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景末捧着厚厚一摞纸页出现在柯博办公室门口时,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你好啊,又见面了。”

    米兰达见景末走进来,竟然主动朝她打了个招呼,她脸上挂着知性优雅的微笑,和三天前在Taco Queen里见到的趾高气昂的女士判若两人。

    “你,你好!米兰达女士。”

    景末见到她的第一反应是有点儿发愣,她端端正正站在门口,大脑还没转过劲来,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坐在办公桌前的柯博脸色由晴转阴:“但愿你能为大清早来我的办公室传播病菌这码事找一个合适的理由,MJ小姐。”

    米兰达捂着嘴笑出了声:“别理他,亲爱的,他一直都这么恶言泼语,真不知道你们都是怎么习惯他的。”

    柯博的表情在那一刻十分微妙,他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但他抒发不满的动作也就仅此而已。然后,景末清晰地看见他垂下眼皮,嘴角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景末怀疑她看错了。如果她没眼花的话,他这个表情的意思是,宠溺?

    一大早就被冰冷的狗粮胡乱往脸上拍的感觉,真好。

    “呃,其实我今天来是提交数据报表的。”

    看着柯博和米兰达暗戳戳地眉来眼去,景末尴尬地咳嗽一声以证明存在感,开始讲正事。

    “什么数据?”米兰达反问。

    “你竟然真的去做调查问卷了?”柯博接着问。

    “不是您让我做的吗?”景末高声问。

    “……咳,我那天就是随便说说而已。”柯博心虚地低下头,声音都自动降低了一倍,“哪有人能三天完成两千份数据啊。”

    景末: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

    “所以您原本就没打算让我完成这项工作?”

    “这个嘛。”柯博清了清嗓,“的确也可以这么说……”

    也不知是被感冒冲昏了头脑还是昨晚没睡好觉,向来脾气温顺的景末此刻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无名火。

    她使劲把整整两千份调查问卷原稿往柯博桌上一撂,又把存着数据的U盘重重一拍,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咬着嘴唇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人。

    欺人太甚!

    她活了快十八年都没被这么耍过!

    “亲爱的,你别生气……”米兰达试图劝说她留下,可她的声音被景末自动屏蔽掉了。

    她合上办公室的玻璃门,拳头紧紧地攥着,也没管身后是否有人追上来,就只顾着一路上快步往前走,想把那讨厌的人和事全部甩到脑后。

    是可忍,孰不可忍!

    哪怕得罪了柯博,也没什么大不了了。让他亲手把她开除才好,她才不想再在这里干下去了!

    景末觉得她人生里从未有过如此硬气又尊严的一刻。

    正当她沉浸在自己浑身上下都回荡着浩然正气时……

    只听“砰”的一声,她一头撞在了一个西装笔挺的人身上。

    感冒到头痛欲裂的景末此刻只剩脑袋嗡嗡直响,她捂住脑门儿,一脸哀怨地抬起头。

    然后她看到了一张让她怀疑自己八成出幻觉了的脸。

    “……哈利?”

    “嗨,小末。”

    哈利温温地冲她笑了,眉毛扬起好看的弧度,“我隔了很远就看到你了。”

    此刻景末也搞不清到底是自己没睡醒还是整个世界都没睡醒。天启危机,时间旅行,无始无终的闭环,底比斯与艾欧那的诅咒,TVA里九死一生……她前阵子所经历的一切,都在哈利闯进她视线的这一刻,被抛在九霄云外。

    景末目睹哈利那一笑后,记忆仿佛无缝衔接到得知他不辞而别那一天。那天午饭时间,她从莎拉口中得知了真相——他已被特许毕业,如人间蒸发般消失了,没有人联系得上她。

    可此时此刻,又是怎么回事?

    人间蒸发了许久的哈利,此刻像什么事都未发生过那样,对她笑!

    一个痛恨史塔克的奥斯本,出现在史塔克国际大厦的办公楼里,对她笑!

    那个当初让她郁郁寡欢又牵肠挂肚的人,在这最不可能的节点回来了,还对她笑!

    他在笑什么?他还有脸笑?他知不知道她当初快要担心死了?

