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把我父亲害死的?”

    知道当头一棒是什么感觉吗?

    或者好端端地就被人闷了一拳的感觉呢?

    景末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固了,身体里的各个器官也绞成一团,她脸色煞白,只得握紧拳,指甲掐得掌心的肉生疼。

    他知道了,诺曼的死,绿魔的真实身份,托尼试图掩盖的真相……他什么都知道了。

    说来也奇怪,从事发那天起,她心里就始终有种直觉,觉得总有一天纸会包不住火,而到那时哈利会悍然不顾地与她翻脸,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可人心就是这样,你越害怕一件事的到来,就越会用各种心理战术催眠自己,日复一日得过且过。有的时候景末会想,不如就这样吧,她和哈利,早就是两个分得清清楚楚、独立得不能再独立的个体,最糟的情况又能怎样呢?

    可她没想过,谎言不足以掩盖真相一辈子。她更没料到,在失去沟通以及关照的日子里,用来填补他们之间距离的东西,是怀疑、是愤怒、甚至是憎恨。

    “哈利,我没杀你父亲,托尼也没有。”景末声音弱下来。

    其实她大体上也明白,眼下的情况,再多的解释也不过会被颠倒黑白。失去骨肉至亲的前提之下,理智谈何容易?一切不过是徒劳。

    “他当初在地下埋了两百枚炸弹,起初大家全被困在火海里,但我们的一个同伴出手相救才——”

    “住口吧!”

    没等她说完,头顶传来声嘶吼。景末吓了一跳,如寒蝉般哑然失声。

    “尸检报告上说他身体里含有大量电离子,所以,还请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他烧死之前还会被十亿焦耳的雷劈?你们的良心在哪啊?”

    “景末,你以为事情的前因后果有任何一个细节能瞒得住我吗?不用你说,我知道你那个热心同伴是谁——皮特罗.马克西莫夫!你的男朋友,大名鼎鼎的快银!”

    “你觉得我是会相信这一切纯属巧合,还是你们早就串通一气伉俪情深了?”

    他的话比最锋利的刀子还伤人,每一句都比上一句更狠。

    在皮特的名字被喊出来的瞬间,莫名的恐惧倏然干结住景末的喉舌,满屋惶惶不安的气氛,仿佛魔鬼已经抓住她的一只脚。

    她想解释,可证据在哪?真实的历史并非如此,可逆转时空的真相除了她自己,又有谁知道?

    所谓蝴蝶效应,造成的后果绝非一时半刻,飓风过后,再回首才发现原本的生活早已一片狼藉。

    或许这次相遇之后,他们早已不是同一时间线上的人了。

    “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良久,见囚牢内久久没有回音,哈利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终于平抚了暴怒的声音,重新开口。

    “……没有了。”

    景末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费了多大劲才道出这三个字,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不住地颤,泪水在她眼眶里打着旋儿,她只得拼命呼吸、呼吸,让它们别不争气地掉下来。

    “难道你全都默认了?你就……就不想再跟我说些什么吗?”

    “可我该说什么呢,哈利?”景末转过身去,使自己的脸背对着镀膜玻璃,以免外面的人看到她此刻的狼狈相,“我说了你就会相信我吗?我说了你就会放我走吗!”

    世界都安静了。

    那段默契的、庞大的寂静,似岁月如流可事实上仅是俯仰之间而已。

    “……你说得对,我不相信你。”

    从今往后,永远永远。

    也许未来依然有人值得我去相信,但景末啊,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你。

    他不知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个将自己蜷缩起来的背影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如断了线般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掉在地面上。

    “雨果院长。”哈利闭上眼,脸色苍白,向着旁边默不作声看完全程的科学怪人说,“她交给你了。”

    “交易愉快。”

    话音刚落,忽然从透明牢房里传来一声闷响,两人不约而同停下来,向玻璃内望去——

    只见女孩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她这是怎么了?”

