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弯下腰,用裂隙灯照了照景末的两只瞳孔,“你感觉怎么样,还能看见恐怖幻象吗?”

    女孩的两只瞳孔此刻黑洞洞、清湛湛,就像一池井水,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在医生关掉灯源后,她眨了眨眼,冲对方点头示意:“我很好,谢谢关心。”

    似乎是看出了景末的戒备心,女医生叹了口气,轻轻坐到景末身边,思索片刻后,胳膊安抚似的搭在她肩上.

    “其实你不用害怕我的,我不是雨果手下的人,不会抽你的血,这也是我第一天来阿卡姆上班……我叫莱斯利.汤普金斯。”

    疯人院请了好几位外聘,从GCPD特调,原因是两天前越狱那晚杰维斯.泰奇用外星枪误伤了不少医护人员。这件事景末还是有所耳闻的,只是她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自责。

    “我叫MJ.”女孩礼貌地笑笑,笑容牵动嘴角的时候,肌肤愈显苍白。

    “你应该多吃点东西,至少补充一下营养。”叫莱斯利的美女医生见状蹙起眉,“你现在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天呐,你有九十斤吗?”

    不得不说,这是景末到哥谭快半个月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热烈的关心。

    可阿卡姆没有见义勇为一说,景末埋着头敲了敲莱斯利的手背,用下巴示意她去看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她所给自己匀出来的关心,再不收敛也只会变成惹火上身。

    “……不怕。”莱斯利仰头盯了眼墙角的监控,“GCPD的事,雨果他们管不着——我办公室里有很多面包,还有橘子和葡萄,想吃吗?我们走吧。”

    这话让景末忽然有种想要热泪上涌的冲动,然后她强迫自己压抑住了这种情绪,沙哑地说了声谢谢。

    女孩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与莱斯利对视那一瞬,医生也倏然心疼起来。说到底也才十八岁,根本没做过什么坏事,怎么就吃了这些苦啊……

    莱斯利掺着景末离开医务室的时候,隔着空旷的四方走廊,两人的视线正好和楼下另一头正巡逻的特种兵对上。

    布洛克.朗姆洛不知有意或是无意,似乎总是往楼上这个方位瞄,可在看到医护室两人开门出来以后,便立马错开了目光。

    而景末也是一样,只是远远地一瞥,就赶紧垂下头,装作看不见。

    莱斯利医生:……emmmm

    正义的女医生紧紧地捏着拳,她想她大概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

    具体的过程她也有所耳闻,据说景末被迫作毒气实验那晚,整个试验过程中她所看到的全是交叉骨各种变形的被妖魔化的脸,对其身心的折磨程度让她刚被放出来就求生欲极强地喊爸爸。

    听听,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吗?阿卡姆里到底都是些什么人面兽心的怪物?

    莱斯利握住景末的手,牵着她快步经过走廊,还不忘狠狠瞪了朗姆洛一眼。

    交叉骨:……嗯?

    为什么?他不明白!

    *

    艾可坐在史塔克国际第五层极具科技感的办公室里,身上还穿着几小时前采访穿的那套水红色旗袍。

    此刻她把发簪取下,长发慵慵懒懒地披散开,柔软的卷儿搭在肩头,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后,整个人带上了一种倦意的美感。

    眼下时间已过晚上七点,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遍纽约各区店面的今日统计后,艾可长舒一口气,将后背倚进皮质靠背中,开始玩手机。

    与其说是玩手机,倒不如说是今天第一百零一次查看杰罗姆.瓦勒斯卡的动向——从三天前起,那家伙便又不知所踪,只留给艾可一个快被她打爆的语音信箱。

    而短信记录更是全部由她单方面发出的——

    “在吗?”“在干嘛?”

    “你在哪里。”“求求你,告诉我吧。”

    “瓦勒斯卡大人。”

    “你对我好点会死吗?”

    “快点理我!”

    “杰罗姆……”

    “求求你,别再扔下我一个。”

    ……

    翻了翻没骨气的短信箱,艾可忽然觉得双眼泛红,她把手机放在桌上,站起身来望着窗外繁华的夜景。星星点点的楼宇融入蔚蓝深海,而玻璃窗上反射着她那张到现在都看不惯的、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脸。

    ……所以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其实你早该习惯的,艾可。

    在无数午夜梦回、在一次又一次让他把那些承诺推翻得粉碎,你就该明白,他才不是属于你的,他不属于任何人。

    你大可奋不顾身地追随他,可他的目光却不会为你流转片刻。

    多可笑。

    艾可又揉揉眼睛,叹了口气。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今晚适合出去喝一杯。

    *

    Cielo是意大利语里是蓝色的天空的意思,而这也是曼哈顿最适合跳舞的一家夜店的名字。

    就和它热情奔放的命名一样,Cielo有着各种沉入式的舞池地板,动感十足的电子乐可以从拉丁美洲一直播到东南亚曲单,每夜这里排队入场的人都络绎不绝,空气里满是酒精与荷尔蒙的气息。

    今晚也不例外。

    几杯金酒下肚,艾可踩着高跟鞋的双脚已然如踏上云端,她撩了撩慵懒浓密的黑发,拨弄得银色耳坠如风铃般摇曳,一袭红裙把伴随汗水略微晕开的妆衬托得更加妩媚动人。

    DJ忽然切到鼓点厚重的摇滚乐,年轻的男男女女像被燃起了兴致,在舞池里蹦跳狂欢,拜今晚的酒精所赐,今夜又是一场充斥新鲜色彩的华丽盛宴。

    She worked her way through a cheap pack of cigarettes,

    即使是抽廉价香烟她也能玩出她的感觉,

    Hard liquor mixed with a bit of intellect,

    一瓶烈酒混合一点点她的聪慧,

    And all the boys, they were saying they were into it,

    而所有的男孩都在说他们已深深迷醉,

    Such a pretty face, on a pretty neck...