    差不多有一万个问题顷刻间全部冲进她的大脑,而她居然都不知道先问哪个。

    于是她就那样睁大眼睛,盯着他。

    “好吧。”哈利提前败下阵来,“我错了,我当初不该一声不吭就离开。你能不能重新给我个机会,好让我解释清楚?”

    “轰隆——”

    就在他话音刚落那一刻,窗外忽然响起一道惊雷,蓝紫色的闪电划破窗外的乌云,短暂地照亮他的脸。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儿骤然从云层中落下,噼里啪啦拍打在他们身旁的透明落地窗上。

    景末恍然惊醒般往后退了一步:“你回来多久了?”

    “……半个月。”他的声音逐渐沉下去。

    “半个月。”她点点头,“如果不是今天你恰好在这里碰到我,你根本就没想过要来找我。”

    “我……我不知道。如果我去找你,我怕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不管你想要什么结果,”景末抬头凝视他的眼睛,“我总会帮你的。我们一直互帮互助,不是吗?”

    “可你看上去很幸福,我不确定——”

    “二位,脚抬一抬,我要拖地。”

    还没等哈利说完,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景末听到那声音就忍不住翻白眼。

    她转过头,一脚踩在伸到她脚边的拖布上:“你是不是上班还要随心情?”

    杰罗姆听完她的话果真又开始笑:“总比你上班时间开小差谈恋爱强。”

    景末冲他扬起一个警告意味的危险微笑。

    而她没注意到的是,此刻哈利.奥斯本的表情可比她要难看多了。

    他蹙起眉,额间竖起一道深深的沟壑,惊讶、疑惑又愤怒地瞪了这个红发保洁员一眼,但依旧没有出声。

    “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保洁员杰罗姆呲牙一乐,扛着拖把和水桶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冲哈利挤了挤眼。

    哈利的面色又阴沉了几分。良好的教养和从小培育出的风度让他从容地保持着情绪的稳定,并没有在此刻发作。

    他悄无声息地回瞪了杰罗姆一眼,面露愠色。

    但只是一霎那,哈利.奥斯本就收起了他的骇人神色。

    “你是在这栋楼里实习吗?”他低头看了看表,又用诚恳的目光望着景末,温声道,“傍晚六点我来接你,跟我一起吃晚餐,好吗?”

    景末本想义正词严地拒绝,就像方才她在柯博的办公室里做出的那番举措一样,硬气一点,大胆一点。

    可她骗不过自己的心。

    哈利.奥斯本可以拒绝MJ一万次。

    可MJ永远无法拒绝哈利.奥斯本。

    “好吧。”她垂下脑袋,又点了点头,终于和自己妥协,“你最好……到时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关于你为什么离开。”

    哈利没说话,只是又朝她凑近了一步。

    此刻的他们已经超出绝对的安全距离了,景末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消散到她皮肤上。

    “我,我感冒了!你离我远点。”

    景末连忙推开他,转身逃进电梯间。

    *

    “行了,你也别躲了。”

    见女孩走后,他先是垂下头在原地站了会儿,直到她余下的气息全部彻底消散在周围冰凉的空气里,这才恢复了原本属于他的阴戾表情,与方才那个风度翩翩的富贵公子哥形象判若两人。

    杰罗姆从不远处的一根大理石柱后探出头来。

    “好久不见,小哈利!”他先是热情地上去跟他打招呼,语调分不清是发自内心还是惺惺作态,但哈利更愿意倾向于后者。

    于是他甩开了那双刚刚才碰过拖把和抹布的、正准备上前去拥抱他的手。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焦躁地推杰罗姆的肩膀,让毫无防备的对方脚步一踉跄,“或者我是不是该换个说法——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最后一句话哈利是用吼的,连窗外的急风骤雨都无法遮盖他的暴怒。如不是他们二人此刻正站在空旷的厅廊里,必定要遭人围观。

    而若是必须要从世界上寻找一个能够毫无保留接受哈利.奥斯本全部弱点与软肋的人,他的名字必然要叫杰罗姆.瓦勒斯卡。

    他们是那么相像,以至于就算杰罗姆早就见证了哈利不为人知的全部丑态,却依然能够云淡风轻地一带而过,甚至有时还会拍拍手掌,直呼“你真可爱”。

    红发少年的目光平静得像荡不起任何波澜死湖,可光这点就让哈利大为光火了。

    ——别总是一副你很了解我的样子。

    ——哪怕你真的如此。

    “纽约的医生都不太行,对吧?”杰罗姆也不恼,只是用寻常目光看着他,语调平淡得就像在问今天午餐该吃什么。

    “你比以前更容易急躁了,他们都给你开什么药?”

