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人如其名呢。

    季渡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初三那年。

    并非出于赞美或是感叹,彼时说出这句话的人看着她,将手里的烟摁灭在她的肩上,眼神里裹夹的只有嘲弄和戏谑。

    平心而论,确实是挺嫉妒的。

    当时她年纪小,调理不好,一天天的面对着这么一群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嫉妒就像是吃饭一样简单。

    但是嫉妒又怎么了?季渡哪怕是嫉妒了,也只是在心里悄悄冒点酸泡泡,再在半夜里偷偷掉点金豆豆罢了。

    她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就起了点青春期常有的情绪,又碍着你们谁了?犯得着跟刨你们祖坟一样有事没事就针对她?

    季渡百思不得其解,后来长大了发现其实这一切根本无解。

    在那群人眼里,出生和贫穷就是她的原罪。

    哪怕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想,他们也会把一切的不幸都归咎在她的身上。

    就像是游戏里的反派,生来的命运就是为了促进主角们的团结和感情而存在。

    季渡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的盯着高高举起的检查报告,伸出手指随意的弹了弹。

    所以这是主角们已经不需要她了,让她功成身退的意思吗?

    “打扰了,请问季渡是在这里吗?”

    季渡刚把报告塞进抽屉,就听到门被敲响的声音。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生走进来,跟季渡对上视线,立刻就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对方一双杏眼澄澈明亮,梨涡在粉白的脸颊中若隐若现,如桃花灼灼。

    是东知桃。

    季渡自幼丧父丧母,在孤儿院里呆过廷长一段时间,直到三年级才被东知桃的家人领养。

    也是从那以后,季渡几乎每日都和东知桃一起度过。

    “我听说你在公司里晕倒了……”东知桃把慰问品放在桌上,神情难得带了点恼怒,“之前我每次找你你都说忙,我还想着你是不是烦我了才推脱的,没想到你是真的忙到一日三餐都顾不上吃啊,现在还把身体给搞垮了……南渚那边我已经联系过了,他让你身体好了再回去上班,请多久的假都没关系。所以你现在专心调理身体就行了,知道吗?”

    司南渚。

    东知桃头号追求者。

    也是季渡的头号上司。

    要说季渡为什么被折磨成这副狗样,那确实是司南渚的锅。

    高中毕业之后季渡本来是打算跑国外的,但东知桃舍不得她走,于是季渡的免费交换生名额就被彼时的校董长孙司南渚帮着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了。

    后来季渡被他们拉着手挽手一起上了首府A大,期间各种血泪心酸史不想多说,本想着这次经济独立了怎么也得跑了,谁知道临毕业前,东楹叔叔——也就是她的养父,笑眯眯的把她喊到书房,跟她说了一句不用担心就业问题,又提了一嘴女孩子家家的不要离家太远,就以栽培为由把她丢进了自家公司当打工仔去了。

    季渡不想做知恩不报的白眼狼,只能含泪把外地的OFFER全都拒掉。

    要说只是单纯的在自家公司上班,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季渡工作能力强态度也摆的正,就算有的同事不喜欢她也不会在明面上说些什么。

    但自从司南渚那孙子空降做了她的顶头上司以后,一切就都变了。

    加不完的班熬不完的夜,拉不完的客户喝不完的酒。

    季渡在这一年里就没有一天是睡超过四小时的。

    每次提出休假就被打回,每次提出想要辞职就被PUA。

    她到现在还记得司南渚用那仿佛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着她的提案说:“你连这种事情都做不好吗?伯父伯母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连这点事都帮不了他们就想跑?”

    “嘟嘟,血!血!”东知桃惊呼。

    季渡回过神,才发现刚刚拳头捏的太用力,导致输液针上的血回流了。

    “嘟嘟啊……我想问你,”东知桃看着季渡的表情,似乎有点小心翼翼,“你是不是和南渚他……”

    叮叮咚——叮叮咚——

    东知桃看着响个不停的手环,有些纠结接还是不接。

    季渡看她这表情就知道是谁打来的。

    果不其然,东知桃一摁接听,司南渚那道低沉的折磨了她多年的嗓音就从里面响起。

    “喂?桃桃?”

    桃桃是东知桃的小名。

    长大以后,也就司南渚还坚持着不分场合的这么喊东知桃了。

    APPLE WATCH的音量不小,空荡寂静的病房里几乎能把对方的声音听的一清二楚。

    “你是不是在那跟……在季渡那里?”

