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每个中产女孩家庭都接受过此等教育:找门当户对的,以及不要把钱看得太重。实子否定这两者:人的生殖和虫子繁衍最根本区别在于,虫子不用上学,人要读书。

    很多事情,从读书开始那一刻,已经不尽人事了。

    这个办公室里最不乏知识改变命运的的人——制片部的Kendal、版权部的Yami、运营部的Fancy,还有媒体和发行专员小黄小王小杨小李……

    等等等等。

    可人们只听说过学历当背书,没听过学历当盾牌。譬如此时述蒙集团大刀阔斧地砍过来,收购如同海啸,沙滩上无人全身而退。

    领略过述蒙及背后这位海归少爷的手段,已经默默了解原述蒙的组织架构,把几位大制片人的信息烂熟于心,方便站队。

    这日一早,实子洗手归来,蹭他人电脑,看内部下了一道OA:

    【北京述蒙影业实际控股人闻述一,拟将51%股权转让上海麦浪影业】

    一目十行地阅读着文件,没发现什么问题,刚划出界面,人群里忽然传出一阵阵低声的窸窣。

    “怎么啦?”

    “实子,你仔细看文件。”

    述蒙…51%…转让…麦浪?

    “什么意思,不是述蒙收购麦浪,是麦浪收购述蒙?”

    同时间,这道文件出现在财经报的头条,直接飙上了热搜。

    对于普通没有集团背书的公司,51%和49%的持股区别直接决定了生死存亡。但早在并购前,闻述一归国便裁过一轮,述蒙人似乎除了非核心业务的hr部门、冗员的市场部和养关系户的下游供应链部门,其他人员只需要竭力发挥synergy,并没有收拾东西走人的危机感。

    麦浪原创始人易荣辰仍担任CEO,原麦浪合伙人担CFO(首席财务官);而二公子闻述一竟屈尊请缨为COO(首席内容官),随之还有他从述蒙科技挖来的任CTO(首席技术官)。

    外界对闻述一的评价是:有自知之明的年轻人。

    关于他是否有自知之明,尚未得知,如果能不讲洋文,就再好不过了。陆续有公众号版头推送到她主页,实子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一道行业的翻云覆浪。

    【砍掉四条支线业务,老牌资本公司是否势微?】

    【从述蒙看资本市场,你窥见了几条新风向?】

    【二十七岁掌门人,行动派or理论派?】

    关于闻述一的传言,从原先述蒙人到老麦浪人,从午饭聊到晚餐,实子比较疑惑在,读书时期导师们将“内容为王”奉为圭臬,现当今一个纨绔子担任COO,竟被夸赞有自知之明,似乎在大众的认知里,财政和技术是两座可触不可及的大山,所谓的内容艺术是马良神笔下的挥霍无度。

    ……

    下班时间,Kendal的老公给她祝生,在BVLGARI家一楼的lounge bar,喝到后半夜。马路边灯光落寞,实子甩甩包跟大家作别,又趁着酒劲坐回了高脚凳。

    这个酒馆,368的酒水已算绝对低消,透支她被房租抽干的余额。实子的脸颊醺出低饱和度的粉色,在暖色灯光下,她注意到卡座里四个男人,大概是酒店的住客。在聊生意?不清楚,她帮艺人订过这里楼上的房间,一晚6k,许多男星和小女朋友们包月常住。

    四人其中,一个年轻面孔扬手作别。那人单手插着兜,除了鞋是稍贵的户外名牌,衣服没标,不精致,没戴表,算得上干净清爽,但也仅此而已了。

    实子直挺挺打量他,眼熟,想不起是谁。

    年轻男人送走合作方,一转头,便看到一姑娘在打量他。眼神从门口追回卡座,到他走向吧台,仍目不转睛。他轻碰她面前的杯,“有事?”

