”亚裔僧侣边说边挥刀砍掉了一只木乃伊的头颅,“你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

    眼见身旁的一个法师轻而易举就跨过台阶,景末不甘心地又砸了下眼前坚硬的空气,拳头与之相撞的地方扩散出稍纵即逝的金色纹路,却见那道屏障依旧纹丝不动;试过悬戒也无济于事,她不禁咬牙泄了口气。

    抬头向街外望去,照明弹有如太阳,刺得双目辨别不出此刻究竟是白日还是午夜。马克战甲与奇异博士在城市上空穿梭,红卷发和金属臂的特工扛着机关枪扫射,星条旗的盾牌斩断怪兽的双腿,绿色的巨型手臂扯掉干尸的四肢,阿斯加德的神祇将尚未引爆的导弹扔进空旷的平原……

    可敌人依旧源源不断,源源不断。

    “MJ。”身后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

    回过头,第一眼却没看见人,再低头看,穿黑色作战服的鹰眼蜷在一角,腹部被划开粗糙的五道指痕,暗红色的血顺着衣料缓慢地向下淌,慢慢渗进墙根。

    “巴顿先生,”她慌忙蹲在他跟前,去瞧他的伤口,“你还好吗?”

    “都这个时候了,还是直接叫克林特吧——嘶!”

    “抱歉,请忍一下。”景末撕开他腰部的胶条,盯着那几条参差不齐的伤口,皱起了眉。

    本应鲜艳的血液此刻带着异样的暗沉,空气里一股腐烂的气味,黑色纹路在伤痕处以网状的形式扩散开,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铺上周围的肌肤。

    “看上去很糟糕,是吗?”

    这看上去可不只伤口发炎那么简单。

    如果这些木乃伊真是从金字塔底爬出来的,经过五千多年的墓室密闭与阴冷发酵,谁也不敢保证它们身上到底滋生出了何种烈性病毒。

    “可能需要清创……”景末试图把整件事描述得尽可能乐观。

    鹰眼看着她的眼睛,勉强微笑了一下,景末这才注意到他的嘴唇像纸一样苍白。

    “我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像他们一样。”他把下巴扬向街上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

    “不,克林特,你才不会有事呢。”景末边扯过一截挂毯盖在他的伤口上,边站起了身,“我之前帮史蒂芬熬过一些药水,那种药连绿魔箭头上的剧毒都能解,这种划伤肯定更不在话下。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把药水取过来!”

    刚抬腿跑了几步,一只手颤颤巍巍捉住她的脚踝。

    伤民跪伏在地上,额头顶着豆大的汗珠,狰狞的表情写满极端痛苦:“你是……那位祭司……法老的祭司……请网开一面吧,救救我们……”

    “什么祭司?”

    “是她!”闻声,更多避难者围了过来。

    人群如同坛场般聚集,以女孩为中心,围成一层层密不透风的人墙。

    “不不不,你们绝对搞错了!借过,我的朋友还等着我给他拿药——”

    有人跪在地上死死抓着她的裤脚:“您是预言里的人,求求您,只有您才能让那些怪物回到坟墓里去!”

    也有人心存戒备地握紧手中的武器:“天启就是为了找她才降灾于人间,我们应该把她抓起来,献给天启!”

    “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可这些人似乎并不在乎她怎么想,而是自动分出两个阵营,一方动之以情,另一方晓之以理,很快,本就嘈杂的人群就互相推搡着争执起来。

    “她是传说中的祭司,只有她才能和天启分庭抗礼,我们必须推崇她!”

    “谁说她就一定具备挑战天启的能力?”

    “可如果她真的平平无奇,天启为什么要四处寻她?”

    “睁开眼睛看看吧,她不就是肉体凡胎吗!连X战警都落败了,更何况是她?”

    “但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她真的放弃了我们,转而与天启联手,我们又有多少胜算可言?眼下必须把她留在我们人类这边!”

    ……

    景末站在难民们中间,看着那些或卑微恭顺或咬牙切齿的脸,只觉得无数只蚂蚁正啃噬着她的心——“都安静!”

    原本哄闹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

    “听着,我不是什么祭司,我更不知道你们究竟打哪听来的这些荒唐传闻!”女孩站在人群中间,尽力抬高声音,“说实话,我和你们同样迷茫,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熟悉的街区正被外面那些早就不该活着的生物入侵,将心比心,我在纽约也有两个家人,他们是我在全世界最重要的人,可他们现在到底在哪是生是死我一概不知,难道我就不着急、不害怕吗?可反战情绪有用吗,起内讧有用吗,坐在地上哭有用吗?天启会因为我们哭了就对我们心慈手软吗?”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人群里突然传出一声质疑。