    东知桃手忙脚乱的想要调小音量,但司南渚已经在那叭叭的说个不停:“我现在准备到医院楼下,伯母说你忘带了东西让我给你送过去,她病房是几楼几号?”

    呵呵呵呵呵。

    季渡在心里冷笑,看这厮,甚至连顺带来看望她这种谎话都不想编。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不是闻椿阿姨的意思,他连来都不想来。

    谁稀罕啊。

    她也不想见到那张臭脸好吗。

    “在住院部2栋这里,六楼603。”东风桃挪远了在窗边站定,又听了几秒,瞅了瞅季渡的眼色,忽然高声说,“啊你还带了嘟嘟喜欢吃的花栗家的栗子蛋糕吗?什么?是你排了很长队买来的?哇——太好啦,嘟嘟一定很开心!”

    季渡正咳嗽着呢,闻言有点好笑的转头去看东知桃。

    她和司南渚自打第一次见面开始就互相看不顺眼,没记错的话,小时候好像还大吵过一次。

    当时司南渚气上头,还把她推到了后院的小池塘里,大冬天的差点没把她冷死。

    所以别说是给她买蛋糕了,对司南渚来说,多看她几眼都属于是浪费时间。

    季渡心想,以她对司南渚的了解,这厮肯定是被东知桃骂了之后怕东知桃不理他,才拿闻椿阿姨当借口,专门跑这边哄人来呢。

    那蛋糕肯定也是给东知桃买的。

    毕竟喜欢吃栗子蛋糕的又不是她,是东知桃。

    只是一直以来东知桃有什么季渡就跟着吃什么,所以在旁人看来,自然而然就会觉得东知桃喜欢吃的,她肯定也会喜欢罢了。

    司南渚很快就推门进来,拎了一袋子补品,噗咚一下搁在桌上,正眼不瞧季渡,就简略的说了句:“伯母给你的。”

    东知桃跟他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问他:“蛋糕呢?”

    司南渚撇过头,摸了摸鼻子:“忘了。”

    司南渚这人一撒谎就一堆小动作,季渡瞅他这死样就知道是故意不拿上来的。

    要说以前,季渡肯定会识时务的帮忙打圆场。

    但她今天不想再当这个中间人了。

    司南渚哄着东知桃,半天都没听到季渡吭声,眼一瞥发现那人正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看着戏,当即就皱了眉。

    东知桃呵了一声:“你一直偷看嘟嘟干什么呢?”

    司南渚于是收回视线。

    再不情愿也好,面对东知桃的怒视和威压,他还是咬着牙再跑了一趟,乖乖把蛋糕捧了上来。

    季渡其实也没多想吃,但司南渚的表情实在是太下饭了。

    所以她接过东知桃给她切好的蛋糕,迎着司南渚那仿佛是要杀人的眼神,一口一口的慢吞吞吃着,还贴心地反问了他一句:“你不吃啊?”

    东知桃跟着望过去,司南渚不情不愿地回答说:“不用。”

    季渡于是把剩下的蛋糕全挖到自己碟子里:“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哈。”

    瞧着司南渚那仿佛河豚一样随时要炸还边炸边爆的样子,季渡心情真不是一般的好。

    生气吗?

    生气也没用。

    反正她就要死了嘛。

    “说起来,检查结果出了吗?医生有说是什么原因吗?”

    “早上查房的时候说了,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季渡抿了口热茶,“很快就没事了。”