    “你不是住客?”她醉醺醺地问。

    这姑娘浑身穿戴着牌子货,唯独脚下是一双翻了毛边的运动鞋。需要赶地铁的都市白领,他如是判断。

    “住不起,”闻述一随口扯了个谎,搅拌饮品,“跟…老板聊工作。”

    这个地段,这个年龄和穿搭,首先排除了金融和法律,实子问,“产品岗?”

    摇头。

    “那就是影视咯,”实子缩回手,一脸嫌弃。

    “差不多吧。”

    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球赛,实子闷头喝酒,跑厕所,上完继续喝。工作日,凌晨一点,这一排只剩他们两人。

    室内有点闷,年轻男人指节一下一下浅叩着,像在数节拍,又像是安定的等待。电视机里球赛铺陈着乌泱泱的喧嚣,临门一脚,实子发酒疯,猛然搂住他脖子,重量压在他身上,高呼,“进了!”,随即又怔怔撒开手。

    酒保望着一对对男男女女,只当稀疏平常,将电视换到蓝海卫视,明星综艺做一些降智的整蛊游戏。闻述一兴致寥寥,正要起身走掉。

    酒杯里的冰球像一块晶莹剔透的心脏,她盯着电视机发呆,“老娘,待在村子里整整两年,他凭什么呀…他凭什么…”

    她手指着他,又调换个指回自己。她笑着笑着哭出声来,周边人投掷来奇怪的眼神。

    “你拍的?”闻述一眼皮跳了下。

    实子勾勾手指,“我给你说个秘密,过来。”

    “你说。”

    实子指尖戳着他胸口,“你,请我,喝酒。”

    闻述一望了眼烂醉的姑娘,又扫了眼账单,“记我卡上吧。”

    先生您手机尾号报一下。

    “8688。”

    店员从卡上扣,电脑显示六位数的余额,又看看眼前这个穿着发旧t恤的年轻男生,“您贵姓?”

    “闻。”

    ……

    第二天一早,例行开会。

    述蒙人陆续从东三CBD搬到亮马桥,办公室一片狼藉,她夹着笔记本——见到新任COO那刻,宿醉的实子捂住了嘴。

    毕设、布加迪、宝格丽、喝酒……词汇串联在一起,巨大的像素网织成了闻述一这张脸,他单手插在外衣兜里,一手转着激光笔,皮鞋踩出有节奏的点,短发——

    亦正亦邪。

    毫无自我介绍的喘息时间,他手中激光点刺向PPT,“女性类电视题材会继续挖掘,同时,电影步入工业化时代,支线我们将转向院线大屏,签约类型片导演成立个人工作室,融资方面我会带来更宽广的渠道,大家放开手做。”

    他对实子打了个响指。

    “那个谁,你的预算表别那么抠门,咱们有钱。”

    在座的人大笑。作为散发他个人魅力的工具,除了实子。

    闻述一脱稿阐述的能力很强,“在这里,我支持百分百的理想主义。你们可以尽情开发那些冷题材、那些边缘人、那些老头嘴里的赔钱货,要求只有一个——

    新颖有趣。”

    众人鼓掌。

    像旧时候会兜底撒钱的煤老板,无比光辉。阔型的西装,敞着外套没系领带,实子不由得想起□□片里的杀手,丝毫不见精英男的局促。原来真正有钱的人,才不会从衣着上显示自己很有钱。

    就这么快速地结束会议,她抬表,十五分钟。随后他宣布散会,路上,端起类似俄罗斯方块或是消消乐模式的一款小游戏,无比熟练。

    实子小跑追过去。

    “实子,”闻述一语调平平,完全听不出诚意,“欢迎你加入我的团队,那部综艺不错。”

    他伸出手,大概握手是他表现亲和力的习惯,但实子没有相迎。

    “闻总,我没有抄袭你的作品,”她开门见山。

    “我确实有个毕业作品是乡村爱情实验,但没有开发立项,立意更是不同,”闻述一话锋转,“我没指控过你抄袭吧?”

    “可是蓝海的孙宪您认识吗?他说……”

    “去问你的顶头上司吧,他大概想拉你的辛总下水。”

    “那您…?”