    着迷于那一张漂亮脸蛋,生在那漂亮的脖颈之上。

    艾可跳进舞池,鼻尖萦绕着浓烈的酒精、汗水与香水味,在变幻的灯光与密雨般的鼓点里我行我素地跳起了舞。

    She driving me crazy, but I'm into it, but I'm into it,

    我为之疯狂,却亦愈渐着迷,甘心入迷,

    I'm kind of into it,

    我已有些入迷,

    It's getting crazy, I think I'm losing it, I think I'm losing it...

    愈渐痴狂的我,心以为我就要失去这一切,失去一切。

    深深浅浅的蓝色灯光如深夜里层层叠叠的海浪,人潮汹涌,无数腰肢扭动,无数人头攒动,各种发色,各种肤色,来自世界各地,从亚洲到北欧——多愁善感的女人,烂醉如泥的学生,眼波调情的同性恋,品行不端的姑娘……还有……

    此刻艾可站在舞池中央,慢慢停住举着手臂随音乐舞动的动作,望着站在她面前那个也正在望着她的银发少年。

    “景末?”银发男孩漂亮的眉毛皱起来,片刻后又舒展开。

    他的刘海被汗水打湿,穿了件宽松的坎肩衬衫,说话的工夫,脖颈上的汗又顺着喉结滑下来。

    哦,世界上总有这么多巧合。艾可想。

    比如我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却遇不到,而原主那失踪了整整一个月的男朋友却被我逮到了。

    “……皮特?”艾可咽了下口水,不淡定地念出那个她并不熟悉的、并且只在原主短信记录里看到的名字。

    说起原主的短信箱,那单相思的悲催程度不亚于自己对于杰罗姆。

    原主给他发了长长短短五十多条短信,他一概不回,而电话也是,从来都是未接状态。

    所以为什么我们女孩子家总碰到这种杀千刀的渣男?艾可心中愤懑,突然很想叫景末一声姐妹。如果她在这里的话。

    “你这一个月到底去哪了?”舞池里声音很嘈杂,艾可唯有靠在快银耳边大吼。

    替原主问,也替寻不到杰罗姆的自己问。

    银发男孩有点诧异地看着她这一系列举动,方才还醉着的酒醒了一半。

    一个月前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伴随她的靠近再度被拆封,他垂下双眸,音乐与酒精带来的短暂快乐再度失去了灵效。

    “你不想说?”艾可看着他失神的双眼,把这一切都理解成他的漫不经心。

    果然,渣男实锤。

    “行吧——”正欲拂袖离去,却被对方捉住了手腕。

    皮特低头看着穿红裙的女孩,那目光似乎要被她吸进去,然而在寂灭的灯光下,艾可却根本看不出他是醉是醒。

    “喝一杯吧,我请你。”皮特罗.马克西莫夫如是说。

    *

    夜晚,莱斯利医生下班离开,景末又再次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囚房里。

    眼下这个境况倒很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有人给了你温暖,只不过转瞬即逝,你即将面临的依然是漆黑而庞大的孤独。

    唯一让景末感到真实的,是她此刻那暖洋洋的胃。感谢莱斯利医生,她慷慨分享的面包和水果让她至少不至于与饥饿与胃痛作伴。

    然而。

    “咚咚咚。”狱警在外面毫不客气地敲响那扇已经生锈的铁门,“醒醒,C-157,你有客人!”

    紧接着,没等景末反应过来,狱警哐当推开门,外界的光让她刺痛地眨了眨眼。

    客人?景末一滞。

    她在哥谭不认识任何人。

    她跟在狱警身边一声不吭地走,一路上在脑中过了一遍各式各样的可能性,然后就像从备忘录事项上划勾似的,一条条全部排除。

    心没有任何雀跃的成分,只是忐忑地跳,直到——

    隔着肮脏的探监玻璃,她看见那晚之后就不明下落的爱德华此刻正站在玻璃之外。

    景末的瞳孔骤然放大。

    好像从悬崖不慎跌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体验了一回漫长的失重,可终点竟然不是坚硬得足以粉身碎骨的地面。她坠在了湛蓝的湖水之中,细碎的白色气泡包裹住她,短暂的窒息之后,身体如自由的鱼儿飞向海面。这一刻迎接她的再也不是浓重腐烂的死亡气息,而是大海温暖的呼吸。

    压抑沉郁的死气终于不再缠绕,即使四面的墙壁倒塌灰败、即使此刻的气氛萧条沉寂,可阳光穿越了雾霾,驱散了笼罩的乌云,希望破开黑暗朝她奔来。

    行走着如亡魂在那一秒被赋予新生。

    爱德华鼻青眼乌地站在玻璃之外,雪白纱布紧紧贴合着伤口,点点红迹若隐若现,手里还拄着根支撑他不摔倒的拐杖。他看着女孩,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嘴角咧开之时还不小心崩开附近的伤口,口腔里一阵腥甜的血味。

    可他依然笑,不管不顾那满身伤痕,看上去越发疯癫。

    景末的双眼宛若星星点点的汪洋,她也跟着破涕为笑。

    这一刻的不真实感奇异而曼妙,恍惚、迷乱、摇摆、清醒、执着、一往无前。

    只是忽然之间,所有谜团被悉数破解,无翼鸟找到她梦中可以飞行的峡谷,死亡的包袱烟消云散,她再也不用担心那没有太阳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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