    是癌症晚期。

    医生说不治疗的话,最多撑个把月就是极限。

    所以季渡人都快没了,也没必要再去想以后会不会被报复会不会被穿小鞋了。

    司南渚日后就是再想搞事,顶天了也就是把她坟给挖了嘛。

    届时她死都死了,别说是挖坟了,把她骨灰掺烟花一起窜天上炸了都无所屌谓好吗。

    东知桃听到后放心了不少,拉着季渡说了好些有趣的旅游事迹,还说等季渡好了就带着她把那些好玩的地方再走一遍。

    季渡一律笑眯眯的应了。

    天色昏黄时,黑沉着脸的司南渚把依依不舍的东知桃半是强硬的拉走,临走前还不动声色地狠狠剜了季渡一眼。

    要说以前,季渡肯定得胃痛个几天。

    但现在天高任鸟飞的,司南渚在她眼里就是个纸糊的老虎。

    于是季渡微微笑着,一边挥着手say bye,一边掏出中指,明晃晃的摆在鼻梁前方,缓慢而坚定的向上推了两推玫瑰金色的镜框。

    按理来说,季渡怎么也是东知桃家的养女,本来是不用这么看人眼色的。

    但司南渚身份特殊,不但是司家太子爷,从小和东知桃定了娃娃亲,现在还光明正大的在公司里管事,那地位肯定不是她能比得上的。

    季渡想起当年她和司南渚打架的那天,明明是对方先开的口先动的手,但最后却是她被摁着低头道歉。

    彼时闻椿阿姨第一次对她冷了脸,不管她怎么解释,就是没人肯听她的话。

    后来季渡就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有的事可以做有的事不可以做,有的人能得罪而有的人不可以得罪。

    司南渚就是那个她不能得罪的人。

    她如果想要在这里平安顺遂地活下去,就得学会忍耐。

    但有道是忍一时卵巢囊肿,退一步乳腺增生。

    季渡忍着忍着,硬生生把自己忍出个癌症晚期,回过头看实属是不值。

    季渡订好机票酒店,办理出院时医生拉住她想要再劝,季渡只摇摇头说不想再折腾了。

    见医生又在叹气,季渡把手里的一袋东西都塞到他怀里,眼神难得带了点暖意:“谢谢廖医生您关心,只是在我看来,人固有一死,或者早死或者晚死,我只不过是比大家先走一步罢了。这些我都用不上了,您看着帮我分给有需要的病人吧。”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垂着眸,很是清浅的笑了笑,“就当是提前给我下辈子积德了。”

    ·

    十二月的寒冬冷的彻骨。

    飞机由于等待未登机的乘客延飞了半个小时,季渡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飘雪,手机闪烁个不停,她扫了眼,全都是殷蛇发来的消息。

    季渡全部摁了删除,把那个讨人厌的号码拉黑后,隔壁空着的座位终于有人坐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孽缘,今天总能遇到一些不想见到的老熟人。

    晁北露出一个公式化笑容,瞧着也没多想搭理她,所以两人打了个照面后,就默契的收回视线不再说话。

    晁北和司南渚自幼认识,几乎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拜把兄弟。

    所以自打季渡和司南渚公开不对盘之后,季渡就没少被晁北明里暗里的针对。

    什么温柔什么绅士什么狗屁教养,那都是假的。

    晁北这人讨厌她。

    讨厌到几乎想要她去死的地步。

    季渡至今还记得,那双一贯用于弹奏钢琴的手是怎样捏着烟,把燃着的烟头一下下摁在她身上的。

    不好的回忆海浪似的一波又一波翻涌着袭来还愈演愈烈,她本来身体就虚弱,这下更是让人脑袋都突突的痛起来。

    一小时的旅程足足像飞了一辈子那么长,下机的时候季渡几乎是逃窜一样飞奔出去。

    约好的司机早就等在12号门站点,她刚把车门打开,手臂就被人抓住猛地一拽。

    季渡被拽的整个人往后踉跄了几步。

    晁北一手接着电话,一手将她拉到自己身旁。

    电话那边似乎说了些什么,晁北扫了季渡一眼,呼出的雾气朦胧了他脸上表情,回复的语气倒是明显的温柔:“我知道了,我会帮你看着她的。现在那边天气不好,飞机估计会延误,你明天再过来也不晚,没必要跟着南渚一起来……嗯,好,别想太多……晚安。”

    电话挂断,晁北蹙眉问道:“你提辞职了?”

    季渡没想过会在飞机遇到熟人,所以秉承着能给司南渚添堵就绝不放过的想法,她在登机前酣畅淋漓地码了一封不算太短的辞职信发到了司南渚的邮箱里。

    并且一发送完毕就把所有人的号码都点了拉黑删除。

    本来想着那厮这几天都会忙着哄东知桃不会留意的呢。

    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了。

    “对。”季渡挣了几次都没挣开,语气有些烦躁,“麻烦松下手,我赶时间。”

    “不行。”晁北的眼睫上挂了雪,眼神仿佛也随之带了点冷意,“知桃明天就会过来,你先跟我回酒店。”

    司机已经等的不耐烦了,叭叭的连摁了几下喇叭。

    季渡仰头盯了他半晌,开口道:“你不放是不是?”