    “药效没过,又正好累到虚脱了而已,等睡醒就好了。”雨果咧嘴笑起来,镜片后的双眼眯成两条缝,“你不会后悔了吧?需要我提醒你你的父亲还——”

    “不,我不后悔。”哈利转身,自然地理了理衣服,僵硬地挺直脊背走出门去。

    屋外足有两米高的巨笼内,皮肤皱皱巴巴的绿恶魔一会儿嚎叫一会儿尖笑,嘴里说的净是神志不清的胡话。

    “爸,是我,我是哈利啊。”面容阴戾的少年隔着笼子握住他的手,强迫自己摆出一个笑来,可那只手却被对方无情地甩开。

    笑容凝固在脸上,他的双眼却湿润了。

    “放心,我会让你记起来全部的,我回去就请全市最好的医生、还有最舒服最安全的地方,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少年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又重新苦笑起来,“我们这就回家。”

    *

    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刚过完十三岁生日没多久。

    严格来算的话,美国初中的时间段是入学第六年到第八年。那时初来乍到的我算是个大龄插班生,在中城初中部直接就读七年级。

    中城中学地处曼哈顿,藤校录取率不是一般的高,每年为了挤进来念书的转校生大有人在,于是每个新学期总会出现一大堆生面孔。

    按照中城的传统,每年八月底开学第一天都会让全体师生参加破冰晚会。而十三岁的我,以一名新生的身份,第一次参加国外的破冰晚会。

    那天桌上摆着各种牌子的零食和饮料,礼堂里聚满了各种肤色的青少年,棚顶挂着彩色的气球和闪亮的挂灯,乐队在舞台上纵情演奏——

    其实当时我心里挺忐忑的,因为我还没有朋友,不过我也激动坏了,因为晚会实在太热闹太精彩了。

    每年晚会的最高潮都是学校为促进大家破冰而精心设计的大型活动:

    六十分钟内,全场所有人都要努力与身边的人交流,以交换身上的任何东西;规定时间内,谁身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最多,谁就获胜。

    我被这巧妙的设计惊呆了——交换东西,不止有借的过程,更得有还的过程,这让沟通与互留联系方式都变得顺理成章。

    然而可惜的是,在国内的时候我甚至没听说过这种活动,自然没作准备。和许多有备而来的学生们截然相反,我身上除了当天的装扮外简直一无所有,甚至连手提包和口红都被我放在学生宿舍里了。

    周围的学生们很快躁动起来。大家纷纷开始了交流,在礼堂里形成了鼎沸的人潮。

    我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大概绕了二十多分钟才和一个叫简的女孩子攀谈上,鉴于我们都是萌神库里的粉丝,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也顺便交换了鞋子。

    然后简走了,我又独自站在原地了。

    礼堂很大,但人头更多,站在我前方的一组人聊得热火朝天,拼命朝我的方向挤过来。为了给自己赢得些空间,我只好被人潮推着连连倒退。

    “砰。”

    我和一个人背靠背撞在一起,我们一齐转身。

    就像两条原本触不可及的线,它们都彼此延展、前行,跨越了拥挤的人海甚至走过大半个地球的距离,终于在某一点汇聚。

    其中一条线是我,而另一条是你。

    “嗨,你好吗?”你说,“我叫哈利,哈利.奥斯本。”

    那时候你十三岁半多一点,但个子和同龄人比已经挺高了,说话的时候棕黑色眼睛亮闪闪的,眼底满是礼貌又可爱的笑吟吟:“我是名转校生,之前一直在英国念书,直到今年我爸打算让我回国。你呢?”

    “好巧,我也是转校生!事实上,我还是个留学生,从中国来的,对了,我叫景末。”好不容易跟人说上话,竟然还都是转校生,内向如我也一口气激动地说了好多。

    “景Mmmm……”你咬着嘴唇,眉毛也跟着微微皱起来,“不好意思,我那个……嘿嘿,我没跟上。要不你再说一遍?”