    方才还像吃了炸药似的他忽然又安静下来,垂着嘴角面无表情。

    患上这种病就是这样,上一秒还余存着的数不清的能量与活力,紧接着就该突然被拽入黑洞,然后本人就随着那种空虚与无力感,在无边无际无影无踪的情绪漩涡里下坠、下坠。在第二次情绪爆发来临之前,这种苦刑根本没有尽头。

    “两种奥氮平,一种抑制剂。”哈利讲。

    他的声音甚至失去了最基本的起伏。

    “我就说嘛,你们大城市的医生就是群只会收高昂诊疗费的废物。”杰罗姆耸耸肩,“那种药没用,吃多了人就废了。告诉你换做是我该怎么做吧……”

    “我啊,才不会傻到任由那些穿白大褂的坏胚们摆布,他们都一肚子坏水……要是他们强迫我吃药,我就强迫他们吃枪子儿,把他们的肠子扯出来,再让他们脑袋都开花。”

    一切暴力与血腥的事物都对杰罗姆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而他更是毫不避讳地将这些可骇的词句反复应用于他的日常口语里。这点哈利早就习以为常了,可他依然忍不住在听到这些粗鄙又反胃的形容词时皱起眉。

    “是啊,正因为你早早地放弃治疗,所以你现在成了一个疯子。”

    红发保洁员绿莹莹的大眼睛眨了眨,看上去人畜无害,可那讥讽的嘴角却充满与整张脸格格不入的违和感:“你这话让我好伤心。知道吗?哈利,永远都不要告诉一个疯子他是疯子……”

    “可你似乎很喜欢这个称谓。”

    “别人怎么说我,确实与我无关。我只在乎自己究竟能给他们带来多大影响,无论好的、坏的,只要他们能时时刻刻挂念我,哪怕我成为了一个噩梦,那也会是个美丽的噩梦。”

    “所以你现在也想成为她的噩梦吗?”

    绕了一大圈,总归还是回到这个问题。

    “她?你指的哪位?”

    “别装傻,杰罗姆。”哈利有一缕棕黑色的发丝垂在了额前,此刻看上去既强硬又病态。

    到目前为止,他克制得还算不错,杰罗姆忍不住想他到底何时才会发作。

    然后他听见他说:“我知道你接近她绝对不是巧合。”

    ——是为了我,还是……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伤害MJ的。”杰罗姆忽然笃定地说,“我只是想去了解她。”

    ——我只是想搞明白你为什么会爱她。

    ——她那么正义、那么善良、那么……光明。你怎么会爱上她?

    ——我才不稀罕去了解她,我只想毁了她。

    “为什么?”

    “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红发少年不耐烦地摆摆手,“承认吧,哈利,你忘不了她,她代表着你的过去。而我正是想了解你的过去。”

    这话调动出了哈利的一声苦笑:“我不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而对方听完此话后,拧紧了方才还活跃着的姜红色眉毛:“长点出息,哈利.奥斯本!我之所以心甘情愿为你去做这些,是因为你比任何人都值得,你只是不习惯被宠着。”

    ……这话算是什么意思?

    哈利猛地睁大眼睛,讶异地与他对视。

    窗外依旧大雨滂沱。

    “我就是那个意思。”杰罗姆明目张胆地直视他,目光里满是小丑式的热烈与疯狂。

    ——这不是第一次暗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不可能的。我们一起,只会双双烂掉。”躁郁症的富家公子哥摇摇头,“你别想了,也……也别再为我做这些,而且景末对此一无所知,别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哈利.奥斯本撂下这句话,便不再抬眼看他。

    他步履匆匆地离开这片玻璃庭廊,努力把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沉重表白抛到脑后。

    毕竟,他今天来史塔克大厦,为的是处理一件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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