    “问得好!”景末环顾四周,所有避难者都用坦直的目光打量着她。这是她曾经一度最惧怕的情况,面对那些眼神里的信任、羡慕、嘲讽、不屑、轻蔑,成为众人的焦点——而如今,当自己选择彻底直面这些恐惧本身时,她心中的不安感反而淡了,神情逐渐自然,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我很希望自己是一名真正的祭司,拥有能独当一面的、强大的魔法,就和外面那些超级英雄一样。可事实是,我根本不具备那些资质,我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份子,我看着你们眼睛的时候会紧张,当众演讲的时候手心里也都是汗,曾经的我,一度尝试逃避那个最真实的自己,可现在的我,懂得为自己的平凡而骄傲。”景末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就在半小时之前,我亲手杀死了一只木乃伊,没有什么巫师的介入,也没依靠异能或者法术,我甚至没用刀剑,我的工具,只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烛台。”

    “你们有些人或许要拿我的运气说教了,但我必须要声明,这与运气无关。木乃伊的爪子虽然很危险,可它们的身体年久干瘪,骨骼及其脆弱,这是它们的致命弱点。我注意到,在你们这些人当中不乏伤者,但更多人事实上都毫发未损,只不过被恐惧削弱了士气!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如果我刚刚只是用一支烛台就杀死了木乃伊,那么从理论上讲,你们之中的任何人也都可以做到,更别提此刻你们的手中还都拿着武器!”

    众人窃窃私议起来,嗡嗡声如同密集的蜂巢。

    景末反问:“怎么?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

    大家已不约而同默认了女孩绝不会与天启为伍的事实。有人毫不避讳地大声说:“外面的木乃伊少说有成千上万,而我们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个,就算我们全部出动,实力依然很悬殊啊!”

    景末挑起眉毛,脆声问:“复仇者联盟一共多少人?”

    沉默。

    “四年前,齐塔瑞军队入侵的时候,复联里统共有六个人,当时的差距难道不悬殊吗?可他们知难而退了吗?”景末环视着在场的每一束目光,朗声道,“为什么他们明知道敌人凶悍却依然要迎难而上?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也是我们的家,我们在这里降生、扎根、安家立业,维护我们生命中的美好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本能,现在侵略者来了,我们自然要保护好我们身边的所爱,把这帮不要脸的东西赶出去!”

    “她说得对。”房间的一角,倏然有人开口。

    众人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只见受伤的特工不知何时从地上爬了起来,黑血顺着他的伤口渗出,一点一点染上了挂毯。

    他的脚步蹒跚,在某个即将因站不稳而跌倒的节点,一双手及时托住他,随后,越来越多双手都陆陆续续扶住他的双臂,匡助他走进人群的中心。

    景末扶着克林特,两人立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间。她问,“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鹰眼在复仇者联盟中可是元老级别的人物,没有任何超能力,却永远冲在第一线,他是最贴切“以凡人之躯,与众神比肩”的英雄,纵观整座纽约,怎会有人不熟悉他的脸?

    可如此冷峻、严谨、果决、机警的人,如今也被外面那些侵略者所伤了吗?

    人群中的争议声消弭了,无数人望着他们心目中的偶像此刻伤痕累累的模样,眼角带上了泪光。

    “我叫克林特.巴顿,你们中的一些人也许听说过我,或者我的队友的名字。”鹰眼望着众人,眼底是一片真挚,“我知道你们怎么看待我,或是我的同事的,我这一生被贴上过无数标签——特工,神射手,复仇者……可你们要知道,执行任务只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脱掉这身战衣,我与寻常人别无二致,我也有家庭,有我热爱的生活,这些都是我拼死想守护的一切,对于我的队友们而言,也一样。”

    克林特指向门外,“此时此刻,他们就在与我们一墙之隔的地方,为与我们相同的目标而战斗。但这是一场敌众我寡的战争,我的队友们已经在寒风里坚守了太久,所以我恳请大家,帮帮他们。”

    一股悲戚与愤慨裹挟的暗流在圣殿之内涌动,力量与信念重新凝聚,倾头而下。一些人红着眼睛擦干泪水,一些人牢牢抱紧怀中的至亲至爱,而勇气,在今夜成了势不可挡的主题。

    “以我爱人的名义,”年轻的男孩背上箭囊,“我要找到那只木乃伊,射穿它的心脏,替我女朋友报仇!”

    “以我女儿的名义,”流泪的母亲将手枪上膛,“不知道它们会不会享受痛失所爱的滋味?”

    “以纽约的名义,”衣着靓丽的学生们高高举起撬棍,“都是天启毁了我们的派对之夜!”

    “以鹰眼的名义,”扎高马尾的姑娘抽出锋利的匕首,“如果我偶像有个三长两短,它们也别想好过!”

    ……

    在任何时代,对自由的崇尚都是人类的本能。人群呐喊着,接踵而至地冲进街区,以一腔热血加入进振聋发聩的厮杀,化成历史书中的一个逗号或时代熊火中的一点灰。

    他们的眼中分明有泪,而浴血奋战的法师或英雄们在瞥见这番场面后,也跟着一身战栗,不由自主点燃了斗志。

    今夜没有吝啬鬼。

    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点亮地平线,当整座城市沐浴在暖金色的光辉,在干枯断骸堆砌而成的废墟之上,人类将文明的旗帜插上新一天的高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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