    我看着你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就只是很想笑,而我也的确这么做了。

    我当时笑得好开心啊。

    “要不你就叫我MJ吧,我的缩写。”末了,我这么告诉你。

    “哇,那不就是迈克尔.杰克逊吗,酷!”你由衷赞叹道,然后低头看了看表,“对了,时间不多了,我们也换点什么东西吧。”

    我无奈地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从头到脚实在没什么可单拿出来的东西了。

    “嗯……”出乎意料的是,你并没有扭头就走,而是站在我面前认真打量起我来。

    我抿着嘴唇看你,看你深褐色的、带着点自然卷的头发,看你高挺的鼻梁与神采奕奕的目光,看你身上乱七八糟的白衬衫混搭刺绣棒球夹克外套、脖子上还挂了两条女士项链——一看就不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在我之前似乎已经有很多人与你聊过天了。

    我的脸莫名其妙烧起来。

    如果非要为“什么时候产生好感”这个问题标出一个正确答案,那么我想,或许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吧。

    我那天晚上就开始喜欢你了。

    我们之间的真相就是:是我先对你有感觉。若是后来你并未对我作出回应,我也必然会开启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恋。

    “介意把你的橡皮圈给我吗?”你小心翼翼地指着我的马尾辫,又看了我的白裙子一眼,然后不假思索地说,“虽然已经很美了,但你这套裙子,披着头发肯定会更好看。”

    当时我的心在胸膛里撞个不停。

    你肯定不知道那条裙子我到现在还留着呢,即使我早就长大了,即使我再也穿不进去它了。

    “好、好啊。”我把发圈摘下来,递到你的掌心。

    你将它套在你的手腕上,然后取下手表塞给我。

    是卡地亚的机械手表,那一瞬间捧在手里的重量沉甸甸的,我低头看着它,心想难道中城中学的大家都戴这么贵重的东西吗——

    “哈利!”你身后忽然有人喊。

    “嘿,加百列,莎拉!”你边转身招手边往后走,“我在这儿!”

    “等等,别走,你的联系方式还没——”我后知后觉地抬头。

    灯光寂灭,人影摇曳。

    而你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了。

    ……

    “哈利。”

    “哈利?哈利你在哪……”

    “哈利.奥斯本!”

    恍惚间礼堂的喧嚣戛然而止,周围不再是涌动的人潮,美梦早已散场。

    眼前一黑。

    *

    “哗啦——”

    一桶水硬生生地泼在景末身上,她哆嗦一下,惊醒。

    然而大脑显然跟不上她此刻的处境,她只记得自己刚才好像做了个梦,梦里她又回到十三岁,用一只橡皮圈换到了一块手表。

    景末从地上支起身子,衣服全湿透了,冷水顺着她湿漉漉的乱发不断往下滴。

    她抱紧自己,刚才那一桶水跟透骨的钉子没什么分别,退去的高烧似乎又燃了起来,此刻她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难受,连视野都模模糊糊。

    很多穿着黑白囚服的犯人围着她转啊转,其中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囚手里还拎了个空水桶。

    直到此刻,景末才发觉自己被换了间牢房,这里不再是原本那间四周镶满镀膜玻璃的地下室了,而是一个稍微能看见些外面朦胧天光的大监狱,关着她们的铁栅栏门被紧紧锁上。

    当前,周围起码有五六名女囚犯发了疯般胡乱叫唤。

    景末的头都要裂了。

    “警官,警官!”她站起身,跑到铁栏前朝外面的狱警喊,“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哈利.奥斯本呢,他人呢?他走了吗?”

    而狱警从她身边经过,甚至都懒得扭头望她一眼。

    景末眨了眨眼,顿时明白她此刻的处境。

    可她此刻的体温实在太高,脑袋又太混乱,还没等自己使上劲,就又贴着铁门滑倒在地上。

    “哗啦!”

    手里拎着桶的女囚重新打满了水,又从头到脚倒在景末身上。

    “哈哈哈哈哈,你站起来打我啊,哈哈哈哈哈你个不会走道的辣鸡……”

    景末费劲地抬起胳膊抹了把脸上的水珠。

    她明白了,这里不是监狱,这里是间疯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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