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来县里时,漫山遍野的绿草和松树,山里有时候风大,成片的草像海浪一样卧倒又被吹起,鸟也成群地从一片林子里呼啦啦的冲到天上,我就是被这样数不清的富有生命力的瞬间牵绊住,短暂的留在了这里。我告诉自己,我属于这里,我应该在这里拥有我曾经难以触摸到的东西。

    我在祁连山住的是一家农庄,店主是一对慈祥的回民夫妻,他们家里很大,一楼三间屋子,其中一个是他们儿子年初结婚时的婚房,二楼两间屋子,我住的那一间窗户向山那边开,如果起得早,又赶上天气好,能看到太阳从祁连山脉上升起来,金色的光不过几分钟就能撒遍整片山脉。

    然后我就会把窗帘完全拉开,去经历这世间新的一天。

    我以前常常想,人应该怎样的活着呢。有几次我找到能够自洽的答案,但下一次在碰到这个问题时,就可能又想不通了,就是因为想不通这类问题的终点,我决心走一走,找一找关于我自己的为什么活又为什么死。

    但来了县里之后,反倒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因为大多数时间都在想布什拉阿姨问我想吃什么、明早县里有早集,不知道有没有馕饼卖、庄子里的狗好像看上了我外套上的穗穗,下次不穿那件了……

    总之就是,在“为什么活又为什么死”这个问题中,我找到了另一种办法————暂时忘掉它,或许不理会它久了,它就永远遗留在我人生的某一段记忆中了。

    我最初只带了个二十寸的随身小箱子,想着逗留不了几天还是要走的,去往下一个地方,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与它相见。

    有一天晚上,我在院子里逗狗,我总装作手里的好吃的来骗她,嘴巴里一边发出“嘬嘬嘬”的声音,一边拿握着拳头的手在她鼻子跟前晃来晃去,她不理我,我就把手凑到她鼻子下面,等她要来闻个究竟,我就把手抬高,反复几次,她好像也能知道我根本什么都没有,但也不恼,最多就是抬起前爪往我腿上扑两下,是个性格非常好的小姑娘。

    不,按照狗的年龄15岁来说,她该是个非常慈祥的奶奶了。

    房东布什拉阿姨就从灶上掰半块饼子递给我,

    “俄松喜欢你。”

    俄松是狗的名字。

    我拿着饼子一块一块喂给俄松,她就安静的趴在我脚边,时不时吃完再看着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讲,“她脾气真好呀,从来不气我。”

    “年纪大啦,她小时候也是咬着东西就不撒嘴的,还偷偷跑到碗柜里偷肉干吃。”

    夏天一般八九点时,这里的天才慢慢变暗,从祁连山吹来的风也逐渐凉爽。布什拉阿姨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我身边,和我讲俄松小时候的顽劣,讲她追在克马里(布什拉阿姨的儿子)身后跑,从半岁追到克马里结婚,搬出农庄。

    “天凉了,回屋里吧,明早县里有早集,我带你下山看看。”

    县里的早集有卖饼子的,也有卖羊肉的,总之和我想象中的精巧小玩意不一样,大都是一些进到肚子里的“硬货”,布什拉带着我走走停停,路过羊肉摊子前时,她与摊主阿姨用方言聊了几句,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布什拉向她介绍我,

    “这是我们家里来做客的小姑娘,小秋。”

    摊主是个裹着靛蓝色头巾,和布什拉差不多年纪的女性,她朝我笑了笑,用手在我的胳膊上拍了两下,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她的手粗糙厚重,掌心一定还有些茧子,因为我似乎能听见她的手和我衣服的布料接触时的沙沙声音。

    “她说你真年轻,看起来可真好。”

    最后是布什拉阿姨向我转述她的意思。

    我那时并不明白,年轻有什么好呢?为什么年轻看起来就好呢?我一心只想解决我心里的疑惑,这都是些年轻的疑惑;都是些在不成熟的年龄里才会想不通的疑惑;是全然因路走的少、事做的少才会发出的疑惑。

    我向往更成熟的自己,我一直相信在四十岁、五十岁时,这些‘年轻的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什么青春的美好、少女心事,这些都伴随着少年人的迷茫和困惑,是在一段黑暗痛苦的挣扎中才显得珍稀难得的馈赠。我是十分期待着中年的自我的,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中年的我自己会如何看待现在年轻的我面对的困惑,正如同如今的我也常常回望儿时的问题,在某个地方留下曾经百思不解问题的答案,想要穿过层层阻碍安抚那个迷茫害怕的自己,只希望不要埋怨自己,也不要害怕未来的路。

    但年轻到底有什么好呢。

    年轻的我本就是敏感又多疑的,时常像一只惊鸟,风声鹤唳,我的胆小、我的勇敢,我对世界的好奇和抗拒,我对家庭矛盾的依恋,都源于我的年轻和不成熟,在痛苦的挣扎中,我明白为什么要死。

    但我真的没有感受到任何年轻带来的乐趣吗?

    也正是因为我的年轻,这一切也都是萌芽,我塑造世间万物,世间万物也在塑造我,山间的风、山顶的云、田野间尚未成熟的稻谷、草场中传来的一声声马的嘶鸣,甚至陌生摊主对我年轻的赞美,都仿佛在告诉我,为什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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