    “别搞笑,互联网随便搜一篇报道,你也太好诈。”

    闻述一收回友好之手。

    实子才意识到她犯了入职来最大的错误:眼前这个闻述一讨厌弱者叙事,所以酒后的眼泪、离职后的追究,在他那里是减分项。不太顺利的开局,她想。

    中午便颁发了一道新指令:为了快速交流两个公司的感情,开启自由组队模式,鼓励不抱团,勇敢按风格设立团队。

    Kendal擅长纸醉金迷的都市打拼,与述蒙专做现代职场剧的团队牵手成功;略年长的Neo姐和乐乐姐极擅长凡人众生,和述蒙的年代剧团队相当融洽;科班文学系的吱吱和Frey热衷古装,便跟那边年轻的古偶开发者们组了队。

    非特定题材的实子落了单。

    实话说,她没有太多内容制片经历,脑海里为数不多的点子来自导演工作时期,但很难用一个风格归纳。

    Kendal在咖啡间说,实在不行拉她入局,总不能看她被孤立。实子接受了她的好意,“谢啦,但我还是想找找是否有独立选题的组织。毕竟,不擅长的领域,做起来会束手束脚。”

    实子话音未落,只见麦浪老总易荣辰正带闻述一熟悉工区。咖啡间空荡,回声可闻,“楼上仓库,楼下租给了别的公司。改天啊,带你去看看上海。”

    Kendal刚熄了声指指门外,后脚闻述一端着杯咖啡,一手插兜,外套被他拨在身后,推门而入。

    “闻总好,”Kendal说。?“易总好。”实子忙接腔。

    他手势中断客套,问实子,“独立选题,有什么想法?”

    “新麦计划征文里有3部剧本,两部都市一部……”

    “我是问你,脑海里的想法。”

    “办事难黑色幽默喜剧,着力乡村政务改革;殡葬业故事,主推案件向;营销行业黑幕……都只是胚胎,可能经不起推敲。”

    “挺好的。”他把咖啡放在桌上,掏出手机。

    【特殊题材工作室(未命名),组长杨…】

    他抬头看了眼实子,“杨——”

    “写意画的写意。”

    【负责人杨写意,同我对接,有意向群里扣1,私信她也可。】

    制片群里很快出现一条消息。

    实子硬着头皮发了个“举手小人”的emoji。随后,没组队的、资历新的、有野心的,纷纷扣1。

    闻述一走后,Kendal抱着她摇,“姐们儿,你飞升了呀!”

    “这才哪到哪?他随口一说,项目能不能成,我可打不了包票。”

    “你真不懂假不懂?”Kendal搅着杯子里的方糖,“工作室负责人,顶头上司还是他,没中间商赚差价,相当于你是大制片啊!”

    实子看了眼群里共享表格的名单,总负责人基本都是非常有行业经验的姐姐,没有35以下的人物。她刚要担心,只听到门外大喊一声:

    “小闻总请大家喝下午茶!”

    酸奶、咖啡、甜品,小山似的垒在门外的大会议桌,金钱的味道。实子张了张口,糖衣炮弹,之所以要做成糖衣,有它的道理。

    ……

    网上不少人议论闻家小儿子眼界一般,所以把公司交外人管理。无能且败家,势必输给他能文能武的姐姐闻荔之,并非将才。

    也有个别博主分析,是闻蒙暗地的策略布局,借傻儿子之手回流资金,斩掉本就是弃子的传统影业,转投AIGC领域互联网科技研发。

    无论怎样,主动被蚕食,把股权以九折优惠价贱卖给一个女性主义打头阵的电视剧厂牌,大概不久要被资本市场踢出游戏。闻述一搭着外套回上海的家,闻蒙这会儿在榻上休息,听到脚步声他下意识抬头——

    闻荔之穿着居家的睡衣,搭在楼梯扶手,压迫感地俯视,“述一,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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