    晁北没有回答,俯身敲了敲车窗想让司机取消订单。

    旁边黑影凑近,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季渡已经冲上前掰过他的脸,猛的亲上了他嘴唇!

    这委实是可以媲美哈雷彗星真撞上地球的冲击程度了。

    晁北整个人怔愣在原地,比大脑更快反应过来的是身体对攻击的反射躲避。

    季渡抬脚向那地方狠狠踹去,趁着晁北松手后退的瞬间,二话不说就跳进车里关上车门。

    尾气噗噗喷过。

    晁北看到季渡隔着车窗对他竖起了一根明晃晃的中指。

    “哈……”

    晁北怒极反笑。

    那个被誉为人间贵公子的男人一脚踹上护栏,额上青筋暴起,仿佛是要把后槽牙咬碎:“你他妈……”

    爽啊!

    季渡这辈子就没试过像今天这么爽的!

    虽然亲了晁北她自己也觉得恶心,但是一想到晁北会比她更恶心,甚至恶心到这辈子只要想起来就会被恶心到想吐,她就觉得这都是值得的!

    兴许是情绪过于激动了,季渡没由来一阵天旋地转。

    有温热的液体从鼻子里流出,她伸手一抹,掌心瞬间通红。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好几眼:“小姑娘……你不打紧吧?”

    季渡摆摆手说没事,缓了好一会儿,等身体稳定的差不多了,她挑了个地方提前下车,又喊了另外一辆车来跑新的目的地。

    虽说晁北不可能为她费什么心思,也不可能特意记住车牌号来抓她,但鉴于刚刚他在电话里都答应东知桃了,很难说这狗男人会不会为了讨美人开心而掘地三尺把她挖出来上供的。

    季渡这最后一程没什么具体的计划。

    只是想说死之前回去看看她那个小时候住过的旧家。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再顺道在这个她出生的城市里转转罢了。

    没想到就这样也会被打扰。

    真是阴魂不散的一群混蛋。

    季渡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黑影,夜里万籁俱寂,只有车内的音乐在一阵阵的刺激着鼓膜。

    她睡眼惺忪地看了下时间,最快也要一小时才能到,索性歪过头靠着车窗小憩。

    兴许是太累了,季渡睡的很沉。

    梦里她来到了一条长河,河对面是许久没见的爸爸妈妈,和照片里一样在温柔地看着她。

    她赤脚踏入河流想要跑过去,后方却忽然闪过一道强烈的白光将眼前一切都笼罩吞没。

    耳边是刺耳的急刹车的声响。

    季渡就像是在公司里晕倒那天一样,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意识便完全消散。

    “——昨日凌晨,我市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晋安大道三线灯控路口,车辆正在等待绿灯通行时,被一辆失控的兰博基尼连环追尾相撞并引发燃烧,火势在几秒内飞速蔓延,造成三人当场死亡,两人受伤,其中一名伤者陷入昏迷,暂无生命危险。”

    …………

    ……

    “……学?”

    “……同学?”

    季渡睁开眼,强烈的晕眩感中,她皱着眉定睛看了许久,才终于看清楚眼前人的面孔。

    是个陌生的男生。

    穿着校服,一头蓬松的栗棕色短发,戴了副黑框眼镜,看着就是个品学兼优的模范生。

    见季渡醒了,男生终于松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塞到她手里:“你还好吗?医务室的老师已经赶过来了……你、你能听清我在说什么吗?”

    太阳穴阵阵发麻。

    季渡一伸手,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正在冒血。

    周围那吵杂的小声讨论的声音忽远忽近的开始传入耳里,不断有人小跑过来围着她开始查看伤势,季渡任由他们摆弄,然而抬起头时,整个人却瞬间陷入僵直。

    人群的狭缝中,司南渚正面无表情地望着这边。

    和日后那已经长大成熟的眉眼不同,如今的他仍旧带着几分少年时期的青涩和稚气。

    “啊——这次麻烦了。”

    围在他身边的少年们顺着视线望过来,有人插着兜,拖长了语调懒洋洋地说了这么一句。

    是那漫长的学生时代里所熟悉的,漠然的、带着轻蔑的、高高在上的态度。

    “是谁来着?”

    “还能是谁——”

    季渡看到那人撇了撇嘴,把篮球随意地在地上砸了几下。

    “那个跟班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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